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只是眼前出现那棵桃树。一样开得甚好,甚艳,铺天盖地的一片艳红,遮掩住了苍白的端月天。她只想自己被这麽一劈,想必是给劈到了阴间,有些感伤,於是只能愣愣坐在地上,看那桃花一朵接一朵落下。

却是看不见陶夭的踪迹。

花落着落着,转眼秃了枝桠,身边成了一片漆黑。她感到浑身轻得不像话,四肢松软无力,沉甸甸的使不上劲,只是耳边传来清晰的一道男声。

「有呼吸有脉搏,也顺道帮她去了淤血,虽然血吐得像天女散花一样──唉,我招谁惹谁了真是。别瞪啦,我这不是在补救嘛……你是天生就这副德性还是被我给逼急了?怪像只夜叉的。」

她能认出这是沉春的声音。男人滔滔不绝,後来大概被袁苍弄得急了,慢慢也不说话。

後来听得栖玉喝斥的软嫩嗓音,「你还说!有错在先,人家上门要人你还跟人大打出手,简直是──」言及此,竟听得细琐的啜泣。

不晓得谁舒了口长气,那气息骚动着她耳鬓,如近在咫尺。

「知道啦,你就收收眼泪,等杜为水好了我亲自送他们走,可以吧?唉……出师未捷、出师未捷……」

看来是东窗事发。

随着那鱼舒服的四肢流转,沁得肺腑舒坦,眼皮也不沉了,她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身在沉春怀中,低头一看两人正坐在床舖上,暖流的源头是他贴伏在肩头的掌心。栖玉留意到她的苏醒,惊喜的连忙倒水递上杯子,她想伸手去接却疲软无力,只能红着耳根让栖玉服侍。

「慢慢喝,别太急。我再帮你倒一些来。」

想道谢却无法出声,嗓子像有把沙正磨着般艰涩。她看向坐在一旁的袁苍,那人的眼里闪烁一些暖意,笑意淡淡抹在唇角,雪地的足迹一样随时会被掩去。

栖玉又倒来一杯水,她感激的笑,啜饮着温水,不一会儿嗓子暖了,她清清喉咙想说话,沉春凉凉在耳畔提醒。

「别急着说话。」

意识到自己挨着人她也感到别扭,僵硬着身躯想挪开点,却被沉春强硬得又拉回去,动作粗鲁得让栖玉又惊呼,要他小心一点。他也嘴上不饶人,直说她这身板子吃他一掌完好无缺,就别担扯一扯会撕裂她手臂的心。

栖玉给他说得瞠目结舌,「你这张嘴究竟是谁生给你的啊,尽说些让人折寿的话!」

沉春只是默而不答,深吸口气。

「得了,栖玉你闲着没事干就干点活,给这命大的采点药熬来喝。」声音听着竟是冷硬,好似一只喉头正酝酿咆哮的兽,「至於夜叉──不,大个儿,你也跟着去吧,杵在这满身杀气我也慌,一个大意出了差池,命给去半条只好唯你是问。」

闻言栖玉噘起嘴,腮帮子气得通红出门去,袁苍像是不信沉春,纹丝不动坐在那里。

沉春只得叹气,「去吧,现在我不会对这家伙怎麽样,日後路上狭路相逢再给她个痛快也不迟。」

听他一席话说得似敌似友,一时也分辨不清沉春安的是什麽心。她看了袁苍一眼,向他点点头,示意要他放心,男子深深望了沉春几眼,才认命似的走出去。

一瞬间只剩下她和沉春。

耳根子清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又听身後男人说道:「我真是造孽了我。前世没烧好香遇到你们两个瘟神,一个毁了我桌椅,一个要我那些辛辛苦苦收成的药草医伤……」

她缩起脖子,一时忘记谁才是罪魁祸首,满心愧疚。

「……真是祸水。」

刹那之间沉春语气透出丝丝寒意,她怔住,一口气堵在胸口有些困难,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她渐渐面红耳赤。血液缓缓结成冰似的,她冷得牙齿格格作响,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那尾鱼忽然又游动了,体温逐渐回升。

