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口 — 28.
气喘吁吁，当我赶到了他家门口，我却突然怯步了。我是想见他，但我该这麽明目张胆地踏进他家吗？听他的口吻，他家现在应该正弥漫在低气压中，岂容我这个外人介入？我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就是鼓不起勇气按下门铃。
正当我踌躇不决的时候，大门打开了。
一个头发乱翘，衣衫不整的男人走了出来，见到我时眉头一皱，口气淡淡的，「请问你是？」
「我……是孙聿泽的朋友。」
他的神情忽然变的柔和，脸部肌肉放松了，反而露出慈霭的笑容，眉宇间的轮廓看上去和孙聿泽有几分相似，他又问：「有事找他吗？」
「……嗯。」我颔首。
「进来吧。」他带我走进玄关，没让我进去，只让我待在鞋柜旁，对我又是一笑，「我是孙聿泽的爸爸，我去叫他，稍等一下。」
「谢谢。」
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趁机环顾了四周，虽然玄关处看起来很乾净，但是探头一瞧，其实看的见屋子内似乎不太整洁，地板上好像还有几罐泡面和饼乾的盒子。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孙聿泽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但看起来没那麽简单啊……简直就像家庭大革命。
「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他看向我，上扬的笑牵起了疲惫。
「我担心你啊。」一顿，我抬眼，看他脸色差劲，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却还是不减他眼底的倔气，「你黑眼圈都跑出来了。」
他手一拉，带着我走出他家，站在外头的走廊上，他低头瞄我一眼，「不是都快基测了吗？还跑来做什麽？」
「我说我担心你啊，你家发生这麽严重的事情，我怎麽可能不闻不问？」
「你先念好书比较重要。」
受不了他无动於衷的反应，我扯开他握住我手腕的手，大声了起来，「我明年都要出国了，考哪间高中都无所谓啊！」
他眼神一瞬，似是有些落寞，却又很快地恢复原状，「你先回去吧。」
「为什麽你要拒我於千里之外？难道我还不够格陪你度过这些事吗？」心情激烈的让我没有经过思考就说出这些任性的话，但我就是止不住，好长一段日子没见到他，理智已经不足以控制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不然是什麽意思？你说啊！」
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两侧，蓦然，有股重量压在我的肩上，他的头发搔过肩颈，又刺又痒，我怔然，他缓缓吐气，声音低哑，「这件事你帮不了，只要我爸不签字的一天，就没完没了，我知道你担心我，收到了，你先好好念书，可以吗？不要再为这件事耽搁了，我不想害你考不好。」
他温柔的口气让我眼前模糊，险些就要掉下眼泪。他明明就是为我着想，却是我在这里发脾气又对他大吼大叫，反而让他更添心烦了吧，明明我是想让他更好过，却让他反过来安慰我，怎麽会如此？
「……对不起。」
「干麻啊？」他大手顺势落下，在我头发上揉了揉，「我没事，你也没有做错事，干麻道歉？」
「就是想说对不起嘛。」
「怪人。」他轻轻一笑，「那你先回去了？」
「你没事了？」
他沉默半晌，迎上我的眼神踟蹰，却又忽而抹煞掉，添上一抹笑意，在深邃如夜色的双眼中盈盈闪烁，朝我点了点头，「也不会再更糟了啊。」
「不然……陪我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我请你喝杯饮料。」
「就这样吧。」
正当我们走到楼梯间，一阵香水味扑面而来，我见孙聿泽似乎垮下脸，一把拉住我的手急着往下走，此时，在我们背後有一道声音唤：「聿泽？」
他没理会，也没停下脚步，继续抓着我走，快地甚至跑了起来，我纳闷地问他：「刚刚不是有人在叫你吗？」
「不用理她。」
「孙聿泽！我在叫你！」
他全身一僵，像是在犹豫是要继续跑还是停下，最後他还是放缓了步伐，徐徐回头，盯着对方，以一种漠不在乎的口气问：「有事吗？」
我一回头，见到那人时也愣了愣。
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长发，有着和孙聿泽如出一彻的双眼，弯起来就像是在笑，皮肤白皙，尽管掩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候的貌美，甚至连她笑起来的神情和孙聿泽也有几分神似。
「哎哟，小女朋友吗？」她的嗓音清脆，同时婉转的像是潺潺流水。
「这不关你的事吧？」
既然是他妈妈，不就是这麽多年来害他痛苦不已的罪魁祸首吗？尽管她拥有和孙聿泽相似的面貌，勉强也算是我的长辈，但我一想到她对孙聿泽的所作所为，忍不住轻蔑地瞅了她一眼，再撇过头去。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又说，一转身就想牵着我走。
「见到我也不叫，怎麽这麽没礼貌？」她淡淡地说，口气不到严厉，但相比方才，实是冷了许多。
「因为知道你有多过分，所以不想叫啊。」我停住才刚迈开的脚步，不屑地回嘴。
她像是不可置信地皱眉，不悦的情绪都写在脸上，「现在的小朋友是怎麽回事？越来越不懂礼貌和尊重长辈了，还学会顶嘴了呢，聿泽，你跟我回家。」
「我先送她回去。」
「跟我回家。」
此刻，有股蠢蠢欲动的念头，从刚才就不断膨胀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压抑不住，我转头瞪着那女人，轻挑地问：「不过就是陪我走一段路而已，你阻拦什麽？」
「彭以琴！」他低声叫我，对着我轻微摇头。
我眉头拢地耸高，嘴角垮下，就是想让他明白我现在有多愤怒，那个女人－－就是她，就是她害的你每天生活在不快乐的家庭里啊！要不是她，你现在应该不会憔悴地还需要倚着我的肩膀吧？若是她多为你着想一点，你就不会那麽难受了。
「只是个小女朋友而已，聿泽宠你一点，就得意忘形了？」她声音冰冷，活像个八点档走出来的反派角色，走到我们面前，她轻轻抿笑，「我可是养育他这麽多年的亲生妈妈，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几乎是下定了决心，我回头，垫起脚尖，迅速在孙聿泽唇上一亲，立刻转回身子，挑衅地对她也勾出一笑，「虽然只是个朋友，比不上家人的地位，可是我却知道他的痛苦与否，明白他的低落，就这点来说，比起你这个妈妈，应该赢了许多吧？」
