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再推高一些!」

「好呀!」

悠远阁里,随着秋千飞扬,飘着两个少女的娇笑。

拭尘站在花架秋千上迎风摆荡,红润的颊上透着薄汗,扑簌簌的梨花瓣落了满肩,又从她肩上随着秋千起舞。

杨花边推边看着拭尘无忧的笑,面对这样娇美的容颜,像她这样的狐狸精都看得痴了。

如果她再多识一点风情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又幽幽的叹了气:「小姐啊,你什麽时候可以招来一大批狂蜂浪蝶,好让杨花也沾沾光呢?」

「呵呵呵……」拭尘愈荡愈高,银铃样的笑声愈发张扬:「还没呢!慢慢等吧,小杨花!」

杨花的失望全都写在脸上:「真是,我年纪比你大呢!好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姐,也不想想如何报答柔妈妈!她对你可真是好极了。」

拭尘看着杨花这样的表情,轻轻抿了一唇笑意。

和自己比起来,杨花才真正是没心眼的可爱姑娘。当她和其他四个罪宦女儿受训时,侍女当然是不在的,所以杨花从不清楚她遇过哪些事。

是的,柔娘对自己真的是好,但,那是因为柔娘把自己视为「奇货可居」。

***

从小,她对世界的记忆只有送往迎来,只有倚门卖笑,有时,从人们口中听说了一些过往的片段,她便只知道和自己一起被训练的轻茗、含烟、晓梦,以及咏翠,全都是罪宦家中的女儿。

而这些过往的事,柔娘一件都不会向她们提。

柔娘给她们的训练与其他女子不同,她要她们美貌和智慧兼具,专为服侍朝中大员而预备。

琴、棋、书、画、品茶、识酒、赏花、媚术、故作娇态、心口不一、察颜观色……每一项,都不是轻易可以蒙混就过的关卡。

柔娘的指导很有良心,既不威逼,也不像其他鸨母一样动辄打骂,但拭尘很早便看出来,她对没有才能的人实在是冷酷而不留情面。

那是她们五人第一次在学成後实际演练,依此决定办「生辰宴」的次序与盛大程度。当然,生辰宴绝不是烟花女子真正的生辰,这只是让嫖客在竞标她们的初夜时,显得更大方的小手段罢了。

