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鹿 — 01
第一章
我一定是疯了。
当我从店员手中接过一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半兽人，我几乎都要晕眩起来。
店员那张说不出哪里诡异的脸孔，露出一抹……姑且算是愉悦的狰狞微笑，瞬间开始怀疑自己花了大把金钱，到底是为了什麽。
半兽人，顾名思义，就是一半动物一半人类的奇异生物，如今这样科技发达、道德沦丧的世界，要是哪一天来个人对我说其实我的身体里流有蟾蜍或者蟑螂的血液，我想我也不会太过惊讶才对。
半兽人的出现，原因非常简单，还记得从前念大学时，历史课本里写着那个曾经充斥『广告』的世代，其中有一条非常有意思的广告词，上面说着︰『科技，始终来自於人性。』
半兽人就是这样贴切语句之下的产物。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提议，要是人类的宠物可以和自己主人沟通谈心的话就好了。
这股冲动，让一群吃饱没事成天发瘨作白日梦的科学家，花费了好几十年，将这样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成真了。
透过精密的科学程式，综合了所有要素，产生出结合狗、猫等等宠物特点和性格的人类，由於不断的实验及修正，实验室研发出一天可以迅速造出不下四十个『卵』的技术，到了现在甚至有泛滥的趋势。
虽说如此，并不代表价格就会降低，毕竟制作半兽人，成功率仍是一半一半，也就是说，四十个卵所付出的代价，便是另外四十个卵的失败。
这段期间，宠物卵的生产当然不会毫无阻碍，政府采纳道德团体的声音，下令禁止生产『卵』，同时也不能公然的进行买卖。
不过要不了多久，便可以知道政府是多麽没有诚意的一个单位，『宠物卵』法条的确是通过了，不过具体的惩处条文，目前最重的也不过罚金一百五十裴特，买杯咖啡都有找，任谁都不会心痛，让人怀疑政府简直是闲着无聊想收点小费随便立个法便草草定案的感觉。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道德团体似乎认为既然政府已经做出回应，那也就不要没事找事做，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似的销声匿迹，也有传言是他们内部人员自己就有在饲养半兽，为了不让流言扩大而噤声。
我拉回开始随意乱飞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怀中软绵绵任我捧着的小半兽。
牠看起来只有五岁孩子那麽大，柔软有弹性的赛雪肌肤上头，镶着两颗纯洁无垢的乌黑大眼睛，闪动着信任和依赖的光芒，长相清秀、惹人怜爱，一见就会让人忍不住要疼。
丝丝分明的褐色长发将牠包覆起来，但还是可以清楚看见牠裸露在外的两只突出的小角，以及可爱的鹿耳朵，身体是人类，但是自小腿以下却是遍布褐色的毛皮，连接着小鹿蹄。
「是最高级的小鹿呢，先生」店员阴侧侧的笑了，他接着说︰「牠跟传说中的裹小脚一样，那双蹄啊，让牠到哪儿都跑不远，最适合当宠物了。」
我闻言挑了挑眉，这条件……确实吸引人。
我是个自由作家，出版了几本小有名气的科幻小说，为了赚钱餬口，还暗地里接了情色文学的撰写工作，总之，我的工作环境使得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夜深人静时一个人默默的写稿，是很寂寞没错。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至於让我花这麽一笔钱。
那我究竟是哪根筋抽了呢？
我眯起眼睛打量怀中的小鹿。
果然还是因为……可爱吗？
小鹿彷佛心有所感，大眼睛眨巴眨巴朝我闪了两下。
