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听。

我根本就不想再听见任何有关小昀的事情。

不对,应该说,我想,我想再看见她笑,想再听见她的声音,再紧紧抱着她的体温,嗅着她的香味。

我想要,想要再看见活着的,会笑会动,会害羞的皱着眉头,会担心的捧着我双颊的,我的小昀。

所以当她妈妈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小昀有留东西给我,请我一定要在某天到她家去的时候,其实当下的我只能哽咽着说了声好,心里其实又翻起了一阵泥沙,在我已经混浊分不清任何感觉的心海上再次刮起狂风暴雨。

泪是流不乾的,为了我的小昀。

所以这一个月来我一次又一次哭湿了枕头,拖着麻木沉重的身躯翻下床舖,然後行屍走肉般的又开始新的一天。

新的,没有小昀的一天。

让我也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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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留给你的信。」杨阿姨肿着一双无神的双眼,颤抖的递给我一张折成爱心的信纸。

我双手接过了信,大姆指轻轻的在信纸折痕处来回抚摸着。

啊...我多麽熟悉的折痕。

曾经在我当兵那一年,有个女孩每天将这样一封折成爱心的信装进信封里,将一句一句寂寞的想念遥远的寄到外岛的信箱里。

曾经那一年我每天承受着所有弟兄长官羡慕的眼光,信誓旦旦的对大家说我一定会娶到这个女孩,到时候整连的弟兄都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最後,他们真的来了。

整连的好弟兄们穿着深沉的黑西装,默默的站在那年在连上是传说中最美的理想的女孩之前。

而一身净白的她,穿的竟然没能是白纱。

也没能睁开眼,一如往常娇羞的笑着躲在我的背後,怪我怎麽让她的心意给这麽多人知道。

而在她离开了一个月之後,那女孩竟又折了这样一封信给我。

亲爱的,别忘记我。

爱心的正中间,圆圆的字体这样写着。

小昀,小昀,小昀啊.............

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这麽要求?

你怎麽可能要求,彷佛我有可能忘记你的一天?

等我回过神来,手中已经多了一只淡咖啡色的小木盒。

被杨阿姨邀请来的几个人,也已经拿着属於各自的信和小木盒,一脸茫然或心碎的走出了杨家大门。

我们彼此没有交谈,就算其实认识,或是起码因为小昀的关系见过几次面,但我们这群深爱着小昀的陌生人,最後也是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好想把小昀所有的骨灰一个人带走。

所以,没有人和彼此交谈。像是扞卫着手中那最後一点宝贝一样,各自紧拥着最深沉的哀痛,以不同的速度、往不同的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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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小昀之後,我不敢再骑车。

失去了那双环抱着我腰的双手,失去了总是不停在我机车後座唱着的歌声,失去了动不动会想把手伸到前面来摧油门按喇叭的调皮鬼,我再也,再也不敢骑车。

我怕一个人骑着车的我,很快的,会更快更快,然後失去理智。

我想去找你。

才不在乎会不会遇见更好的女孩。

才不在乎之後的人生会有多璀璨。

才不在乎没有你的世界会变成怎样。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先生。先生,到了!」

司机的声音将我从恍惚状态拉回现实。

我随手扔了张五百块给他,然後紧抱着手中的小昀,大步跨出车外。

天气很好。

微凉的轻风,斜洒的阳光,路上悠闲的行人都那样快活的漫不经心。

失去了小昀的世界,怎麽还可以这麽美?

我踏进家门,将钥匙随手一丢,把小昀的木盒小心翼翼放在洗手台旁的毛巾上。

然後我站进浴缸内,将莲蓬头打开。

冰冷冷的水从我的头皮一路流向脚底,我就这麽站在水柱底下,睁着酸涩的双眼,盯着那只该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小木盒。

小昀,你在哪里呢?

