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未亮,徐画氏就让下人唤醒,说是慈王召见,宫里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他急急忙忙起身换衣,随着宫人进宫,坐在马车里,心里不断猜测究竟是什麽大事,需要如此漏夜进宫,又是什麽大事,会跟他,徐画氏,扯上关系?

走在宫里的廊上,静谧的夜里,除了沙沙的风声之外,就只剩下自己和宫人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令人不安,才压下心上的想法,一踏入御书房,少见的场景又让他更加紧张。

平时,若是没有必要,慈王多数时候面会臣子,通常都只传一人,方便谈话,除非这事情是需要各部会之间各自调整配合,否则几乎不会出现有三个人出现在御书房的情况。

但早在他进御书房前,就已经有臣子在里头,在看那形体跟衣着气质,徐画氏就是不记得那人名字,也知道这人是画司坊出身的画司。

但他不明白,有事情要交待画司,为什麽不交待他就好,为什麽要召来这名画司。又为何该在四处游历的画司,现下竟在这里,且看那衣袍肯定是甫一进京就立刻进宫,还来不及盥洗换衣,那衣袍边上还带着尘土。

徐画氏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心里隐约的知道今天肯定是没有好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事情究竟有多坏,又坏到什麽程度。只不过这些都是他心里的想法,表面上仍是依照礼节的跟穿着便衣的慈王问安,而後便一如往常的低头沈默不语。

慈王的嘴角不笑的时候,有些上扬,看起来就像是含着笑一般。他声音很轻,俯视着底下的两名画司:「徐画氏,你相信落笔成真这件事情吗?」

乍听此话,他心里真是大大一惊,深吸了一口气:「下……下官不知。」

或许是他听错,那浅浅的笑声,除了慈王,这时候不应该有人笑的。可是王上,为何要笑?

「朕曾听闻,风物志里有所记载,还以为,凡是跟画有关的事物,徐画氏都应该明白才对,想来这也是朕的误解。」慈王声音里带着一些些的笑意。

徐画氏猜不透慈王的想法,但觉得今日的慈王跟往日有所不同,听起来……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仍是望着地上,口中镇静的答道:「风物志里虽有记载,但下官未曾亲眼见过,因此不敢欺瞒王上说自己明白。」

这时候徐津在一旁抢着开口,「族长,我在北方山城里遇见一个姑娘,她能画……」

徐画氏低着头,但忽然明白了,他被漏夜召见,还有身边这名画司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错不了的……徐画氏有些绝望的阖上了眼,自己只能藏着织儿到这里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慈王抬手的动作给打断。徐津噤声,脸上却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朕没让你说话呢,徐津。」慈王笑着抚着衣摆,方才的喜色却全然消失。「徐画氏,你若没见过的话,不妨上前来瞧瞧。」他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指节敲了敲桌面上的那幅画,也发出了沉闷的木头声响。

他哪有选择权呢?徐画氏往前几步,站到书桌边,看到了那幅擒杀猛虎的画,话里头的那对男女看不清样貌,但一旁却摆着织儿跟韩浩原的画像。他心里担心忧惧交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呆呆的看着这些画,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此时,慈王的声音缓缓响起,「徐津,你先退下吧。连日奔波肯定累了吧,这次功劳很大,待朕与徐画氏商量过後,肯定有赏。」

徐津按礼答谢之後,缓缓退出门外。

徐画氏这时候也站到原本的位置上,持续的沉默。

慈王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徐画氏,你虽身为一族之长,也掌管整个画司坊,但终究只是个画司,既然此就做好画司的本分,不应该妄想瞒朕事情,你把你女儿托给曹韵照养,怎麽会认为朕找不着呢?」

这话说的太明白,徐画氏一听这话,狠狠的吃了一惊,脚下踉跄的退了几步,惊恐的望着眼前这名到如今仍然温文尔雅的男人。

王上都知道了,他做的这些事情,他这几年来的努力,竟然犹如一扇破纸窗,挡不住一次的暴风。

原来慈王当日在看完送来的画之後,立即要军机处找出徐津在哪,并且带回王城里,同时间,又派出一对人马,彻底的调查过于织一家。

却没想到查出来照养于织的竟然是前任负责膳食的医官——曹韵。

当年徐画司与曹韵的情谊,便没有人不知晓,将女儿托给好友如此举动便是寻常人也可合情合理的推想,更别说是慈王。

若不是如此,慈王亦无法如此肯定于织,就是徐画司的女儿。只是他现在才明白,当年急着还乡的曹韵,原来是为了替这人养女儿?两人之间的情份,未免太过非比寻常。

若不是他太想要得到徐致,真想做个顺水人情,再把曹韵指婚给徐画氏,既然两人感情如此之深厚,又都无伴侣。

只不过……

慈王轻笑,那清朗的笑声听在徐画司的耳中,却有如刀刃一般刺人。

「虽然你是白费苦心,但朕也没料想到,当初那个传说极无才的小姑娘,居然是这样厉害的。原本只想看看出生在画族里的无才小女儿能获得怎麽样的人生,真真是没算到竟然如此精彩。」

但原本语气十分欢快的慈王,一瞬之间,语调骤降,彷佛兜头淋下一盆冷水,道:

「只是过去的事情就罢,朕不与你计较,但这样的娇弱稀奇花儿,寻常人家恐怕是养不好的,不如交给朕来护养。你护不了她,就把她交给朕。」

慈王这话说的很清楚,人交出来,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徐画氏咬着牙,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个臣子,绝对没有办法抗命的。何况,他亦为一族之长,牺牲一人救十人,都是应该的要选的路子,更别说是……牺牲一人救一族了。

但,那可是他的小女儿啊!

指甲深陷入他的掌心之中。

他沉默的站了很久,慈王却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

「臣……遵命。」他怎麽会误以为自己能有选择?

慈王笑了起来,如同清风佛过水面那样,激起一圈圈的水纹。

「很好。」他笑哼了声。「但看你这样子,也是不知道他们在哪了。」

闻言,徐画氏惊讶的抬起脸望着慈王,虽然些错愕,但他心里不是不欣喜的。

想当然尔,若是被发现,曹韵肯定会让他们离开的,万万没有理由在待在原地。至於韩浩原,八成是为了路上安全才让他带着织儿一道离开。

虽然不能确定,他们还能逃多久,但是……

他拱手弯腰,「臣确实不知。」

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就当是此地容不得你们,快走吧。

别再回来,别再回头!

慈王微微抬起嘴角,又像是没打算要笑,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冰冷的温度,盯着徐画氏缓缓的说:「徐画氏,你该知道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臣知道。」他低下头,颓下肩。「总是,天威浩荡。臣不敢……不敢多做妄想。」

看见徐画司这样,慈王心底突然欢愉起来。他老是觉得这徐画氏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人有些上火,现在看见他愿意说好听话,心里真有种莫名的畅快感。

「那麽就退下吧。对了,徐津,升官一等,加俸十两。去办吧。」慈王温和的叮咛,彷佛这一切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臣遵旨。」

天色亮了起来,但他,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