於是，我默默的从店员手中接过收据，领了我顺便替小鹿购买的生活用品，要了一件保暖的宠物用毛毯，上头还有宠物专卖店的LOGO，将小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认命的把牠带回家……。
一踏入家门，我不免庆幸自己活动空间最多就在书房，因此从客厅、厨房到卧室，除了几样大型家俱之外，几乎可以算是很空旷，放眼望过去，整片木制地板，足够让一只小鹿满屋子乱滚了。
我从矮桌下拉了块垫子，将包着毛毯的小鹿稳稳的放上去，店员说小鹿是所有种类中最温驯的一种，看来并不是假话，牠乖乖的坐好，只有那双大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时而看看天花板或是不知名的远方，我趁牠的小脑袋转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将放置生活物品的袋子拆开来。
「嗯……我看看。」
里头有饲养手则一本、项圈一个、简单的衣物、一套小型食具和水壶一个、一打罐头，以及一大堆奇形怪状似乎是玩具之类的东西，当我拿了其中一项轻压还发出『叭哺』的声音时，我顿时有点无言。
当初没想那麽多，既然专卖店都将物品整理好了，我自己也懒得一样一样去买，就直接要了一袋，想不到光是玩具就占了一半。
我蹲在小鹿面前，看来牠似乎已经对周遭失去兴趣，水汪汪的黑色瞳孔直勾勾盯着我瞧，让我想起牠破壳的那一瞬间。
当时牠就像刚睡醒、满脸惺忪，黑色眼珠还布满着雾气，不断眨着眼睛，有些困难的适应着光线，店员要我耐心的等待，於是我便老实的等着，直到牠将雾气眨掉，瞳孔中倒映着我的模样，店员才对我说了声恭喜，我得到了一只忠诚度满点的小鹿。
被牠这样瞧着，不知怎的内心浮上一股优越感，专属於我的小鹿……
啊，不行不行，我开始神游了。
我赶紧将注意力拉回生活物品上，不管怎麽样，还是先让牠吃东西吧。
我将那罐头拆开，拿了小型食具起身走向厨房，将罐头『波』一声打开，里头似乎是一些打成泥的蔬菜，正把碗和汤匙从盒子里拿出来呢，客厅就传来一阵哀鸣。
我纳闷的放下手边的工作走出厨房，一踏进客厅，就见小鹿就着牠那双蹄，摇摇晃晃的站在离垫子几步远的地方，小手还拖着毛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有些啼笑皆非，走上前去将牠提起来抱在怀里，牠立刻环住我的颈子不肯放开，眼泪鼻涕都往我身上抹。
「怎麽啦，不就是到厨房弄吃的给你嘛，哭什麽呢。」
看来牠见不到我就会不安，才离开一阵就想找我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好再让牠光溜溜的跑来跑去，套上了配好的粉色系上衣和小短裤，我让牠跟我到厨房去。
我一手抱着小鹿，一手将塑胶碗放到水底下冲洗，接着将罐头往碗里倒，捞了一汤匙要喂，想不到小鹿闹别扭似的撇头不吃。
我心底奇了一下，尝试了几次都被牠躲开，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回客厅把抛在地下的饲养手则翻出来看。
「草食性动物、草食性动物……啊，有了，幼年期的草食性宠物，特别不爱吃专属罐头……靠，那给我一堆罐头干什麽，嗯——原因是因为罐头里有参杂些许肉末和肉汁，其用处在当幼年期的草食性宠物生病时，为了增强体力所用，对草食性宠物而言，罐头就像感冒药粉一样讨厌却不得不吃，原来如此。」
根据饲养手则所说，宠物基本上也算半个人类，所以在食物上和人类差不多，差别只在我这只小鹿喜吃素食，肉类不是不能吃只是讨厌，不过为了牠的健康着想，多少还是得吃。
也就是说，人类吃的饭啊、面啊之类的都行，不过一直单身的我，势必要自己想办法弄给牠吃就是了。
小鹿攀着我的脖子，姿势有点不稳，因此一双小蹄便胡乱踩着我的胸膛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我被牠踩烦了，就把牠提起来挂在肩膀上，免得牠妨碍我走动，牠的小手紧紧抓着我背部的衬衫，从小短裤後面开的小口露出短短的鹿尾巴，高兴的摇着，小蹄踢得更起劲了。
呵，牠以为我在跟牠玩吗？
