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鹏鸟振翅声翽翽,吴染仍不清醒,斑才沉静着不发任何声响,令她认为人犹在漠令山上,一朝白日未晓,山下有人藉大鹏送信给师尊。那只鹏眼神炯炯,喙如金钩,浑黑的鸟身胸膛缀有白羽,送完信後总会飞进吴染房里逗留,兴许是感受到身子里斑才那股兽骚味,起了馋劲。

吴染嘴边带笑,想睁开眼逗弄那只盯着人看会生股傻劲的鹏鸟,入眼的却是满地破碎的屍块,破布般被弃置於几尺外。她呼吸停顿了阵,望了天一眼,黑的,月亮还高挂着呢,斑才伏在她身边成她靠枕,见她怔忡,上身窝过来。

「怎麽,发怔了?半个时辰还没到,你再眯一下。」

吴染听见斑才丝绸般滑顺的嗓音,总算安下心来。她抿紧唇,嗓子乾涩,记起来自己一边寻找温谅踪迹,一边清理屍人,但连日来的折腾让她身子不堪负荷,才向斑才提议小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结果闭了眼,发现身体累得散架,脑袋却愈发清明,逼自己沉睡,然而梦见从前山上那只鹏鸟。

吴染心想或许是之前遇见鸟妖的缘故,日有所思。

「要是不睡就干活,离日出还有段时间,可别浪费。」

斑才说着站起身,失去依靠的吴染措手不及险些後脑杓着地,一个鲤鱼打挺狼狈翻起身,狠狠瞪了大摇大摆前去清理屍体的妖魔一眼。

「要起来也不说一声,差点就让你害得摔到头。脸长得不怎麽样就算了,要是连脑袋都不灵光肯定是要嫁不出去。」吴染嘀咕,留意四周是否还有动静。

斑才嗤了口气,乍听之下像低哮,「要是有人敢娶你,那人也堪称奇葩,死了以後骨头肯定能烧出一只凤凰来。」

「别说凤凰,鸡都比你慈悲!」吴染被他说得悲从中来,狠狠拔掉牠一小撮毛泄愤。

这些天也称得上是不眠不休,第一次干这差事的吴染总算体会到什麽叫「春风吹又生」,这几天看多了形形色色的屍人,到後来不单纯杀戮,吴染因为孤独甚至还和他们对话起来,只是她不可能得到任何完整的解答,屍人嘴里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咿」,躯体就让剧烈压缩的风挤碎了。

吴染静静盯着一动不动的屍体,没有随风而散的臭味依附在她鼻腔,使她逐渐忘记洵王府的气味,连带府里头未发的一株桃花树也自记忆退了色,她难以想像当它盛开时香味究竟能多浓烈。

习惯了这些死物,渐渐淡忘活物的美好。吴染想起从师尊那里听过修仙不成反成魔的故事,有几个迷恋人由生至死直至轮回的过程,师尊说,他们甚至喜欢并相信轮回这事,世道生生不息,死亡因而也是。

那时她还嫌师尊爱吓唬人,没能吃好饭,洗碗时频频怪罪他老人家不说些好的。师尊白眉下的黑眸不见得逞後的促狭,平静无波,他含笑说:你要当吓唬就当吓唬吧,等你不怕为师才要担心呢。

而短短几日,她虽然不似那些仙走火入魔,却感到些许麻木。

吴染沉重的呼出口气,走上前去抚摸斑才的毛皮。「替我嗅嗅这附近还有没有剩下的,我鼻子突然难受,闻不出其他味道了。」

斑才带刺的舌舔过白骨,喉里发出点笑声,但他们其实心里都有数,经过今天这一回,金野暂且是能平安上好几个月。吴染功力毕竟未到火侯,提防提防总是好的,多担点心总比少杀只屍人轻松太多,有了前车之监,她不敢大意。

