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今年夏天的蝉鸣似乎特别响亮,潜入寂静的屋内,更衬出柳雯静只身一人的孤独。她长年坐在轮椅上,习惯性地从大厅的这扇木制落地窗朝外头那片宽阔的庭院张望。

窗外那片绿草如茵的空地,对她来说,它的意义早在十八岁那年就永远地停止前进了;她的双腿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再也触碰不到任何属於生命的感觉。

此时佣人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就在那里架起桌椅,舖上餐巾,在上头摆放杯盘等餐饮器具及花饰,准备一小时过後即将举办的生日派对,为她和彬扬庆祝二十三岁人生的到来。

每年的九月二十日总是这样子度过,她的感觉已经有些麻痹了,唯一让她依然有所期待的,便是待会儿就可以见到久违的语菲;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这已是她俩之间至今仅存的微弱联系了。

自从当年发生那件自山崖坠落溪谷的意外以来,她那原本修长好看的双腿便永久地成为轮椅上的装饰,没有半点知觉;於是,可以靠着双脚自由行动的那半个世界在一夕之间凭空消失了,而她也不得不渐渐习惯用坐姿观看外面的世界。

她从一条斑斓绚丽的热带鱼变成一株寂寞的珊瑚,而从前那条美丽的热带鱼早已不知随着汹涌的海流游去了何方。

一阵脚步声接近,她看见对方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倒影,选择沉默不语。

「好久不见了,姊。」他面无表情,十分冷漠。

像过去五年来一样,柳彬扬总是尽量不在家中露脸,除了一些重要日子有他必须亲自出席的场合以外,他都在外不归,因此带给家人一种他几乎要从这个家完全消失了的错觉。不论父母再怎麽规劝、责难,他依然故我。

问题就出在他和雯静之间早已变质的关系,他俩表面上虽然仍维持着客套往来的假象,但实际上两人犹如至死竞争的敌手。

「既然你必定得回来不可,为什麽不装得快乐、开心一点?这样会很容易被拆穿面具的吧?别忘了,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她的语调亦是冰冷得可以。

「心里真正快乐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吧?我就没办法做到像你一样。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们的命运切不断,不可能感应不到我的心思;你明明知道,我很痛苦,你也是。」

「你如果是在五年前直接对我这麽说的话,今天我也就不会坐在轮椅里和你交谈,而是早在那时候我就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你是什麽意思?」他感到背脊一阵阴寒,僵立原地。

「彬扬,你就是这个样子,从小到大都没变。很多事情,你以为埋在心里别人就不知道了吗?我们是一起出生、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呀!那一次你是太过自信才会失算的。」

「失算?我才没有。语菲後来还是离开你了,你看过那个女孩了吗?一个美术系的学妹。你也该放弃了,你不可能一直霸占着她。」

「呵呵,看来你知道的内情不多。」她冷笑了一下,「语菲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之所以会分手,是因为我要求她离开的?」

「你……你说什麽?」彬扬的确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一直以为是语菲不想再跟雯静交往下去,才会――

「我想说的只是,我和语菲之间从来不曾出现霸占与否的问题,只要她想见我,她随时可以来到我身边,她的一举一动用不着我来干涉。她一直都是自由的。至於那个女孩嘛……迟早会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阻止;况且,就我所知,她们应该早就分手了吧?」

「即使如此,她也会有下一场恋爱,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那又怎样?难道你跟她就有可能吗?别傻了,语菲爱的是女人,她始终没有应允过你什麽吧?」

「不对,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只要你退出这场游戏,我就有机会。」

「你不会有机会的,彬扬。该学会放弃的人,是你。」

「姊,你是因为当时我没抓紧你的手,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要刻意打击我的吗?」

「彬扬,别跟一个对人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开玩笑,你不会占上风的。那时候你根本就不打算救我,对吧?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我当然知道。」

「你明明可以挣扎的!」他的面色惨白,声音在发颤。

「既然知道没有用,又何必白费力气?至少,我并不感到害怕,不像现在的你。」

「这几年下来,你难道还不打算停止对我的报复吗?折磨我这麽久了,你还是觉得不能消除你心中的恨意吗?我是你至亲的弟弟!」他不自觉地紧握双拳。

「怎样才算够?这个问题你得先问你自己才行。亲爱的弟,是你当初一念之间的选择才造就出现在的我呀,不是吗?」

「姊……你就这麽恨我?我要怎麽做才会让你满意?」

「彬扬,先将我一军的人是你,怎麽这会儿却向我求和了呢?我们姊弟间的这盘棋局就像我们的血缘关系一样难分难解,虽然最後的结果一定不至於胜负悬殊,但也绝对不会是和棋。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我一般,你难道不认为棋逢敌手是最有趣的吗?」

「我想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这样下去到什麽时候?」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我五年,而我的答案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场角力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其中一人彻底倒下为止。唯有如此,才能终止我们姊弟俩用血缘关系押下的契约。」