苦笑了一下，我轻轻的叹道︰「没办法……只好上街去了。」
再三确认总是吃着毫无营养可言的外食的我，家里没有半粒米之後，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一个人住，在必须节省伙食费的状态之下，我经常买一些便宜的食材自个儿下厨，所以我的厨艺基本上还算不错，只是开始工作了以後总是日夜颠倒，再加上人类的惰性驱使，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厨房了。
不过既然我已经决定饲养这只小鹿，就不会让牠吃一些重盐重油的食物，现在第一要务就是先上一趟超级市场，买一些新鲜的材料充实一下我那个空空如也的冰箱。
小鹿黏我黏得紧，我不过离开牠不到一分钟牠就开始哭爹喊娘，势必不能把牠放在家里，免得等我回来，家里也被小鹿的泪水给淹了。
说到要出门，就一定得戴上宠物项圈，毕竟这种生物不便宜，多得是买不起、甚至以捕捉牠们图利的家伙存在，宠物项圈便是为此而设计，除了饲主本人谁也无法摘下来以外，都附有卫星定位、生物能源探测以及防护网等等的精密系统，可以随时知道自己的宠物身在何方以及生命状态如何，必要的时候还能够暂时抵挡一下外界来的攻击或意外，算是非常贴心的产品。
但是这样就得面临一个问题，取名字。
是的，要启动项圈的所有系统，就必须输入饲主的指纹和宠物的名字，指纹这个好办，只要把手指往项圈中央黑色的玻璃区块印一下即可，但是名字……
我无奈的把小鹿从我肩膀上抓下来，双掌托着牠的腋下让牠悬空，小鹿的双蹄还在乱踢，圆润的脸颊因为目前正在进行的无意义运动而红扑扑的，大眼睛还愉悦的眯起来，真不明白被我提过来又提过去到底有什麽好玩的？可以让牠兴奋成这样。
不禁怀疑自己买了一只过动的小鹿。
一人一宠就这麽对看了老半天，我还是想不出来要为牠取什麽名字好，但是最後，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请输入饲主姓名□
韶昕
□请输入宠物姓名□
小鹿
……
………
…………
老天，我真是一点创意也没有，乾脆改行算了。
◇◇◇
宠物不论养到多大年纪，属於动物的特徵都不会消失（像是耳朵或尾巴），但是猛然一瞥的话，基本上与人类无异，因此以往我都不会花太多心思去判断走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人还是宠物，再加上我总是出版社与家里两点一线的活动，宠物什麽的自然是我关心的范围之外。
直到拥有了一只属於我的小鹿，我才真正的注意到，从我身旁经过的行人，每十个人中就有三个人带宠物上街，连同四周围的商家，多多少少都有在贩卖宠物相关产品，相当普遍。
那些被饲主带上街的宠物，有的看起来跟小鹿一般大，有的则长成美青年或者美少女，也有参杂一些看似有一些年纪的成兽。
牠们的共通点便是，永远忠实的陪伴在饲主的身边，其余的，便看饲主是以什麽样的方式来对待他们的宠物。
我身着半长的靛蓝色风衣，一手插着口袋，一手用风衣裹着小鹿走在街上，此刻的牠正奋力的用小手挤压着我为了让牠安分一点，而塞到牠怀中的专卖店出品抱枕型小鸭，在路上发出令我觉得尴尬万分的呱呱声，很自然引起周围人侧目。
毕竟一个表情严峻、跟花与蝴蝶无缘的男人，会放任一只小鹿在怀中撒野，已经可以算是一种奇观了，我也只能表现得若无其事，继续大步朝超级市场迈进。
到达目的地之後，我直奔蔬果区，以最快的速度挑一些新鲜的蔬果，再扛上一包米和几样调味料，就快步离开那个人潮汹涌的地方，因为我注意到一些婆婆妈妈们，看见小鹿之後，两颗眼睛都射出足以媲美雷射电光武器的『好可爱』光波朝小鹿所在之处射过来，脸上还清楚的写着『我可不可以扑上去捏两下』的字样。
我想小鹿才刚破壳不久，为了让牠身心发展健全，还是别这麽早就让牠了解到人类之中女人的可怕之处会比较好。
