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绾情

从黑耀宫到紫宸宫,皇宫的西边和东边,遥遥的路,足够她沉淀自己纷繁的心情,然,在她跨进宫门的那一刻,她的胸口依旧沉闷。

短短的数日里堆积的沉重以足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叹了口气,穿过院门,在群花的五彩斑斓中看到了他。

不知什麽时候回来的重楼正静静地立在莲池旁,摊开的手心里似乎放了些什麽,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一身淡紫纱袍,是群花也缺少的颜色,他发丝浓黑如墨,是丝绸也不及的顺滑。有风吹过,不仅带来花海的浓郁,也带了独属於他的薄荷香,在她鼻尖走了遭,就轻易地卷走了她心底被苦苦压抑着的哀伤。

「重楼……」她不受控制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那明明是极短又轻的两个字,却被风卷了去,送到他的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幽深的黑眸又如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你叫我……」他转身往她走了一步,还搁在他手心的玉牌贴着他垂放下的手滑落入清澈如镜的莲池,「扑通」的一声,搅乱了一池春水。

「啊,掉了。」她低呼一声,跑到莲池边,只来得及看到水面上一圈一圈漾开的涟漪。

「没关系,」他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撩裙就要跳下去的行为,「女子在男子面前露足终究是不合宜的。」

「可是……」

他笑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甩开了繁复的长袍前襟,他轻轻地迈入了莲池,小心避开一朵朵才露了花苞的娇莲,弯腰摸索着沉落池底的玉牌。

看着在他周身泛开的水纹,她才注意到今日的天空是这样的蓝,蓝得不见任何一丝阴暗,片片经过的白云,突现的也是它的纯净而已。这样清澈的池水映下了这样清澈的天空,他明明是池水中游走,却像在万里晴空中漫步。

她情难自禁,也走入了那仅仅及膝的池水中,层层雪色宫纱在水面漾开,倒成了真的白云;她喜不自禁,一时忘却了心头的烦闷,在清凉的池水中转着圈,如同在云端漫舞。

「几日不见,倒更像个孩子了。」重楼无奈笑道,张开手臂,扶住她险些滑倒的身子。

她突然变得静默,探臂圈住他纤细的腰身,冰凉的颊贴上了他胸口冰凉的布料。克制了数日的泪水几乎就要在那一刻落下。

「对不起。」他看着她前一瞬还随舞轻扬的发丝一刹那间垂落了下来,漂浮在水面,似自她眼中倾落的泪。

「我不该让你知道的。」

「不让我知道又如何,该知道的终究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那棋盘上的棋子。」她摇了摇头,揪紧了他腰际的布料。

他的心彷佛也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揪了起来。他微撇开了脸,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指插入她浓黑的发中,轻轻梳理着。

「这发是该绾了。」他垂眼看着缠了满手的青丝,感叹道。

「四哥给绾起来吧。」

重楼一怔,手有些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该让个适合的人来绾的。」

「四哥最适合了。」

重楼很快从失态中恢复了过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拔下头上的发簪,顿时自己一头乌丝瀑布一样地垂了下来,是几欲垂地的长。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黑亮的发丝中,有些笨拙地拢起,绾成一个松松垮垮的髻,而他那只白玉龙簪插在其中,也是适合至极。

「傻丫头。」他轻斥了一句。

她一定不知道,绾青丝,绾青丝,即是绾情丝,以夫之手,绾妇之情丝……

「开什麽玩笑!」洛淮猛地站起身,大声吼道,「太子造反,连带你也革爵停禄?!」

悬月闻言,瞄了眼身旁的重楼,他倒是一脸平静,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皇城的戒备是由我负责。而这次的皇宫失守,我确有责任。」

「父皇这是迁怒!」

重楼不语,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侧首,看向窗外,目光滑过悬月的脸,嘴角的笑纹不着痕迹的加深。洛淮来来回回地走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悬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重楼半仰起的侧脸上,无法移开。即使排斥尉辰的做法,她依然不得不承认他设得局确实完美,既拉下了太子,也让濯羽和重楼都被牵连了进去,而他自己却因「大义灭亲」,不但避免了被太子连累,还充分地表示了自己的忠诚。思及此,她调回视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水杯,杯中偏黄的叶浮了又沉,沉了又浮……

「殿下,内侍总管李公公传话,圣主召见翁主。」门外,春梨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内殿彷佛落下了一个响雷,本漫着洛淮跟念经似的唠叨声空间陡然安静了下来。重楼移回眼,视线扫过蹙着眉的洛淮,落在悬月的身上。

悬月搁下手里的水杯,悠然起身向着殿门走去。洛淮忙一把拽住她的手道:「父皇指不定又想找什麽人撒气,你就这样去?」

「不然如何?」悬月好笑地看着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我……」洛淮语塞,求救地看向重楼,重楼却是再度撇开眼。

殿阁门沉沉地开启,又闷闷地关上,洛淮这才跳到重楼的面前,急道:「四哥,你在搞什麽鬼?」

「这件事,无论是谁,都不便插手。」重楼按住扶手站起身,一身紫色的衣裳水样的滑开,「月儿已经及笈,这是她必须开始面对的事。」

洛淮按住抽动不已的脑门。是他退化了还是怎麽着,怎麽觉得四哥说的话越来越向天书发展。

「月儿不是弱者,她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重楼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往窗外看去。窗外,繁花中,一个白如雪的身影悠然地走着,白色的裙曳着,黑色的发绾着,金色的发簪摇着。

悬月静静地立在屋中央,白龙帝埋首改着摺子,他不说话,她也缄默着。殿里除了水计「滴答滴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月儿,你有什麽想法?」

悬月闻声抬头,白龙帝已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半垂着眼看着她,目光淩厉,带着她有些明了的寒意。

「圣父是指太子的事?」

白龙帝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犀利,靠着椅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的他,彷佛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浑身都带着疲惫。可是,悬月知道,他并不单单是个老人,他是个手握天下的君王。

「朕应该怎麽处理他?」白龙帝幽幽地语气带着叹息,「右丞已於前日在牢中自缢,并担下所有罪过,言明一切与太子无关。」

悬月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白龙帝,长长的耳坠来回摇晃着,擦过她裸露的脖子,是冰凉的感觉。

「若你真是预言之女,告诉朕,朕应该怎麽做?」

「圣父不是不信预言麽?」

白龙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剑,「朕也想不信,可是事实确实是天下已经不可能再交到老大的手里!」

「是圣父从没想过要将天下交到大哥的手里。」

她的目光清冷如月华,不灿烂却让白龙帝逃避地再度合上眼。

「大哥曾对月儿说过一句话,『他也许是个明君,但决不会是个慈父』。」淡淡的几个字重重地烙在白龙帝的心上,他的唇微微地颤着,久久无法言语。

悬月福了福身,道:「圣父手下留情,月儿告退。」

「月儿,你虽然不是朕的亲生骨肉,却是最像朕的孩子。」悬月止住脚步,半侧过身,白龙帝依然闭着眼坐在那张明黄的龙椅上,再福了福身,便迈离冰冷的含元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惬意的暖风,伴着幽淡的花香。

最暖是春日,最冷是皇家。

悬月甩开宽袖,转身离去,惊起地上片片花瓣。

宣德四十六年,龙帝皇长子革除「太子」衔,拘禁靖州。同年,皇次子黑王尉辰奉旨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