「也就是说,你不会放弃,更不会中途罢休,是吗?」

「你说呢?」

「好,我明白了。即使我不想再跟你斗下去,我也没办法中场退出,你更不会放过我,那我就只好继续奉陪到底了。姊,希望你不要後悔。」

「後悔?这种东西老早就被我丢在那座山崖底下了。只要我还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你才要担心自己会和後悔永远脱不了干系。」她的神情平静,流露出令人畏惧的死亡气息。

「你知道吗?你是名副其实的撒旦!」

「谢谢你的恭维。可我要告诉你,撒旦原来是上帝身边的大天使路西法,後来才堕落的,你应该没忘记这一点吧?」她微笑以对,看不出心里真正的表情。

「所以你也想拉我下地狱吗?」

「不,我要你自己心甘情愿沉沦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体验我的感觉。」

「你好可怕!语菲一定万万无法料想到你竟然会变成这种样子。」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她已经离开我了吗?既然如此,我还用得着顾忌些什麽?她要怎麽想,早就不是我可以干涉的了。再说,她心里肯定还对我怀着强烈的歉疚感,认为这一切全是她没有尽力救我所造成的。」

「你今年还是有寄邀请卡给她吧?」

「当然,她是我和你共同的『女朋友』,怎麽可以不邀请她呢?」

「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绑住她和我,你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她之所以会来参加生日派对,原因没有别的――她是同情你!」他忿忿地说道。

「就算只有同情,这样也很好呀。至少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段真实的感情,总好过什麽也没有。说到这里,我想真正不甘心的是你吧,你渴望她的爱情,但你就是得不到。」

姊弟二人又再度陷入彼此对峙的敌意之中,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这辈子再不会有和解的可能了,一如她所说的,除非其中一人完全倒下。

不久之後,佣人进屋来通报他们一切准备就绪,受邀的客人们也纷纷到场了。在所有友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全身黑衣黑裙的何语菲,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捧白色百合与玫瑰花束,这是她每年来参加派对的标准装扮。

「彬扬,语菲来了。推我出去吧,你会和我联手演好这出戏的,是不是?」

「当然。」他语气冷漠,紧握着轮椅的车把,瞬间冰封了所有的情感波动。

两人步出庭院的那一刻,蝉鸣及友人们的欢快笑声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密不透风地围住他们。

参加生日派对的朋友们多半是姊弟俩大学时代的同学,他们每次来参加派对时,都很讶异於两位寿星切蛋糕的方式――雯静先在完整的蛋糕上用刀切画出一条半径,接着彬扬再补上一刀,画下平行的另一条半径,将蛋糕分割成完全分开的两边半圆。

「嘿!你们两个怎麽还是没把这种不吉利的坏习惯改过来呀?」已经不只一次有人这麽笑着纠正他们。

「没关系,我们是双胞胎,一辈子都分不开的。是不是,彬扬?」雯静还是一如往昔,展露出甜美的笑容,粉饰内心的幽黯。

「是呀,无所谓。」

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除这个纠缠在他和雯静之间的咒术的办法,只有死亡一途;在死神扛着镰刀迎接他下地狱的那一天来临之前,他和她确实无法分开。

「静、彬扬,祝你们生日快乐。这束花是送给你的,静。」语菲唇角挂着睽违已久的微笑,但其中隐含着一股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悲伤。

这些年她已渐渐学会如何在他人面前成功地掩饰内心的种种感觉,然而每次回来看静,那种绝堤、崩溃的感觉就会再次席卷而来,她得花费比平常多上好几倍的力气才得以压制住。

「菲,谢谢你,我最喜欢你送我的百合和玫瑰了,你还是这麽贴心。」

「你喜欢就好,这也是我目前仅能为你所做的。」她伸手覆握住静的纤细双手,「你还继续拉小提琴吗?」

雯静恬淡地微微点头,「我最不能割舍的一样东西就是小提琴了,等会儿我会和彬扬一起联合演奏,他当然还是弹他最爱的钢琴。至於弹什麽曲子,你听了就知道。」

「哦!那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对了,那你的工作还顺心吗?」

「嗯,这倒是不好不坏,只要老板肯加我的薪,我可以考虑不再跳槽。」

「呵呵呵,你还是老样子!」

在周遭众好友眼中看来,她俩现在这种亲密交谈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对感情要好的闺中密友,即便每年只得见一次面,也丝毫不影响她们对彼此的关心,十分令人羡慕。

然而,只有彬扬知道她们之间不为人知的一切过往,雯静其实是用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将语菲牢牢套住,让语菲无法飞离她太远,终究不得不固定在每年的这一天回到她身边来,好让她再一次确认语菲依旧没有忘记自己。

她真的是撒旦,但所有人却都认为她是天使!