她除了喘气什麽也无法做,浑身发颤,那只掌心仍停留在原处,像什麽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缓过神回过头窥看沉春的表情,没有仇恨或是狰狞,反倒一脸失魂落魄,模样无辜的很。见她眼神畏畏缩缩,他仅是扫了她一眼,收掌,扶她躺下,下床就要出门去,却在最後一秒踅回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

她静静凝视沉春,眼神乾净而明亮。

男人的面容逆着光,没了最初散漫的印象,垂着眼睫高深莫测,只有那嘴角调皮向上蜷起,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要是我那掌再偏了些,你大概是活不成了。难不成真与人共赴黄泉也在所不惜嘛……」沉春後面那句倒似是喃喃,最後是他先掉开视线。「我去督促督促,你先歇会儿。」

沉春旋身而去,没瞧见说话的神情。看不见他的身影後她才放松下来,一头埋进枕头里,肩颈绷得让被沉春打到的地方开始隐隐生疼。她无声的痛呼,闷得慌来连忙抬起脸大口呼吸,想起宛若置身冰窖般的瞬间,这才惊觉,她差一秒就要命丧黄泉。

她简直要吓坏了,心脏突突直跳,沉春俯视自己时的表情与翘起的唇角萦绕脑际,她翻来覆去百思不解,或许是伤了元气,这般纠结也敌不过愈发沉重的眼帘,她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心如一池春水给搅得紊乱的不只她一人。

沉春靠在外头,并没有马上离去,眸子黑得透不出任何光彩。

「你这张嘴究竟是谁生给你的啊,尽说些让人折寿的话」,栖玉的话令他记起了一些往事。

他记得,从前有处楼阁美得堪称琼楼玉宇,关满了许多女人,这地方对她们来说是只进不出的,就像是容纳百川的大海。在他眼里她们脆弱得不堪一击,不得不靠手段陷人於不义以保住性命,否则她们随时会如园中的花,朝生暮死。

他的母亲对他说,不想死,就别说话。他遵照,喉中就此多了根针。多年以後他才恍悟,那才不是什麽苦口婆心,只是自己顺势称人心意成了颗棋子。他也不怨,把不能说的话往心里埋,埋得深了,日後孕育出的果子才是甘甜。

那处楼阁美则美矣,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里头的女人装扮得比花还娇艳,斗得比兽还狠,死的时候一点尊严也没留下,稀里糊涂全成花下泥。那些丑态收尽眼底,都成了果子的养分,他想让一个女人看看结果的时分,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等到,而果子熟成得过久,最後也烂了。

他摸摸喉头,那时针吐出来涌出的红,比那个女人袍上绣着的牡丹要艳。

沉春听见屋後有些骚动,心想也该去看看两个人搞些什麽。身着墨黑的男人虽然看着没比自己没天良,但终究算是个威胁,他想起那把洒下去让人痛个三天三夜的药粉,男人像个没事人一样追了上来,心里不免觉得匪夷所思。

出了屋,到後头种满药草的田圃,只见浑身裹着斗篷的栖玉让袁苍给横抱怀里,小脸溢满失措。沉春显些笑出来,也不出声,站在门旁看袁苍小心翼翼放下栖玉,那张雪白的脸蛋上既有感激,同时夹杂暧昧不清的情感。

沉春知道那情感会如苗子茁壮,最後撑坏一个人。

他哼笑,低语,「唉,慢吞吞的,有病的都给拖到升天了。」

他走到两人面前,栖玉没来得及掩饰脸上惊慌,「你、你不是--」

沉春懒洋洋的催促,「好了没呀?」

栖玉赶紧从地上抓起竹篮递给沉春。「喏,我照书上的都采了。刚才袁、袁大哥说,他们要去京城。」

沉春眼抬也没抬,检查里头的草药数量和种类,「喔?是嘛。」

「京城路途遥远,从这过去,沿路上少有驿站,我在想能不能帮他们做点东西带去路上吃……」栖玉语气渐渐弱下,忽然不说话,低头偷偷窥视袁苍的足尖。

沉春确认无误後,将篮子还给栖玉,「瞧你急的,杜为水的身子得养上好些时日,没这麽快好。记得,小火慢熬,这草等其他熬出点汁水最後再放。」转头对一直盯着他看的袁苍吩咐,「至於你,就跟我来吧。」

也不顾袁苍意愿,沉春自行进屋,弄坏人桌椅的有什麽资格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