她还记得,主题是「身段」。她们只能即席猜测,自行诠释,不清楚柔娘意欲为何。

那是一个很闲适的场景。楼中的亭子上轻幔飘飞,有一名高大的中年华衣男子在悠闲赏花。

她们穿着相同的绿衫,梳着同样的双丫髻,被交代的事情,就仅仅是把茶盘和茶具奉上男子眼前,其他指示一概阙如。

第一个演练的是年纪最大,芳龄十五的含烟。其他人依照年纪高低往下排序,分别是咏翠、晓梦、轻茗,还有最幼的拭尘。

含烟风情已绽,只想压倒众花,一心求表现。她端了茶盘,摇曳款摆、媚眼中饱含千言万语地踏上亭子,华衣男子果然被吸引了,闭起手上摺扇,盯着她瞧。

把茶盘放上石桌,含烟便凑到男子的腿边,彷佛是被他看得羞怯难当,轻一滑蹭,哎哟一声跌上他的腿。

「公子……是奴家不小心……」软软的声音,叫人怜惜。

「怎麽,跌伤了吗?」华衣男子一笑,原本只是堪称温雅的脸上,一时有动人的神采闪耀。

含烟这下子才真的红了双颊,结巴起来:「奴家……奴家……」

华衣男子朗笑,把含烟推下,摺扇敲上她的臀:「傻孩子,要学狐媚风骚,就得不要脸!柔娘,这一个可以了!」

「含烟,把盘子端回来等着。」柔娘不冷不淡,没有人知道这样究竟好不好、对不对。

第二个是十四岁的咏翠。

咏翠端庄的拿了茶盘,走上亭子,本以为华衣男子会像方才看着含烟一样凝视自己,没想到他一眼也没看过来。

把盘子放上桌,咏翠愣了一会。就这样下亭子应该不对,但对方又不理会自己?於是一咬牙,咏翠斟了一杯热香四溢的茶,盈盈跪倒在男子身旁:「公子请用茶。」

殊料男子一反适才的风雅,居然怒横了咏翠一眼:「大胆!竟敢扰了我赏花雅兴?」

「啊?咏翠,咏翠不是故意的!」咏翠大惊,一杯茶颤得泼了出来。「公子请原谅咏翠、公子请原谅……」

一下子,华衣男子又恢复了雅态,起身将吓得不轻的咏翠搀起,笑着摇头:「小姑娘,你的官家傲气怎麽磨得不见了?」

转身又对柔娘颔首。柔娘噙着笑,招手让她回去。咏翠看柔娘神态亲切,端着茶盘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三个人顿时心里不停算计。这样也可以,那样竟也可以吗?究竟哪个好?

十二岁的晓梦比前两个都长得漂亮,倒是无波无浪的奉好一杯茶,顺顺利利的下了亭子。

此时,剩下两个年纪最小,但却最貌美的女孩。只比拭尘大了一岁的轻茗对她一笑:「排在最後,你茶都冷了,对你最不利。我拔得头筹给你瞧!」

只见她摇摇晃晃地端着盘子,彷佛调皮的女儿一般,一上亭子,她便把茶盘放到正赏着花的男子身边,娇喊:「茶来啦!」

然後就近斟了一杯茶,自己先浅嚐一口,喜悦地对男子绽笑:「刚好呢,香,但不烫。公子也喝呀?」

华衣男子看见轻茗的俏颜,顿时眼睛发亮,一笑:「我虽不渴,但你这样殷勤,我倒是非喝不可了!」

「是,轻茗谢公子赏脸!」递过茶,轻茗又是一笑,但这个笑里却隐然有媚波流转。

华衣男子大乐,搂过轻茗,狠狠吻了她脸颊一下:「好轻茗,公子怎能不疼你?柔娘!有这棵摇钱树,你可要大发利市啦!」

柔娘一笑,唤下轻茗的声音平淡无喜。

轻茗对拭尘得意一笑,经过她身侧时,低低说了句:「一壶冷茶,我看你怎麽办!」

拭尘却恍若无闻。身段,什麽是身段?她不记得以前的自己如何了,只是,这情景好似很熟悉。她应当看过双丫髻的青衣婢女,自然也看过她们奉茶的样子。

於是,她垂手敛眉,稳稳把茶盘端着,走上了小亭,也不在意华衣男子是否看着自己。

然後,捧着茶盘柔软而轻盈的屈膝蹲身,一语不发。

华衣男子并不搭理她,只是「嗯」了一声,拭尘应声抬头,将茶盘放上石桌,并不转身,面向着华衣男子,便如来时一般低首敛眉地退离亭子。

但她没有离开,只是守在亭子下正当盛开的牡丹花丛侧。

静默半晌,拭尘也未再挪动半分。华衣男子有些沉不住气了:「茶呢?」

拭尘走上亭前,一样屈膝蹲身,但这次抬首浅笑:「奴婢见公子赏花入迷,想是有了诗兴吧?因而不敢惊扰。这回上的是新春嫩茶,虽已冷了,仍旧可饮,只是香气淡了。公子若不嫌奴婢孟浪,请稍待奴婢一会儿,再奉上茶。」

「请便。」

拭尘轻灵一笑,走到亭上斟满一杯仅剩微温的茶,再以水盘净手,然後走近刚才华衣男子眼神停留最久的地方,摘了一朵芬郁扑鼻的白色茉莉,放进清碧的茶水里。

「茉莉,混在新茶内最好,茶汤不烫,便不损茉莉香气。公子请用香茶,赏花饮花,愿公子将雅兴吟成诗句,恰似春风拂柳去,一时众口相传。」拭尘柔柔说完,令人怜爱地垂首,奉上茶盏。