说到这个,温谅的身影她仍是瞧也没瞧着半寸。难不成温谅趁这些日子逃走了?但说了要以命偿命的男人跑走也是合情合理,逃得了一时是一时,总比死了什麽也不能做了还要好。

死而复生的吴染挺能体会这种心情,换作是她,比起乖乖待命,她肯定会在收到命令的下一刻思考如何活下来,即使留下污名,但只要青山在的话那柴自然是不愁烧不完。

吴染回想与温谅仅有的一次会面,他温吞和蔼,说起话来内容又臭又长,那天饭桌上惟独他一人附和申无寿。她没有机会与他共事,只大略明白他负责侦查以及替王爷做善後处理,做事务必要不留痕迹,彷若影子。

那麽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不会大剌剌逛大街。吴染以袖拭去脸上血污,放缓呼吸,忆起狐狸眼说温谅出外溜达,莫非……

就在这时,吴染听见细微的树枝断裂声在空气摩擦,她下意识绷紧脸,手掌虚握,斑才飕地来到她身边。正当吴染开始聚起气流之际,树丛後缓缓踱出一个人,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愣了愣。

那人是温谅,消瘦而憔悴,但神情与那天见到的无异,悠然自得。他同样惊讶,来回看着斑才,後来瘪了嘴耸肩,轻声说,「我以为能藏得很好,结果累了一天脚不听使唤,滑了一下。」他目不转睛望向斑才,「这就是妖魔啊,皮毛挺有光泽的,都吃些什麽?」

吴染心中大石不晓得该不该放,一边希望温谅真的远走高飞,一边又为总算掌握他的行踪而松口气。她笑了笑,嘴角轻轻一提,「吃屍体,还有我的精气。才想着最近不见你人影,现在总算自个儿甘愿现身。」

温谅「喔」了声,脸上也不见着急,「埋伏一整天,总算看到了熟面孔,情不自禁就松懈了。」

「……难不成你就躲在那里看着我们?」

「是啊,我嫌村里没什麽消遣,就朝村外来了,前几天还见着成群的屍人老想要来吃我的肉,但最近数量骤减许多,我一边好奇究竟是不是你来了,就守在附近等候,顺道守株待兔。」温谅那平淡的眉眼起了点厉色,却不是针对吴染而来。

她摒住口气,往斑才那里挨近一些。牠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危机也解除,早就舒服趴在原地歇息,细长的金瞳含点笑看待吴染的举动。

温谅收起点那点戾气,眉宇复松散,「其实我守的也不算是兔,是鸟。」

鸟?

温谅该不会也看见同样的大鸟?

吴染兴奋不已,立即道,「你也看见了?白色的那只,翅膀又宽又大,羽翼丰润,漂亮得很。」

温谅轻轻一笑,「你看得真仔细,我就只看见了个白影冲我扑来,要不是我躲得快眼珠子早被揪出来。那你有看到牠的主人长什麽样吗?」他朝她走来,手在空气里比划,「约莫这般高,挺瘦的,从身型我猜大概是个女人。这几天我埋伏在这,就是为了她,要是能知道她身份的话……」

吴染猜那个女人想必就是弄术人。但别说是影子了,她甚至还不知道大鸟的主也在附近,温谅的神情在提起她时不复平淡,说不定,这些日子他知道了点什麽,这才不顾孟伏流下令,成天往村外跑。

「我听我这只妖说,那只鸟是有主的妖,不是一般大鸟。」听见自己被归类成她的所有物,斑才惩戒性的以尾甩了她腿窝一记,她腿一软差点倒地。稳住了後,吴染继续说,「你提到的那个女人估计就是差使它的弄术人。最近附近屍人出没频繁,她也许是想让鸟妖饱餐一顿,这才路过这里说不定。」

没想到温谅笑着摇头,「你猜错了,我看见那鸟没吃屍体……」

吴染惊讶扬了扬眉,不光是她,连斑才都忍不住看往温谅的方向,眸光难测。

「反而差遣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