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裂声响起,初星手里那只原本材质就属劣品的陶杯一瞬剥裂,里头滚热的茶水溢出一些在初星手间,淹烫过她的手背。

「初星!」江楚赶紧拉过她握杯的手,迅速以袖拭去滚烫水痕。

等初星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正被江楚执着检视,除了一点泛红外,没有被热水烫出伤痕,却一时麻得没有知觉。

所以,也无从感知他正轻轻揉拭的温热触碰。

「想念家人?」江楚思索方才初星看着那对夫妇的专注眼神,如是推测。

「家人?」初星皱起眉头,语气听似蛮不在乎,「我的家,早就跟那只杯一般。」

初星讥诮的眼神停至桌面上那只碎裂了的陶杯,裂得那般完全,碎片散落在桌上,无从捡拾、无从拼凑。

江楚听着初星又是嘲弄的话语,一时不语,只是静静思索。

是这样麽?昨日窄巷里他所瞥见她面容上的那般沉痛,便是由此而来麽?若是为此,那麽成天待在寿春堂里,看着叶家一家和乐,是否更让她觉得不堪?

莫怪她总不爱待在屋内,莫怪她总爱一个人在外头吹风。

而旁桌的夫妇似是用完了早点,男子扶着他的妻,款款离开,生怕不小心给碰了一下那样地细心怜爱。

心里认为初星必定不欲他多问,江楚只是执着她的手,一晌无话。

只见她薄唇勾笑,却尽是讥诮,这般嘲弄,却也这般悲凄。

沉默须臾,初星却开口了──

「你看过,自己的爹杀了娘麽?」

那一日,江楚心神一直不能宁。

『你看过,自己的爹杀了娘麽?』耳边回绕着初星悲凉嘲弄的语气,他才知道,原来在那一道高高立起的墙後头,埋藏着这般不堪的过去。

他知道那必定是一道难以抹灭的伤痕,可是他永远都不可能体会那种痛,因为他出生於一个幸福的家庭,夫妇相亲,父子相敬。

他想窥知她心底的事,究竟是太过不自量力。

用完早点後,他们俩缓缓步行回寿春堂,却是一路无话。初星收敛起一时流露的情绪,回复至那冷漠无波的面容。

直到回到寿春堂,迎上来的人儿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江公子,初星姑娘。」叶知秋坐在前厅,看到两人回来,才放下悬着的心,「抱歉,不知道你们那麽早便出门了,我应该早些起来准备早膳的,我现在去……」

「不劳烦叶姑娘,我们用过了。」江楚唤住叶知秋转身准备进入厨房的脚步。

初星冷眸一瞧,便看出叶知秋今日不同一般,有别於昨日的一身狼狈,今日身着一袭品绿衣裳,裙摆随身移翩飞,耳挂明璫,垂晃如露,唇点胭脂,红艳若滴,脸上薄施的淡妆显其丰润气色。

能被王侯看上,叶知秋容貌必是不差,再加上这一番妆点,更是将其温婉的美丽呈现十足,宛若开在水中一枝亭亭的芙蓉。

「叶姑娘,现下铺子里可还有安神药方所需之药材?」江楚问道,若往常般的话语似是没有注意到叶知秋今日有何不同。

「还有一些没被抄走的,江公子要这些药材何用?」叶知秋柔声问道。

「送给王府二老爷的夫人。」其实江楚心知不过是一名侍妾,但他就是不惯用那种卑微的称呼。

「那……我帮江公子掂一些吧。」叶知秋绕到药柜旁,搜找着所需药材。

「叶姑娘,我自己来便可,不用劳烦。」

「不会劳烦的,」叶知秋见江楚如此客气,赶紧向他解释道,「江公子……前夜晚上你对知秋那番恩义,甚至差些为了知秋受了一刀,知秋是如何也不敢忘的,只希望江公子不嫌弃,留在这里的几日让我好生服侍款待,以报答公子恩情。」

「叶姑娘言重了。」江楚并不打算居这个功,缓缓解释道,「那日,我的确是看不惯恃强凌弱的行径,才出面维护叶姑娘你,可是,我万没有料到,王侯居然强横至此,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因此而命在旦夕。若是我知道可能会赔上性命,我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再作同样的选择。我没有那麽伟大,叶姑娘,你次次的感激,教我受得心虚。」

刀劈向他的那一刻,他脑海里压根还来不及思考。

在意识到自己与死亡接身而过时,却也来不及惊惧,因为他看见了人群里悄声离去的她──初星,知道是她救了自己。

他惊,却是惊喜。

「江公子……对知秋而言,你便是知秋的恩人。」叶知秋螓首低垂,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别时时刻刻卑屈了自己。」江楚任着她,不多辩驳,只是浅浅一笑。

「我倦乏了。」懒得听两人向来索然无味的对话,初星绕过江楚便走上楼梯回房。

虽然尚未至正午,但她是真的累了。向来不习惯有太多心绪的起伏的她,却在二度遇上江楚之後便管不住时来翻腾的情绪,这些让她觉得倦累、而且倦得想逃开。

在房中寐了一会儿,当她再度下楼时,却听见厨房里传来细微的谈话声,是苏氏和叶知秋。

「秋儿,娘看你对少主挺有心。」

不意听得此言,初星原先向着外头走去的脚步一顿,眼神不自觉投向帘门,那声音传来之处。她无意窥听,可脚步却是跨不出去。

「江公子他……是秋儿的恩人。」

「你对他……可有情?」

「这……」叶知秋犹疑着,没有回答。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对於江楚,究竟只是单纯的感佩,或是男女之情。

「不知道少主是否介意你曾被王侯抢去……」苏氏以为女儿怕羞,才默然不语,便迳自地将两人之事联想起来。

「娘,江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听见母亲对於江楚的怀疑,叶知秋毫不犹豫地便驳了话。客栈那一晚後,她便认定了,江楚的性子是温柔敦厚的,不可能会有那样狭隘的心思。

「娘瞧着他性子好,又那般谦虚有礼,这样轻的年纪有这种态度真是难得……」苏氏话语一顿,「若你能将终身托付给那等人,必定能幸福一生,这样娘也没有牵挂了……」

「娘!」叶知秋轻嗔。

听到这里,初星连自己也没有发觉地深深拧起眉心,一股怏然升起,使她不欲再听下去,旋身便离开了帘门旁。

却没有听见,叶知秋静默许久後接续的话语。

「秋儿觉得,初星姑娘……才是在江公子心底地位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