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很快地又要回前线作战了吗?」她问,战争中双边复杂的利害关系她是不懂的,但她不愿见他的愁眉。

「暂且不用,日前我们与对方的将领方立了暂时休兵的协议,黑族也已来使我朝,准备探讨和平共处的条件……」虽然勉强算是好消息,但他的语气却是莫名的哀伤,听在她耳里甚是不开心。

「那你又为什麽一脸忧愁?老实说我很不喜欢今天的你,让我问了好多问题。」她起身,到一旁的柜子取来了一壶酒与两个空杯。

看她取出了酒与杯,他也识相地离开窗台,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喝了那麽多回酒,还没看你醉过。」看着她熟练地斟酒动作,他突发奇想地问。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些醉了的人都不是因为酒。」

**

「不好意思,牵累姑娘你了。」他一脸歉意,站在门旁,连她身侧都不敢靠近。「姑娘你别担心,我只在你房里避个风头,将军们一走我马上就离开。」

「将军这麽急着走,莫非是嫌弃奴家?」她手执温玉酒壶,缓缓地将酒斟入一旁的酒爵。

「姑娘误会了,只是我无心风月,无奈今天遇上了热衷此道的几位前辈。」

「将军请坐。」斟好了酒,她一摆袖指着对面的座位。「将军也莫要担心,正是因此,奴家才答应迎你来此,这座楼阁是我独有,没有我的命令旁人是进不来的,稍後将军若想走可由此楼後方的通道离开,不会有人注意。」

她的这番话出乎他意料,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可以请问姑娘芳龄?」

「十八。」

「才十八便能在这酒楼内独享一座楼阁,看来姑娘份量不低。」对於十八岁便难得有如此落落大方的表现,他不禁赞叹。「也难怪方才鸨母一脸紧张。」

「将军溢美了,奴家出身低微,何德何能得将军垂青,实为奴家之幸。」

「你对每个人都这麽言不由衷地说话吗?」他看了看她,又看着眼前斟好的酒,一仰头,杯中便空。

「喔?将军从哪里看出奴家的言不由衷?」她俐落地拿起酒壶替他斟酒,双眼却盯着他。

「你的笑容。」

「将军这可真伤奴家的心,每个酒客总说除了歌声,最爱的就是奴家的笑容呢。」放下酒壶,她喝了一口自己杯里的酒。

「你的嘴会笑、眉会笑,独双眼不会笑,眼神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表露,何苦连笑都这麽不由衷?」把玩着手上的酒杯,这酒酿得香醇,连不爱沾杯的他都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我真不喜欢你用奴家这两个字自称,有必要活得那麽卑微吗?」他接着说,想看她的表情,却被她刻意地转头避开。

「看来将军并非如将军自己所说的无心风月吧?」她失笑,看来这人并不如外表耿直不晓世事,她竟也有错判的时候。

「或许不是无心风月,而是风月无心吧。」他又一仰首,咽甘醇满喉。

「将军既然说风月无心,又怎能怪我笑不由衷,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无时无刻由衷地活着?将军你不也是不由衷地进了这个地方吗?」

「哈,好一个世上谁能由衷地活着,真伶俐的女子。」他微微地笑,眼光不经意地瞥见一旁的琵琶。

「将军过奖了。」她习惯性地看着杯子空了捧起酒壶就要斟酒,他却一把按住了她执壶的手。

「别再倒酒了,弹首曲子让我听听吧,在我离开之前。」

「将军可有想听的曲?」她伸手取过一旁的琵琶,调起弦来。

「弹一首你最爱的吧?」

她思索了一会儿,绽出笑容。

「醉清风,将军听仔细了。」

是夜之後,彷佛世上再无天籁。

**

「所以呢?黑族派遣使者来朝,换取和平需要什麽代价?」她捡回了方才的话题。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晃了晃酒杯,放肆地嗅着溢出的酒香,啜了一口,他闭上了眼,似是享受地品味着。

一只冰凉的手却抚上他眉宇,「连我,也抚不平你的眉吗?」

他反过来抓住了她手,贴在自己微醺的额上,停了好一会儿,缓慢地开口。

「黑族社会为以女性为尊,刚就任的女族长骁勇善战,性子也十分霸道,也是因为她的个性,上任後便积极扩大势力,并吞周遭民族,也因此才与我朝有所争战。」

「她亲征领兵,身先士卒,我几次与她交锋都落了下风,黑旗军不仅杀害我军兵将无数,也俘虏了不少士兵,甚至一名资历已深的老将军都在一时大意之中就栽进了敌方手里。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被俘走的士兵都受到了极好的待遇,一点都不像是被掳去的战俘。」