一边小心的不让小鹿受凉，我提着购物袋巡原路回家，到了半道，我发现右手边巷尾有一家我不曾注意过的宠物医院，稍稍的慢下脚步，我低头看着放弃挤小鸭而开始玩我领口的小鹿（奇怪的是即使牠正忙着其他事，却仍然不肯放下几乎和牠的头一样大的小鸭抱枕，执意以非常困难的姿势硬要构着我的领口，还为此无意义的举动开心得不得了），思考了一阵之後，我弯入了那条小巷。
一方面是接受店员的建议，找一家固定的宠物医院作定期检查，另一方面则要让医生看看我这只小鹿经常没理由的亢奋，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飘了『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的水蓝色看板一眼，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对这间医院的第一印象，是整体感觉很舒服，不管是装潢或是摆设，都以温暖柔和的色调为主，空间看上去不是很大，不过却给人小家庭般的温馨感，不管是人或宠物，只要待在这里，似乎都可以被治癒，不难想像这间医院的所有者，一定花费了许多功夫来营造出这样的气氛，同时也藉此散发整间医院的格调与自信，仅仅是摆放长形沙发、看起来非常舒适的等候区，都不似一般医治人类的医院虽然设备良好却给人冷冰冰毫无人气的感觉。
我学着其他饲主，抽一张号码牌，在长形沙发上找一块地方坐下，将小鹿安在大腿上，只要不摔地上去，我放任牠爱怎麽玩就怎麽玩，小鹿仗着这点在我身上到处爬，爬我肩膀上来的时候，还一不小心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个牠玲珑的鹿脚印。
「这是……新品种？」
坐我隔壁的，是一个带着犬型宠物、学生模样的青年，指指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小鹿，开口问道。
「也许吧，我也不晓得。」
我平板的回应，小鹿是我一时冲动买下来的，事前完全没有作任何功课，甚至在专卖店打电话来通知我前往认领之前，我完全忘记我订购了宠物卵这码子事，我管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行为叫做『鬼打墙』。
可能是被我在外头一贯的淡漠态度给惊着了吧，青年因此沉默了好一阵子，不过没多久又继续跟我攀谈︰「你今天带宠物是来打疫苗的吗？」
「没，只是凑巧经过进来看看，至於疫苗什麽的，等医生看过再说吧。」
我一把抓住踩不稳差点摔下去的小鹿，捏上小鹿软软的脸颊肉略施小惩，牠只唉唉叫了两声之後依然故我，是我不够凶吗？
「这里的医生不错，相当细心。」青年继续说道，不在意我那缺乏热络的语气︰「我今天带蓝尼来作检查，牠最近胃口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青年拍拍乖乖坐在一旁的宠物，我这才仔细的注意那只灰黑色头发有着狗耳朵和尾巴的宠物蓝尼，牠看上去已经有二十几岁年轻男人的模样，长相属於沉稳、忠厚的类型，想必牠混合的种类，是个性憨直的大型犬。
现下蓝尼感觉上有点没精神，不过在青年呼唤牠的时候，眼里就会露出温暖的神色，甚至撒娇似的牵住青年的手。
青年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他与宠物之间的生活琐事，我默默的听着没有回应，只注意玩累了已经开始打盹的小鹿，我让牠枕在我腿上，将牠的小鸭抱枕靠在外缘，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让牠滚下去了。
小鹿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要闭不闭的，总是在快要眯上去的那一瞬间又倏地张开，执意要看着我，但没多久眼皮又开始重起来，就这样反反覆覆的，我不禁想问这样牠不累吗？
「我希望能够把牠送回我老家，那里空气比较好……」
「主人，」青年的话被蓝尼打断︰「轮到我了。」
蓝尼的声音跟想像中的相去不远，是浑厚又柔和的男低音。