这小盒子里,难道真的就承载了你愿意留下来给我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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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的我真的是恍惚的。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爱心摊开,盯着开头的「亲爱的小P」掉着眼泪。

我几乎是惊恐的将滴在信纸上的泪水擦乾,害怕模糊掉任何一个小昀留给我的字句。

然後我躺在沙发上,让不止的泪水流进耳朵,仰视着那纸薄薄的信。

「亲爱的小P:

躺下来,把双手举直,不要把眼泪滴到信纸上。想要看到你笑着眯着眼睛看着我,像以前一样认真的听我说话,

但现在的你,若是笑着的,我可能会哭吧。

所以,请哭吧,为我痛快的哭吧,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大大大後天...

没关系,我要一直用光你哭泣的额度,这样有一天你会越来越懂得悲伤,也就会越来越珍惜快乐。

将来的你会遇见谁,会爱上谁,会被谁爱着、疼着,我都不会知道了;

但是我亲爱的小P,在看这封信的同时,你还是爱我的吧?而在写这封信的同时,我是如此深深爱着你的。

我终於可以自信满满、毫不怀疑的对你说,我会爱你一辈子。

我不残忍,就算有很多人说过我任性,或是在很多事情上毫不留情;

但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始终是两秒就会心软、随时都会被你突如其来的亲吻或拥抱吓到的小女孩。

伸出手,就知道你会牵我。

闭上眼,就知道你会吻我。

小P,小P,我的小P。

带我走罢。

你亲爱的小昀」

信到这里就中断了。

而信纸的右下角,小昀在空白处画了一只方盒子,盖子被打开,里头放了一张纸。

我猛然坐起,盯着身边的小木盒。

然後我轻轻的转动盒盖,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打开。

木盒内,映入眼廉的,只有灰灰白白的,小昀。

灰灰,白白,的,小昀。

我的心脏几乎停在那一刻。

我很努力很努力的忍住自己的眼泪。很努力很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大口喘气。

然後小心翼翼的、我颤抖的手将盒子搁回桌上,才敢勉强吸进两口空气。

等到眼泪都被地毯吸收的斑斑驳驳,我才看见黏在盒盖背面的那张小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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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一直说要去的那个海边。

带我去答应过我要看的那场电影。

带我去吃那家我们总是经过的餐厅。

带我去看那场八月才开始的展览。

带我去上次野餐的公园走走。

带我去你打球的球场边晒太阳。

带我去我们打算结婚的那间教堂。

然後将我紧紧的拥在怀里,说你愿意。

不要忘记我,亲爱的小P。

不要忘记我,多麽高兴你还开心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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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这麽轻易的好起来的。

失去深爱的那个人,是不会这麽轻易的好起来的。

我发狂似的工作加班,然後在经理几乎是欣喜的情况下请了一个月的假。

然後我租了那台小昀一直很想买的小车,一路开往海边。

七月的早上,海边的风依旧是凉凉咸咸的。

时间不到八点,我将车子停在路边,一路光着脚踩着细白的沙子走向海浪声传来的地方。

我用左手紧握着木盒,像是我总是牵着她的力量。

浪潮声高高低低,希希刷刷,彷佛听得见有人在歌唱。

一路上没有半个人。

我随口哼着小昀以前最爱的几首曲子,一步一步的在沙滩上晃着走着,一直到靠近海边,我才抬头,看见那间闪着微微光芒的小咖啡厅,竟然挂着营业中。

还蛮好奇的吼。

小昀的声音彷佛在我耳边响起。

我回过头,身边只有风声。

然後我迟疑的握紧了手中的木盒,缓缓的着咖啡厅走去。

一直到走得够近了,海风不再在我耳边没完的吵闹,我才听清楚小咖啡厅播着的歌声。

是小昀的声音。

「你好晚才来。」

我几乎是弹跳了起来,猛一回头就以为自己能再抱住那个熟悉的香味。

但因为握紧木盒而感到的痛楚、让我清楚的看清楚了眼前的女孩,是那个分到小昀一部份骨灰,和她从五岁认识到二十五岁的好姊妹,小柴。

「你好晚才来。」她摆了一张没有笑容的脸,不悦的盯着我的眼睛。

我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彷佛自己做错了什麽大事,却又丝毫不了解到底犯的是什麽罪。

