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瑞全仔细把钱和名片儿一并在裤子的夹袋里藏妥了,才跟这个侯方海侯经理作别。他推着车子在小镇土街上走走停停,夹袋里一摞厚厚的票子给他无比的信心。返身回家的时候路过自由市场,看到那个戴着红袖套的市场协管正在舞着大条帚在那扫地。他心存感激,要不是人家指点,这两捆烟叶指不定会让自己愁成什麽样儿呢。当下,柳瑞全在一家店门口支了自行车,奔店里头卖了两瓶三泰酒,一心想的是把这个人情还了。

柳瑞全提着酒来到市场协管跟前,他是个不惯给人送礼的,嗫喘着把酒往人怀里塞。那市场协管歇了条帚,转头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似不认得似的,道:「你是什麽人哩,送我酒干什麽!」

「谢你哩,要不是你好意指点,真不晓得那两捆烟叶该怎出脱。」

「是卖烟叶的那个啊,谢什麽哩,出脱了你,倒腾出个空位儿我不又收两元摊位费?谢什麽哩,我是不喝酒的,往後再卖东西,收摊位费的时候别寒着脸就是了,我要不戴着这红袖套,外人还道你打发叫花子。」

市场协管这些话,只听得柳瑞全脸发烧,可是人家说了不喝酒,只得自己收了回身走,心里却道:「好人哩,好人!」就有心想结交这个市场协管了。

出了自由市场,却不晓得拿这酒怎办,他骑的自行车,光溜溜个车架子,酒挂那里都是咣当咣当不经碰。再说了,他自个儿也不喝酒。思来想去,便又回到刚才买酒的店,要把两瓶酒退了。那店老板脸上不恼也不笑:「退是不可能的,要不,你换件东西。」

柳瑞全就思谋着换什麽好。这店里摆的搁的满满当当,他却拿不定主意换个什麽物儿好。不是家里什麽都不缺,若说缺,那是样样都缺,正是这样才让他为难。店老板瞧他在一排排货架边踟蹰,出主意道:「要不,换个同等价的。」

柳瑞全点了点头。店老板一抬手就从上面扯下了一条纱巾,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一朵云彩从天而降。

一条纱巾刚好就是两瓶三泰酒的价。纱巾是蓝底紫花,最是适合郑月芳这种年纪的女人系着。想来,店老板是帮他揣了心思的。

柳瑞全却不满意,他自个儿抬头瞧,纱巾就像店老板把满天的云彩系住了藏在他的店里。柳瑞全自个儿中意了一条粉色方格的。这是一条适合年轻女子的款式。店老板殷勤地拿张报纸包了纱巾,柳瑞全把纱巾揣怀里,这才骑上车子回柳林村。太阳刚开始偏西,这一天,他过得可真是山敞水顺。

柳瑞全自行车骑进了柳林村村口,看见前头正走晃悠着剃头挑子,连忙摁响了车把手上的响铃。那挑着挑子的人转头一瞧见他,忙把剃头挑子歇在一棵老柳下。柳林村,顾名思义就是柳多,也透着地肥的光景,随便哪个杂旮,顺手插下条枝儿就活了,过不出三五年,便长成了一棵树样,那些年岁长的,更是成了精样,人在树下歇着倚着,就歇成了一道风景,倚成了一种陪衬。

柳瑞全支了自行车,那人就欢欢地迎上来,「他哥,你可回来了,侯你老半天了。」

「什麽事呢?」

「还不是周家想讨个口信。」

「这事儿,家去说!」柳瑞全顺便就把剃头挑子驼在自己的车架子上。剃头匠就颠儿颠儿跟在自行车後头上了他家。

柳瑞全一进屋,喝了口水,先掏出怀里的报子包儿剃给郑月芳。女人见是一条纱巾,当下就系在脖颈上,稀罕得舍不得离开镜子。柳瑞全就把口信给了剃头匠:「横竖我只得这一个闺女,往後两家是要当亲戚走的,你说周家还讨什麽子口信,看着给就是了!」