「是因为她想将那些人收为降将吗?」

「不是……後来那些战俘都被释放了,在释放军俘的前一晚,女族长亲会老将军,告诉他……」

「嗯?」

『我爱上了你们的将军。』

**

醉清风,这首曲是唯一母亲教授她的曲子,也是她练得最勤弹得最出色的一首,但她从没在人前演奏过,不为什麽,只因为对她来说,这首曲子意义非凡。

她送他离开时,已过三更,除了远方酒楼的房间里仍有几盏微弱的灯火,孤寂的夜也只剩一轮满月当空。

「若你对我只能不由衷地笑,那我还宁愿看你哭泣。」离开前,他这麽对她说。

月苍白了她的脸庞,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入他的,没有笑容。

他看着她的脸,一时间竟移不开目光;说离开,却跨不出脚步。

「好美的月。」月在他的身後,他双眼注视着的,是她眸里的月,却在他的眼中发光。

「如果你愿意,每个最圆满的月,我都只与你一起。」语毕,她再一笑,便毫无留恋地转身。

脚步仍是洒脱,但心,却已经开始为谁牵念。

而他,在月色浸淫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笑着的眼。

**

『我爱上了你们的将军。』

这句话在犹如一具重锚抛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漫天浪花。

察觉她的沉默,知道慧黠的她已领会事实。

「黑族使者奉命前来协约停战,明天就是和谈会议,而圣上在事前就笃定地表明了不愿意让战事继续,也不允许谁阻碍这次的和谈,对於黑族我们的惨败史无前例,朝中文官每个莫不心惊胆颤。但每个参战的武官都心知肚明,他们的条件,只有一个。」

「是你。」她抽回了覆在他额上的手,不安地交手摩娑着,双手越摩擦却越是冰冷。

她捧起桌上的酒,试着藉酒的浓烈,冲淡心中的不安,带来一些温暖。

「你别那样喝酒。」他向来都只见过她一口一口地细啜,哪有像现在一样两三口地咽酒。

「抗命的话……会如何?」再斟一杯。

「武将抗令,依军法论处……」

「别说了。」她飞快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我不想看你难过。」他走到她身後,用结实的臂膀环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拘束在自己的怀中。

「我没有难过。」

「不要骗我,真不难过的话,笑一个给我看看?」他将头靠在她肩上,嗅着她发间淡雅的香味。

她试着扬起嘴角,还未笑,眼泪便抢先像断线的珍珠溃散,滴在他的臂上,像坠落的繁星殒灭在大地上。

什麽时候开始,在他面前,她真已完全丧失了以笑容虚应故事的能力。

『若你对我只能不由衷地笑,那我还宁愿看你哭泣。』

「你有什麽打算?」她幽幽柔柔的眼光里却是坚定。

领旨是生,抗命是死,但无论生死,他们都已再会无期。

「可不可以,再为我弹一曲『醉清风』?」他附耳沉吟。

抱起琴,以往熟练的曲子竟变得生涩,不时仍有一两滴泪落在琴弦上,乱了曲调。

弹完了一遍,她啜了口酒,又弹一遍,一遍完,进酒一杯,再一遍。

他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着她逐渐因酒迷蒙的双眼。

空洞的眼神看似没有焦点,却是落在一旁的烛台上,一只夜蛾绕着高烧的烛,每一靠近,又被炽红的火苗灼退,如此反反覆覆,顷刻间,蜡泪已经成堆。

盯着烛火太久,连双眼都酸涩了。

她终究是累了,伏在桌案上抬不起厚重的眼皮。

朦胧之间,她看见他离去的背影,晕开在摇曳的烛光里。

他终究没回答她。

生?死?

她阖上双眼前的最後一个画面,是那只翅膀着了火的飞蛾,落在她眼前。

她终於也醉了,醉在自己的梦里,不求醒来。

她想,她好像开始懂得相思是什麽了。

相思,是失去之後最绝望的幸福。

『月朦胧,曲相送,寤寐时,梦亦空

花颜容,诉情衷,将进酒,醉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