「喔喔，真的耶，那我们先进去吧。」青年拉着蓝尼的手站起身︰「这位……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这麽多话，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我头也没抬，视线凝在终於抵抗不了睡意，睡得口水乱流的小鹿身上，低声说道︰「那地方水不错，很乾净，对身体应该很好，找时间回去看看吧。」
青年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还以为你没在听我说话呢，看来有什麽样的主人就有什麽样的宠物这句话，是真的。」
青年朝我点头打了招呼，留下意义不明的话之後，牵着蓝尼走进诊疗室，我手指把玩着小鹿褐色的头发，继续等待医生叫唤。
丽蒂雅宠物医院只有一位医生，在柜台填上基本资料、并领取号码牌以後，除非紧急状况，都必须等待一段时间。
青年和蓝尼走出诊疗室时，已经过了半个钟头左右，由於刚才和青年说过话，因此当他神情脆弱、有些欲哭无泪，紧紧抓着身旁蓝尼的手走出来时，我稍稍挑起眉头注意了一下。
青年方才眉飞色舞和我说话的模样飘然不见，此刻他正微微的颤抖着，蓝尼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着，温驯的靠着青年，用额头轻轻磨蹭青年的头发。
是检查出什麽毛病吗？
此时，医生透过广播器叫了我的号码，打断我的思绪，我低头把熟睡的小鹿捧在怀里，将购物袋留在原地，当我走上前拉开诊疗室的门，青年和蓝尼已经离开宠物医院，消失在玻璃门外的一角。
「韶昕先生，是吗？」
我被叫唤声抽回注意力，转头面向诊疗室走了进去。
诊疗室内有一张排满一个个厚厚资料夹的办公桌，那里坐着一名脂粉未施、长相甜美的年轻女性，她穿着白袍，带着金框眼镜，长发整齐的束在脑後，胸口挂着名牌，上头写着『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主治医师︰钟真』的字样，还附上大头照。
她确认着我到柜台填写的基本资料，一边对我露出微笑︰「你好，请坐。」
我走上前，小心以不惊扰小鹿的方式坐在办公桌前设置的软椅上。
「第一次来吗？」钟医生问道。
我点头，随即发现她并没有将视线放在我身上，而是我怀中的小鹿。
「是刚破壳的小鹿吧。」
「嗯，还不满一天。」
「那麽，第一次的检查不收费，主要是替宠物做建档的工作。」
钟医生笑眯了眼，从抽屉里拿了一样小东西握在手里，起身走到我身边蹲下，丝毫不介意自己白净的长袍拖到地上，左手轻轻拉开我包着小鹿的风衣，右手拿着一个弹珠大小、彩色像糖果一样的东西，在小鹿的鼻子底下挥两下。
小鹿立刻睁开眼睛，虽然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过一双小手已经掐着钟医生手上的糖果不肯放开，钟医生吃吃的笑了几声。
「好可爱，舍得醒了吗？要作检查了喔。」
钟医生一边轻声哄着小鹿，小鹿在被她逗着玩的过程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她把糖果塞到小鹿嘴里，小鹿开心的眯起眼睛，脸颊还鼓出圆形糖果的形状。
看着钟医生和小鹿的互动，我清楚的感觉到这位医生一定是因为喜欢宠物，才会开这家医院，不禁悄悄的放心了。
她抽出空档对我说︰「请跟我来。」
我抱着小鹿，跟钟医生走到办公桌旁绿色拉帘之後的诊疗台边，一旁站着一只穿着护士服、有着斑纹猫耳的宠物，模样是很美丽的少女，应该是钟医生的助手。
「让牠坐在台上就可以了，请把牠的项圈解下来交给我。」
我依言照办，但小鹿似乎不太愿意配合，拆项圈还可以，但要牠离开我身体有点困难，牠抓着我的上衣不肯放手。
最後我只能勉强维持让牠抓着我，小蹄立在台子上头的姿势，牠抬头用红噗噗的脸庞对着我，鹿尾巴还搞不清楚状况、愉悦的摇动。
我没有在跟你玩。
我有些无奈的想着。
钟医生也不以为意，不强制要求小鹿必须规规矩矩坐在台子上，她拿起项圈看了看，噗哧一笑︰「名字就叫小鹿吗？好随性的饲主。」