那当儿,郑月芳赶紧摞了纱巾,跳出来道:「可不是,你说还讨什麽口信哩?金叶头年跟家旺成的亲,一切都是现成的,照着办就是了,谁也挑不出理儿。」郑月芳等了多久,从金叶跟周家订婚,这话就在她心里憋下了。人家养的是女儿,她养的也是女儿,又不少一只胳膊半只眼的,金叶落下多少彩礼,香梅也得那个数,何况进的还是同一个周家。

这夫妻俩都说不用讨口信,剃头匠是做惯了媒的人精,能听不出这两张嘴里的不一样的心思。

「那,你们的意思,是按金叶那个彩礼的数目给麽?」剃头匠陪着小心,想让柳瑞全证实一下他婆娘的话。家里头主事人的心思不一样,难道他还能对周家传两个口信!

「我的意思,是让他们瞧着给,未必你做媒都做老了,还听不懂这话。」

媒汉范保成怎会听不懂这话,但凡家里女娃子娇着养的,定亲时节让他这个媒汉捎的都是这样的口信。他这夫妻俩,一人一出,谁晓得是唱双簧呢还是昨儿晚上刚埋下别扭,偏偏来为难他一个媒汉。

「他爹,这纱巾色儿浅了,我系着不适合呢,你是镇上哪家店里卖的,明儿我去换一条。」

「色儿浅了你不会给女儿系,还去换一条,也不嫌烦!」

「敢情你就是给憨妮儿买的呢!」

「那是!」

……

剃头匠笑眯眯地听着他们夫妻俩耍嘴,他有这个耐心。这夫妻俩要不想把他当做一个观众,自己就会急着给出一个真正的意思,除非是真心想演双簧,请他来看戏。可这是女方看不上男方的一贯作法。这郑月芳一心只想把女儿嫁进凤梧坪周家,瞧着不像那种唱双簧的人家。

「当个陪嫁倒是不错!」

「亏你说得出,一条纱巾就当陪嫁了?」

「那要怎样,未必我养大女儿还要倒贴钱让她嫁人。」

「女儿到底也是亲骨肉,你难道还指望拿她卖钱?」柳瑞全袋里硬紮紮的钞票给他撑腰呢,语气冲得就像吃了炮仗。

郑月芳就给这重话一下子撩出了眼泪,她索性拿纱巾挡了脸,哭声高一声低一声从纱巾後头传出,伴着哭声的诉说就有了一点喜剧的味儿,郑月芳哭诉的是陈年烂谷子的事情,打她生下香梅,柳家人没少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她生下的是赔钱货,为这话她人前人後受了多少气,他爹再这麽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可不就坐实了人家的说道,他爹这是擎着婆娘的脸让人抽呢,这个家,没法过了……

媒汉范保成和柳瑞全这俩大男人听着郑月芳的哭诉,那声音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就像唱戏,这俩大男人得使劲憋着才不致笑出来。

「别哭了,女儿到底是你我身上落下的骨肉,你这婆娘倒指望她换钱,你真个遭猪油蒙了七窍了你!」

「你不指望你的女儿换钱,别人未必就跟你一样。承轩的媳妇你倒是寻思着拿什麽子给他定?自己没本事摞下一堆饥荒,还打肿脸来充硬汉!」郑月芳继续哭诉。

「儿子的事你甭操心,我今儿出脱了两捆烟叶,刚得了一千元,你甭哭,这钱都给你当家!」柳瑞全财壮胆气,粗声粗气道,「往後园子里的烤烟伺侯好了,还愁什麽饥荒?」

他这话一出,女人果真就止了哭,脸出纱巾里抬起来,眼上丁点泪痕也没有,嘴半张着,像被一千元钱砸傻了似的。

剃头匠范保成也是一呆,出脱两捆烟叶就得了一千元,在柳林村这方圆百里还真有这样的找钱路子,他乾脆不做媒汉也学着种烤烟去。

柳瑞全拍嗒一声把一摞票子拍在郑月芳面前,这娘们的脸马上阴转晴。剃头匠不失时机道:「他哥,他嫂,我得走了,这时辰儿还能赶着去一趟凤梧坪周家,就说你们的意思,让他们瞧着给。」

「那就烦劳你跑腿!」

剃头匠拿眼瞧瞧郑月芳,这女人一句话也没有,他便放心地挑起了剃头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