华衣男子接过一看,茶香混着茉莉,香气四溢,果然甚是美丽雅致。

拭尘既不离去,也不和男子有所接触,只是屈膝作礼後,又敛首站回亭边牡丹丛畔侍立。

华衣男子抿了一口茶,眼神似是含笑,更似充满回忆。

「柔娘,你这小女娃,倒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候,与一众文友曲水流觞的风流!年轻啊年轻,真是年华似水,一去不回,你这女娃娃,竟让我的青春时光似乎又回来了。」

柔娘依旧没有显露出喜悦,只是微笑一福:「小女作得不好,让韩大人见笑了。」

「不,你这娃儿呀……」韩大人看了看拭尘,轻声一叹:「既美且雅,却是深山孤芳,不是任何人都懂得怎麽玩赏。你可要斟酌详细,千万不要随意得了几个臭钱就把她卖了。」

「柔娘理会得。」

「娃儿,你叫什麽名字?」

「拭去前尘,万般如梦。奴婢拭尘,不敢污了大人清听。」

「哈哈,好!好!你此後称我韩伯伯吧!有人为难你,尽管告诉伯伯便是。」韩大人呵呵笑了,把拭尘抱上自己膝头,竟似对待女儿一般宝爱:「柔娘,借你拭尘女娃一用,她陪我赏花吧!」

「是。」柔娘伸手,招呼其余四女离去,拭尘偶然瞥见轻茗锐利的眼有所筹谋的看着自己。

隔天,上课的五个女孩仅余四个。咏翠被柔娘娇养起来、指点房中术後一周,便浩大热烈地办了生辰宴。

此後,各方来客柔娘尽皆不拒,咏翠盛放如花,晓露承欢不绝,赏银收入更是滔滔如水;貌似大红大紫了,拭尘却知道柔娘愈来愈不把她放在心上。

拭尘於是很清楚的感受,越早受到柔娘看似温柔呵护的对待,便是越早被推进虚耗青春、终无所获的地狱。

***

後来,只剩下她与轻茗二人,一是因为两人心细如绵,一路过关斩将;其次更是因为前面三女正领风骚,柔娘还想藏着压箱宝。

最後一关,只不过一个多月前的事,那是微寒侵体的十一月,拭尘已满十五。

此关,是一套屏风、一把好琴、一个公子。(杨花很兴奋的附耳告诉她,公子俊秀娴雅又年轻,很是个人物。)

这回的考验,真不是过往可比。

「这是朝中显要的大公子,姓李,若是惹恼了他,我们殊晴楼从此大祸连连,恐怕连保全你们都不得。不过……」

柔娘淡笑,彷佛只是交代晚膳菜色一般随意:「今天,我就要你们得罪他!」

两女面面相觑。

「……虽让他恼怒离去,却要让他最後再回首,怒气尽消。」

柔娘神态自如,彷佛嘴里不是说着如此匪夷所思的话。

「隔着屏风,李公子能见着你们身影,辨不清面容。你们交换侍女使唤,侍女说不说话都可以、出不出屏风都可以,但不能让公子接近屏风,或者看见你二人的脸。你们可以说话,不过一定要用上那把琴!」

语毕,柔娘望着神色迟疑的两人,挑衅一笑:「连这点也做不到,莫想妄称名花。谁先?」

「柔妈妈,轻茗年纪较大,自然是先於妹妹!」受不得讥刺的轻茗果然先行开口。

「好,你去。这回,拭尘和你,彼此不能互看对方如何施为。公平起见,我把拭尘先带出去。杨花!你留下来让轻茗使唤。」

临去前,拭尘看见轻茗在小纹耳边低声交代了一些话,然後抬起头,胜券在握似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