这句话让我脸色一红，总不好告诉人家是因为想不出来吧。
钟医生将小鹿的名字纪录起来，并在0岁的栏位上打勾，接着说道︰「好了小鹿，不要太黏你主人了，来，手手给我喔……。」
钟医生稍微使力，将小鹿的手拔开，小鹿有些不甘愿，不过可能因为钟医生给牠糖果吃的关系，认定她是盟友，这才乖巧的让她牵着。
「先来看看平衡感，这种类最麻烦的地方，就是站立和行走障碍，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样就不会随便乱跑很方便啦……。」
钟医生小小的揶揄我了一下，顿时觉得非常无辜，虽然我的确这样想过。
当初在出版社交了稿，回程的路上经过宠物专卖店，他们的招牌做得非常醒目，桃红色的招牌底，鲜黄色的字样，门口木制矮架摆着厚厚一本产品目录供人翻阅，橱窗内布置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宠物模型（当然都是俊男美女）来吸引人们驻足观赏，还装饰一些看起来很梦幻的气球彩带什麽的。
宠物专卖店我是知道的，电视新闻上经常报导哪里哪里又开了一家分店、出产什麽样的新种类……等等的消息，评价有褒有贬，以往我经过店面，都是埋头走过，那天不晓得怎麽回事，也许跟当时的心情状态有关或其他的什麽，我停下脚步，和当时负责接待的店员眼神对个正着。
『先生，进来看看，看看不用钱。』
店员那张诡异的脸堆满微笑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
我就这麽莫名其妙被拉进去，还坐在招待处里听着店员口沫横飞的解说，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订购了一颗宠物卵。
「好，我要放手噜……」
钟医生温柔的语气响起，我赶忙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小鹿小小圆滚滚的身子摇摇晃晃的站在台子正中央，钟医生慢慢放开牵着牠的双手，小鹿张开双臂，小脸瘪得通红，费劲的维持着平衡，总是在快要倒下的那一刻又急忙直起身子，那模样不晓得该怎麽说，我皱起眉头，心底慢慢的浮上一层不太舒服的感觉，还伴随着隐隐地酸痛。
站在我身旁的钟医生注意到了，她轻声说︰「这样的平衡感在幼年期已经是非常好了，我还没看过同种类的有哪一只比小鹿要好，要是多加训练，让牠知道支撑点在什麽地方，情况就会好的。」
我点点头，我现在是什麽表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来，小鹿过来，主人在哪里啊～？」
钟医生拍拍我的背让我走前几步，小鹿因为辛苦维持平衡而泛着泪光的双眸瞬间闪亮起来，踏着不稳的步伐往前，用力扑到我怀里，在紧紧抓住我的瞬间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
我沉默了，但我一向很沉默。
我直挺挺的站着，双手还垂在身侧，腰腹上黏着一只不停用脸颊磨蹭我的小鹿，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腾昇，占满我整个胸口。
「宠物就是这点迷人，」钟医生说︰「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忠诚。」
「你是第一次养吧？那麽我必须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做抛弃牠们的行为，那些人总是想着反正可以请专卖店安排二次领养，将宠物丢着就走，但是我必须老实说，真正能够承受被抛弃以及主人丧生的痛苦、并且接受二次领养的宠物，不到十分之一，饲主的职责，就是负责宠物从生，到死。」钟医生语重心长，伸手抚摸小鹿长着鹿角的头顶，顺着小鹿的发丝。
她接着说，语气多了一抹笑意︰「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相信你可以办到，因为有什麽样的主人，就有什麽样的宠物嘛。」