「语菲,你看过我家去年开始垦植的玫瑰园吗?」他得想法子暂时将语菲带离雯静的视线,找个机会单独和语菲深谈一番。

「咦?你家有玫瑰园?」语菲大感惊讶。

「没错,我要求爸爸替我弄的,」雯静微笑地为她解答,「你也知道我喜欢玫瑰,可是自己行动又不方便,我求爸爸求了好久,他最後才答应了我。印象中,好像前阵子才陆陆续续结了花苞,我想现在应该开得正美呢。」

「语菲,要不要去看看?我带你去。」

「好哇!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逛过玫瑰园呢,真想看看是什麽样子。」她兴奋地频频点头。

「彬扬,早点回来,别忘了待会儿我们还要一起演奏音乐。」雯静提醒他。

「你放心,我会注意时间的,一定准时回来。语菲,我们走吧。」

等到他带着语菲走了一段路,已经与其他人隔了有一段距离之後,彬扬才稍稍放慢脚步,对她说道:「语菲,你知道玫瑰园里面种的玫瑰是什麽颜色的吗?全部都是白色的。」

「咦?」她感到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雯静说那是你觉得最适合她的颜色!而且更疯狂的是,她还坚持将来举行自己的葬礼时,就要用这些白玫瑰埋葬自己。」

她听完之後,瞬间打了个寒颤,深呼吸一下以平复心绪,「彬扬,你对我说这些做什麽?我想这是雯静的个人选择,我们不必过问。」

「你其实可以不必来参加的,但为什麽每年都来,还穿了你最不喜欢的黑色衣服?你难道不会觉得勉强吗?」

「我一点也不觉得勉强,因为我回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悼念好朋友以及从前的自己。」

「悼念?」

「我知道当年我爱的那个雯静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因为我没有尽力救她的缘故,如果当时我没有因为一时疏忽而放开她的手,雯静现在不会坐在轮椅上,不管怎麽说我都难辞其咎。」这些年,尽管她未曾对谁表露过这桩往事,但她总是为此自责甚深。

「语菲,这不是你的错――」原来,他的所作所为竟已连累到她,使她一直自我责难着,彬扬开始嚐到了後悔的滋味,他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当初犯了多麽愚蠢的错误!

「我也曾经试着忘掉她,陆续谈了几场我自以为可以让人生重新开始的恋爱,但後来我才觉悟到这是多麽不可能,因为我根本忘不了静,我还是爱她很深很深,深到我自己都忘了该怎麽去忘记。」她的神情哀凄。

这番告解彻底击垮了彬扬,他用尽最後一分勇气,问她:「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我就不能取代雯静吗?」

他不敢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却又害怕听见任何拒绝的讯息从她口中泄出。

语菲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前方不远处繁如白雾的白玫瑰花丛,不知道在沉思着什麽,一身的黑让她看起来宛若幽灵般缥缈不可捉摸。

「你应该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跟你要答案的,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然我就难以死心。」

迟疑半晌,她才缓缓道出:「……我没办法爱上任何男人,就算你和雯静长得一模一样也不行,我只爱她一个――」

「不!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他闭起双眼,不愿接受这样绝决的答案;他试图证明什麽似地紧紧拥抱住她,然後近乎狼狈而心慌地吻她。

语菲没有立即推开彬扬,只是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负伤的他无助地挣扎。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了,她才以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说道:「彬扬,你其实一直都很清楚,我只是亲口对你说出实话罢了,这不也是你预期中的结果吗?」

「我还不想放开你,我不甘心……」他愈加抱紧她,她的发香刺激着泪水不停地流淌直下。

「没什麽好不甘心的,彬扬。这几年下来,你也走得很辛苦,对不?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才能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这就当作你帮我的最後一个忙,好吗?」

「我不可能忘得了你……」他的泪水难以遏止,这事谈何容易?

「我也忘不了你。但你可以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来记忆我,让我安心,你的心情也会比较轻松。」

「你教教我啊!我不会!」

「还记得我怎麽教你弹《月光》吗?」她抬起他的脸,替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丢掉所有的情绪,想像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熟悉的芬芳……」一边叙说的同时,他的哽咽声调渐平。

「对,就是这样。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有纠葛缠绕,变得纯粹而清晰,你在回想起我的时候,才能弹出一首不带任何杂音的歌;只有乾净的回忆才可以包容得下最原初的美好。」

怔愣数秒之後,他才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要真正做到并不容易,但总得要自己努力、尝试过才行。

「其实每件事情都很简单,是人心太过复杂而已。现在,你可以带我去看玫瑰园了吗?」她重新展露微笑,拍拍他的手,试着鼓舞他。

一阵薰风吹来,将玫瑰的淡雅芳香捎至二人鼻间,舒缓了一切紧张的情绪。

此时,竟不知从那儿刮来一张张五线谱,飘飞到他俩跟前。

「这里怎麽会有这些曲谱?」语菲感到十分讶异。

彬扬蹲下身来,一张张拾起,曲谱上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手笔迹;他写给君皓的《月光》豆芽谱,怎麽会掉在这里呢?

他接着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她已经来过了吗?竟然把这麽重要的曲谱丢在这里,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麽?下次上课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质问她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啦?谁掉的谱?」

「呃,没事的。我知道要还给谁。」他用纤长好看的手捡回全部的曲谱,捡谱的动作中带着几分慎重其事。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她含笑地望着他的侧脸。

「你说吧。」他细心地拂去沾在纸面上的草屑沙土,一边排序一边叹气。

「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把谱归还给那个『人家』,最好不要再做出任何让她气愤得丢谱的事情,我想这样会比较好。」她由衷地提醒他。

他整个身体僵了一下,而後才不甚确定地点点头,无声地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