「－－你！」
「我怎麽样了？」我毫不避讳，望进她的双眼，「如果你真的爱他，为什麽不替他多着想一些？只顾着自己的爱情美满，就不管自己怀胎十个月生下来的孩子吗？」
她愕然，显然没料想到我会知道这些事，但她随即恢复镇定，「这些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不着。」
「只要他为此烦心一天，我就要管一天！」
她平静地直视我，我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情绪的起伏，「你以为你跟我说这些话，我就会因为你而改变我的做法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多伤人。」
「你又懂了什麽？这麽多年来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小丫头随随便便介入的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这里评论我？」她不急不徐，眼神飘向在我身後的他，「聿泽，你把她送回去吧。」
「别说了，走了。」他拉住我的手，我却忿然甩开。
「就凭我看的出来他在这个家有多不堪！」
啪！
一阵晕眩，热辣的触感烫在脸颊上，耳边嗡嗡作响，我重心不稳，往後跌了几步，孙聿泽急忙将我扶住，声音急切：「你打她做什麽？」
「没大没小，我都已经让步了还得寸进尺，只是给点教训，聿泽，你快给我把她带走，我不想再见到这女孩。」
「就算她再怎麽没礼貌，你也不该动手吧？」
「你在为了这女孩对我生气吗？我可是你妈！你自己刚刚也听见了吧？她简直是不知检点，口无遮拦，一点教养也没有，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
「她只是帮我说话而已。」
一来一往，他们的声音逐渐高昂，激烈地彷佛下一秒就要争斗起来，他微带怒气的嗓音在我耳边晕散，忽远忽近，像是一圈圈扩散的涟漪，荡漾波纹，我使劲抓着他的手，扯了下他的衣袖，「我想走了。」
「我不想为了区区一个女孩子跟自己儿子吵架，你快带走她吧。」她的脸色显得难看，声音更是失去了方才的悦耳。
走到了便利商店，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我就能从他混乱的呼吸中感受压迫，以及他宽阔的身影，此刻都成了一道矗立的黑影，沉默地笼罩周遭的气氛，也无形中在我心上加诸重量。
便利商店内，各自选了一杯饮料，我帮他付了钱。
坐在大片落地窗边，我将手肘支撑着桌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麽冲动的人。」他忽然说，伸出手来将我散落颊边的发丝撩起，有意无意地在指腹搓揉片刻，才将头发塞到我的耳後。短短几秒，他的举动却让我唰地烫红了脸，只好慌张地，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手掌遮挡侧脸。
「嗯……我也不知道。」答非所问，我已经没有空档去思索他的疑问了。
「是吗？」他眼眸带着几许笑意，「其实你可以不用这麽拚命。」
「我知道。」垂下眼，声音忽然变的不像自己的，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变得有点紧张，同时不知所措，咽了咽口水，艰涩地说：「只是……一想到你的处境，我就替你忿忿不平，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麽你要承担後果？」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生在圆满的家庭，我很早就认了，只是多少会受到影响而已，没事的，害你为我受伤，才是真的错，我去帮你要点冰块吧？」
「哎？不用了。」急忙回绝，我拿起手边的红茶，贴在脸颊上，「用这个冰一下就好了。」
「真的吗？」他又突然凑近，将手掌放在我的耳旁，凝视我的左脸，距离近的令我屏住呼吸，不敢用力吐气，只能浅浅的，缓慢吐出温热的气体，并且尽量让自己的视线错开，他似乎顿了一顿，松口气似的说：「看起来是没有刚刚那麽红肿了。」
「没事的啦。」
一道黑影猛地袭来，一股重量随之压在我肩上，浑身一僵，他的声音就在我想要出声询问的时候冒出：「借我一下就好。」让我又闭上了嘴巴，僵直着身体，任由他的双手环着我，彼此之间剩下的只有近乎空白的停滞。
此时，我突然惊愕的想起刚刚在他家做的大胆举动，我竟然一时赌气就在他妈妈面前亲了他，只为了张扬威势，虽然不是和他第一次亲吻，但这次竟然是我主动，一想到这，我开始感到不自在。
我们亲吻，我们拥抱，我们互相寻求安慰，而我们什麽都不是……
尽管我觉得自己是最接近他的人，但深藏在他眼中的那份抑郁，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也无法替他承担的。
到头来，这一切都彷若大梦一场，不论经历多少冷冽的磨难，我们终究等不到花蕾盛开的瞬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尚未成熟的青春落土成泥，假装这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向前走。倘若分别的那一天来到，我会以什麽心情来和他说再见？
我的勇气足够吗？
他并未察觉我的不对劲，依然倚靠着我，声音慵懒：「虽然一开始并不这麽觉得，但是，遇见你，是我的福气，谢谢你。」
一怔，方才的苦涩好似被他的甜言蜜语包覆，就像是期待已久的初春带着暖意席卷而来的馥郁香气，夹杂丝许酸甜，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其实我是知道的。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准备要和他别离，我一再的靠近，一再的陷溺，以为他的温柔能带走千辛万苦，其实，带来的只是我以後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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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情里头，谁不是心甘情愿当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