七、岂不怀归(1)

那一晚,人们回到花深似海时,都很累了,如烟也躺上床去,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可门外一响,她的眼睛就静静张了开来,乌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静的猫。

两个粗壮仆妇抱着一件斗篷回来,斗篷里伸出一双赤裸孩子的足。

是贴虹。

她们把贴虹丢进浴桶里,热水放好了。

如烟蹲在旁边,看她像婴儿一样蜷在里面,双手双膝都紧紧的抱在胸前。

如烟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

如烟掬着水,慢慢为她搓洗。

贴虹抖着、抖着,终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光着身子湿淋淋抱住如烟,痛哭不已:「我求过他的……」反反覆覆,抽噎着,就这麽一句话。

我求过他的。是,求过他。

如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点头。她知道。

腥红的血腥味溅开来。

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多麽的没用,白玩那麽多噱头,以为高人一等,到头来连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保护不住。

日子像流水般的过去又有什麽不同?他们是刀俎,她与她仍然是鱼肉……鱼肉中的鱼肉。

太阳爬上山顶,如果在乡村,人们已经在田地里干了好一会儿的活了,可对於花深似海来说,这时还是凌晨,花儿都聚在夜里开放,时间为之颠倒,明亮的世界好梦正酣。

除了如烟。

她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好,顺着石阶走上园里的假山顶,握住她的兵器,很耐心的等候一个人。

这个人总要起床的,如果走过这边,如烟就能看见。

嬷嬷果然嫋嫋的走来。

她眉宇间总带着点倦怠,带点嘲笑的样子,年轻时也曾经很辉煌的生活过吧?把生命烧成一蓬野火,然而终於所有的奢望都消灭,手中的生活不过是睡眠不足的灰,於是脚步也变懒了,彷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只为了要留着这双眼睛多嘲笑点世事的缘故,身体不肯倒下去,随随便便,也就熬过了风霜。

她走向缕思院时,听见了箫声。

有一种声音是可以到达心底的,将一切甜蜜与悲哀都勾引出来。

如烟闭上眼睛,变成一个水泡,飘摇飘摇,追逐的东西永远抓不住,直到炸裂,看那水面的光!这不过是上天的一个玩笑。

嬷嬷一直走到假山底,仰头看如烟着一袭青白的衣裙,柔软黑发全放下来,掩着晶莹剔透一张小脸,带着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与微笑,在阳光和晨风中,那容颜叫人想要膜拜。

有一瞬间,嬷嬷彷佛并没有认出是如烟,只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嫩榴红的嘴唇离开箫孔,如烟放开她的武器,这是她目前扞卫自己的唯一工具。

不要小看乐器。

嬷嬷慢慢的说:「哦,你学会了吹箫啊?」

老夏急不可耐的上前:「你去收拾收拾!跟贴虹一起去吴三爷那里!」

嬷嬷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她目光紧锁着如烟的眼睛,安静问:「你怎麽说?」

如烟只是把那支箫从容的插回怀中,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收拢双膝,脚尖斜向後点在地上。

这个坐姿很优美,也很辛苦,她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辛苦。

嬷嬷看了她片刻,满意的点点头:「我给你争取一个大一点的价码吧!」

扭头招呼老夏,「跟吴三爷说,他开的价只够那些档次的货色,叫他下好决心再来吧!这次只把贴虹送过去就好了。」

老夏点头,冲如烟咧嘴笑笑,跟在嬷嬷後面走开。

如烟留在假山上动也不动。

贴虹从她的房中传出一声闷吼:「我不要!」但这短促的吼声很快就消失了,像只小虫子闷死在蜘蛛的网里。

如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时候,她也只顾得上……只顾得上她自己了。

而香魂院有脚步传来,如烟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她。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贪睡点,这时候,这人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子居然是做得出来的。

紫宛,从看见她时如烟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如烟叫:「嘿,你在吹箫吗?」

看如烟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麽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麽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

如烟沉思的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然而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麽又能吹箫了?」

这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大而幽深,而那个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蜜。

如烟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烟对能起早的女孩子饱含敬意。

然而田菁对紫宛越礼貌,紫宛对她就越厌恶,草草交代一下:「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如烟一眼,就走了,简直掩饰不住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如烟,又看看她身後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如妹妹,日後有机缘,盼我们能谈谈才好。」这才走掉。

而如烟在她身後毕恭毕敬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个月,不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推荐,在名士圈中花声鹊起,好不快活。

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

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

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识,故人俗称「长三」。〔注1〕

当年嬷嬷从小女孩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面,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的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彷佛是秀才中了举一般,以後巴望着仕途风光、鸿途大展,都要从这次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

就算是当不得大官,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读书人要脸面,婊子也要。

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珍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嬷嬷不肯让「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数目,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

紫宛出道未久,就挣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干文人墨客为了捧场凑趣,邀了一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宛花来,并请了一位书中圣手将六字题於牌上。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注2〕!辗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旷古绝今。

紫宛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宛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呼李斗道:「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亲密礼物?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真好!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的夸这字,倒看他写的是什麽呢?」

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缨裳裁尽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颠,不伴卿眠。」

读罢了,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

文爷介面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

众人大奇,忙问是何故事。

紫宛已飞红了脸,含笑不语。

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就你话多。怎麽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

文爷作揖道:「告罪了!我不说就是了!」

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原来,那日李斗和紫宛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的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的睡觉呢。

老妈子唬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麽也没做,揉着眼睛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麽?你以为我们是什麽人?」

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文爷笑说:「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紫姑娘,当作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

满堂喝彩。

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

金石哥急问,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

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面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

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着,门帘子一掀,采霓登登的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是该改个名叫『梧桐窠』,不然怎麽招了这麽多凤凰!」

说话间小丫头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众人忙让她上座。

紫宛独扶着窗棂向外看:「刚刚下雨了?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声响也没听到。」

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就快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万一,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後,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暄几句,把来意说了:「嬷嬷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欣赏呢!」

众人轰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麽节目。

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是特别的」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

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注:

1:所谓长三,是清末民国时上海滩较流行的称呼。民国郁慕侠着《上海鳞爪》道:「海上妓院林立,最上等的曰『长三』,如北平之清音小班;次等的曰『么二』,曰『咸肉』;再次曰『雉妓』,曰『烟妓』。此种名称,凡涉足花丛者都能道之,如询以长三、么二命名之意义,则又瞠目不能答。兹据熟悉花丛掌故者说,在满清中叶初,租界设立长三、么二妓院时,凡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如妓侑觞(即堂唱)每次亦需三元;么二比较价廉,每次茶会一元,堂唱二元。此『长三』与『么二』命名之由来。降及今兹,到长三妓院茶会,久已取消给资之例,每次堂唱也低减至一元,且一般括皮朋友,每逢节边付还堂唱费时,间有减半与之。惟现在之么二妓院仍旧率循旧章,未见折减。故有『滥污长三板么二』之沪谚,殆即指此。」而书寓的典故比较复杂。当年薛涛才倾天下,竟当上了校书的官职,後人因此称有才的妓女为「女校书」。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一群有才妓女的存在,她们的香巢才被尊称为「书寓」。到後来,荧见到妓女施展才艺的地方也有被称为「书寓」的。至於本文所称「长三」与「书寓」的出处,不过是小说需要,加以杜撰,还请各位看官明鉴。

2: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