「......这是我的店。」沉默了一会,她很勉强的开口说,好像这一切并不是她心甘情愿向我解释、而是小昀逼她一定要告诉我的一样。

「我在这里开了半年多,小蛋一直说有天会和你一起来。」

一阵愧疚和心痛涌进我的喉咙。

我几乎就要开口说对不起,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对她说,还是对小昀说。

「没什麽好对不起的。」她挥了挥手,彷佛意示我跟她进去。「我们都有来不及做的事情。」

我微微一愣,然後抱着小昀的木盒,跟着她走进了那家回荡着熟悉的歌声的小店。

一走进店里,我就看见一个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木盒,被两条麻绳编成的网,安稳的托在最靠近海边的那善扇窗户之上。

「我已经决定了,我也相信小蛋知道我会将她放在她最爱的这片海边。」小柴在吧头後面对我说着,又或者,更像在自言自语。

她口中的小蛋,就是我的小昀,我们的,昀萏。

「...以後,你可以常来。」她递了一杯热牛奶给我。这是小昀最爱喝的。

「每天,当我感觉到她想出去走走,我就会将盒子里一部份的她撒在海上。」我接过杯子,和她一起站在盒子下的那扇窗前。

「...而当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洒的那天,我就会承认,我永远失去了她。」

我没有看她,但我知道她正努力的忍住不哭。

过了一会,我听见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两边眼角一下。

「这张CD,是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录的。」她有些颤抖的说。

「我每天都在听。想说有一天,小蛋一定会带你走到这片海边。」

「而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就要在这里,一点一滴的,向小蛋告别。」

我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手中的木盒被轻轻晃了晃,像是小昀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

有这麽多人为了你难过。

或者说,在这里起码有两个人,为了你的离去宁愿就跟着失去性命。

不要哭好吗?我彷佛听见小昀心痛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哭,亲爱的,不要哭......................

「............我可以,将我这里一部份的小昀,留在你这里吗?」我突然听见自己说。

「什麽??」她十分惊讶,又哭又笑的一张小脸皱着眉头转过来看着我。「...你不想把我这里的小昀抢走?」

她很勉强地抹去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又做了一个调侃的笑容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忍不住笑了。

「与其和五个人抢,我想分给五个人会更容易一点。」

说完这句话,我和小柴同时都哭了。

我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这麽想。

然後我们缓缓而用力的拥抱了一下,彷佛都想在彼此身上嗅到任何一点自己找不到的她一样。

音乐播完了,耳边又清楚地听见海浪拍打的沙沙声。

「我带你去,小蛋最喜欢坐着唱歌想事情的地方。」她说,一边解下头上被绑住的小木盒。

然後我们走出店里,踩过十分钟的沙,越过两块比我还高的石头,终於在一处凹进去的海湾,看见那堵废弃的断桥。

「小蛋最喜欢这里了。」她站在桥头,没有哽咽的说着。

然後她将手中的木盒打开,一次洒了一大半出去。风将许多苍白的骨灰吹回岸上,与米色的细沙融为一体;而其余的部分,全都浮在海面上,被随即而来的浪花一打,卷进了海里。

我默默的打开木盒,用小昀折给我的爱心信纸捞起一小瓢骨灰,小心翼翼的堆在断桥的背风面。

海边的风很大,即使我很努力想让她留在那里久一些,风还是很快的将她卷了起来,飞进天空,消失不见。

然後我们两个人各自坐在桥的两边,默默的让两行清泪滴搭滴搭的落进咸咸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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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有一天会好的。

不会是今天,也不会是明天,我也不知道会是哪天。

可是会的,有一天会好的。

所以在那天之前,我每天都要放纵的想念你。

我在一个人的车上,戴着黑色的墨镜,开往清单上下一个目的地。

与其这样孤单的想你,我决定,去寻找能一起想念你的人。

我想你会喜欢,这样的伊莉莎白之旅吧。

我默默的动了动双唇,最後只是轻轻扬起两边的嘴角。

轻轻拍了拍坐在副驾驶座的小昀,我彷看见,她悠闲地趴在窗户上,轻声唱着歌的样子,

然後,回头甜甜的对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