我低垂着视线，盯着小鹿可爱的发漩，随即抬头面对钟医生，开口问道︰「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为什麽？」
钟医生笑了，她说道︰「那是因为我是第一次看见宠物会黏主人黏成这样，那就代表你从牠破壳以来就不曾离开牠，聪明的饲主，会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漠视宠物的号哭也很重要，这样就可以让宠物知道，主人没有义务要随时随地陪伴在牠身边，所以，你一定是一个温柔到听不得宠物哭天抢地的人。」
原来如此。
我垂放身侧的双手，终於还是把小鹿揽在怀里，小鹿满足的更加贴近我。
我想起一件事，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有什麽问题都可以问我，」钟医生说道︰「相信我可以给你很好的解答。」
「我在外头的等候区，遇到一个青年，他的宠物蓝尼……」
「啊，你是说阿威吧！那个孩子……」钟医生低头思考了一阵，接着说道︰「虽然不应该将患者的症状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不过我想为了提高你的警觉，还是简单说明一下。」
我点头。
「蓝尼快死了。」
钟医生脸色一黯，有些落寞的吐出这几个字。
「牠的消化系统正在衰败，这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阿威却到刚才才知道，可能是蓝尼不想让主人担心，自己默默的忍耐，并强迫自己维持正常饮食不让阿威发现异状吧，直到最近两个星期，蓝尼的忍耐到达极限，这才被送过来。」
「原因是？」我问。
「不知道。」
闻言，我有些惊讶的挑起眉头。
钟医生苦笑一声︰「不要怀疑我的专业能力，我的医术在业界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目前的医疗技术还没有办法解释，为什麽有百分之五的宠物在成长的过程中，到了半途就开始出现全身器官慢性衰退的现象，直到全身瘫痪甚至死亡。我们医生所能做的，只有延缓衰败的速度，也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蓝尼来说，我也只不过是开了一般的胃药给牠而已……。」
「但是我们仍然抱持着希望，积极的研究中，相信会有办法的。」钟医生重新打起精神，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道︰「好了，难过的话题到此为止，我们接下去作检查吧！」
在丽蒂雅做了一连串丈量身高、体重，视力检测等等琐碎的检查，并确实登记在案之後，我带着小鹿回家。
我到厨房煮简单的蔬菜粥，小鹿就在一旁拉着我的裤管，直到我把砂锅放到餐桌上，我一口一口的喂牠，免得牠吃得到处都是我还得收拾。
简单的晚餐结束，我带小鹿去洗澡，反正在宠物面前脱光光也没什麽，我让牠泡在脸盆里，自己草草洗了一下，接着搓洗小鹿长长的头发，让小鹿开心的玩牠的泡泡，我内心暗咐着，应该找时间把这头很难处理的长毛剪短。
过了九点，我将小鹿抱在大腿上，坐在书房的电脑桌前工作了一阵，直到小鹿昏昏欲睡，我仔细将资料存档，抱牠进卧室。
原本在卧室的小型沙发上，弄了一块地方给牠睡，但是在小鹿第三次试图爬上我的床而在床边跳个不停，还很可怜的唉唉叫之後，我让牠上了我的床。
这是小鹿走进我生活的第一天。
我侧躺在床上，单手撑着脸颊，在盈盈的月光下凝视着小鹿熟睡的小脸。
那圆嘟嘟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鹿不悦的皱起眉头，却还是继续熟睡。
「……你能够陪伴我多久呢？」
我呐呐的问道。
清浅的叹息声，融入满室不再寂寥的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