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阳台上,多了我刚刚洗好的钢琴抱枕,我终於看不惯它脏乱的模样,反覆的刷刷洗洗,再泡上半瓶的芳香精後,才又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装饰品。

我把它挂在阳台上,让它呼吸这三年来,不曾再尝过的新鲜氧气。

虽然我早早就寝,却怎麽也无法入眠,辗转之间常常会闻到从阳台飘入的芳香精,接着在无数个夜晚里,熊猫般的黑眼圈一直长伴我左右。

我还是当最後一个关门窗的人,常偷摸摸的在钢琴教室外听着老师的琴声,当然也包括老师和另一人的对话,我总是在心里思考,我为什麽能持续在外头,像是站岗一样的伫在原地呢?

最後在失眠当中找到了答案,是我的心在害怕。平常听张柳弹钢琴是因为我习惯他的琴声,但现在是这麽一个陌生的钢琴教室,以及天份极高、琴声优美的老师及那个人在弹钢琴,我还能保持平常心,只担当听众的角色?

恐怕不能了。他们会希望我弹钢琴,我体内可能残存的弹琴的渴望也会渐渐浮现甚至是产生对抗爆米花病的冲动。

我希望自己下定决心,却又独自担心害怕。

「放轻松一点,你可以的。」妈妈早上送给我的活力早餐里,就藏了这麽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短短的几个字,让我的心温暖又饱和。

估且不管妈妈是用什麽样的方式鼓励,光凭家人爱我的心,就让我感到惭愧……

下课後,我的步伐比往常还要快到达钢琴教室,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曲子流泄而出,我在心里鼓掌,也非常羡慕。

「听了这麽多天,想要自己弹奏的慾望有没有愈来愈强烈?」曲子一结束,老师无声的身影突然出现,他对着正闭着眼欣赏琴声的我说。

我吓了一跳,根本没预料到老师会发现我的存在。

脚边当然不可能出现树枝,身旁更不会有树叶,刻意隐藏的气息明明就是那麽完美,怎麽还会被老师发现?

「你知道我弹琴的时候,心里在想什麽吗?」老师站在我身边,就是有一股压迫感。

或许是因为他身为老师,在谈起钢琴时却没了老师的架子,只有艺术青年才有的意气风发,就也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太靠近他那个世界,是诱惑,一个不小心,爆米花病会再度冲破牢笼。

「不知道。」

我惊魂未甫的望着自己的布鞋,脑中空白一片已经成了最近的常态。

「我只要想到你正在教室外头听着我弹琴,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想要弹得更好的慾望,琴艺好还要再更好!你懂我的意思吗?」老师先是自我娱乐後,再回问。

「老师弹得很好。」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擅长和老师聊天,就算我们的共同话题是多麽的吸引我。

「谢谢!」老师笑着,「那你愿意进来与我们一同欢乐吗?」他做出邀请的姿势,我迟疑了一秒,心里在大叫:此时不下定决心,更待何时?

然後我踏了进去。

钢琴教室的摆设和一般教室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正中央的白色钢琴,靠外的窗只有一张椅子,正被人占用着,我的视线越过了钢琴,直达那位用孤寂背影吸引我的男生。

「我帮你们做个介绍吧!」老师拉着我来到窗边。

「这位是我班上的学生,张苇。」老师清清喉咙,「张苇,这位是我的钢琴学生,邵青云,现在是三年级。」

「你好。」我别扭的向他打了个招呼,回应我的自然是沉默。

老师见怪不怪的要我将注意力转到钢琴上,他轻轻的摸过琴键,并表明想听我弹一首最擅长的曲子。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可以马上从脑中调出一首曲子,但是今不如昔,好久没有弹钢琴的手,就像没上油的脚踏车链,硬生生卡死。

而且我也怕,要是我的爆米花病再发作怎麽办?我不能碰钢琴的,连摸一下琴盖都不能啊。

「怎麽了?」老师似乎看出我的为难,笑容灿烂的摸着我的头发,一边鼓励我,一边用右手撩拨低音键。

琴键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迷幻药,有着令人晕眩的本事,尤其是老师对我微笑的脸庞和透过眼镜注视我的眼光,开始像旋转杯一样,不停的转呀转,接着和天花板一样,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张苇?你没事吧!」老师抓住我的手臂,试着稳住我失去的重心。

「没事……」我的解释没有效,老师从隔壁的教室搬来几张木椅,一个接着一个排好後,便扶着我去休息。

我躺在不怎麽舒服的木椅上,天花板还在旋转,连老师的琴声也加了进来。

果然,并不是我身体出了什麽差错,而是钢琴……唤醒了我的恐惧,爆米花病。

「恐惧令人不悦,抑郁的心像是终年落雪的山头,冰冷且荒凉,如果用这样的心态去弹奏钢琴,是可悲的。」

这一句长长的话语,是老师写在乐谱里,最角落的地方,明明就不起眼,却深深的引起我的注意,或许老师也曾经有过这麽一段过渡期,所以才会落下感触良深的字句。

等到天色全黑了,我的晕眩感才褪去,窗边的他开始有了动静。

「好了,我们也该解散了!」老师阖上琴盖,再盖上一层毛毯後才大喊着。

邵青云静静离开窗边,不言一语的和老师对望,两者之间似乎有一套独特的沟通方式,光凭视线就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要我送你回去吗?」老师转头对我说。

邵青云走到钢琴旁,他没有掀起琴盖的打算,右手轻轻的放在钢琴上,紧闭的双眸正在颤动着,好像是在感受什麽。

「别管他了,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事。」老师将我的书包塞在我手上,硬是推着我走出教室,「你赶快回家吧!」

每天?

我满脸的疑问得不到解答,老师习之以常的态度和邵青云怪异的举动,都在今天为我浑噩的心田里扬起了一阵沙尘。

老师离去後,我又在教室外逗留了一会儿,属於男儿泪的水滴正以耐人寻味的速度从邵青云脸庞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