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休息时间,我们回到原班用午餐,我藉口身体不舒服,向负责点名的副班长请假後离开教室。

凯恩说他虽然也能稍微降低外人对我们的感知,但无法像卫一样张开结界,需要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我领着他来到操场一角,在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四下张望,会在午餐时间跑来打球的人不少,但我选择的位置刚好能被林木挡住。我拿着刚才偷渡出来的奶黄包小口咬着。

「你说的对象在哪一班?」

「班?不是同学,这次要带你练习的对象是一名老师。」

「老师……?」

「签订契约的对象不分年纪,只要心中产生祈愿,都是签约的合法对象。我从头跟你说明起好了。」

凯恩在空中比划了下,「非礼机关的成员分成两类。一是『大非』,也就是我们的上司,负责和下界居民签订契约;另一种是『小非』,也就是我、触、食等人,负责回收契约。但是现在食和触都不在职位上,这份工作具有急迫性而无法延宕,只能由我暂时接收,利用缉捕触的空档去尽力回收契约。」

有没有这麽压榨员工啊?我还真担心他会过劳死……

「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吗?」

「这份工作的性质很特殊,主子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内幕,不同负责区的成员禁止在上界以外的地方碰头。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就训练出足以担当一面的新成员。」凯恩爽朗地笑着,「现在有了你之後,至少能够确保在执行任务时,不会让触偷袭成功。」

「上界的居民通常自称乐园居民,那里没有任何烦恼、哀伤、误会、绝望。但下界不同,人类为了活下去,为了满足慾望,常常会产生许多纠纷和战争,不论上位者或是遭受欺压的百姓,都会有所祈愿或慾望。上界实现他们的愿望,并与之签订契约。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黑球,储存了签约者资讯的黑球在契约终结前会放出警示光,我们就据此前去回收契约。」

我听了心中一悚,「代价呢?实现愿望,一定要付出代价吧?」

某个链金术师漫画中提到的,等价交换不就是这样?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有不少描写恶魔利用人性贪婪签下契约後,以对方的生命或肉体作为代价的经典故事。

凯恩显然知道我在质疑什麽,他摇了摇头,「愿望实现不见得会带来好的结果,所以我们不会跟他们收取任何代价,我们只会回收这份纪录了他一生的契约。」

说得有点抽象……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麽愿望实现後不见得会是好的?」

「不论是什麽愿望,都会带来相对应的後果。上位者希望长生不死,下属就会想办法推翻或囚禁他;女子希望青春永驻,却没有因此找到真心厮守的人。以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来比喻,你能懂吗?他们会在时间推移中付出那份代价。」

听见这个熟悉的词汇,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不需要索取任何实质代价。回收契约对他的人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这仅仅是一份纪录。因为事後会消除相关记忆,他们甚至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跟神签了契约。」

「为什麽你们的主子需要这份纪录?」

这样的形式很让我感兴趣。我平时也有在写日记和创作文章,渴望纪录我所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万物。然而人的记忆容量有限,一闪神就想不起刚才正在思考的事物。就算随身携带着笔记本,也难以完美保存日常一切。

有这麽方便的「契约」……我很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反而是凯恩向我投以好奇的眼神,「如同你们不会质疑你们信仰中的神一样,我们从不质疑他的目的。」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蠢。我也可以签订契约吗?」

「岁,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隶属小非,只具有回收契约的权限。」凯恩迟疑了下,「虽然不知道你有什麽愿望,但若是到了非签不可的程度,我相信大非会自动找上你的。」

「嗯……好吧。」我难掩失望的神情。要是可以透过这个契约,解决家里的困扰就好了……

「……不过,如果不是危及生死的愿望,我希望你不要签约。」

「咦?为什麽?」

凯恩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你待会就知道原因了。我们的确是天使,『天空上派来的使者』,但仍和你们认知中善良纯朴的天使有所不同。请记住这点。」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说不会索取代价,那为何不希望我签约?因为事後将产生反作用力吗?这反作用力糟很离谱吗?又说我待会就会明白了……没办法,我还是想不通。

跟凯恩相处到现在,我也不觉得他心中藏有什麽不良企图。他承诺会尽力保护我和我的家人,我能相信他吧?

凯恩平举右手,一粒黑球从从指尖凝结低落,坠地前即时飘起,在空中静静漂浮着。昨晚昏暗光线下只瞥见它暗沉的圆形外表,现在可以清楚看见表面浅浅散发着白色涡状光芒。

「触在反叛前身上正带着契约,主子希望我能一并将这些契约找回,不过看昨天他失控的模样,我想那些契约大概凶多吉少了。连带着当场被他击碎的契约球也……」凯恩没说完的话结束在一声低叹中。

我有不详的预感,「契约被击碎的话,会发生什麽事?」

「契约者会死。」凯恩轻声说道。

我怔愣住,「这麽严重?触不知道吗?」

「过去没有契约被击碎的案例,触反叛当天毁掉属於食的一部份契约,事後培初召唤我和大非过去开会。我还没有机会告诉触这个後果,不过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改变态度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这麽严重……」

「这本来就和你无关。不要自己担上末须有的压力,你只是协助者,过程中任何伤亡都是我的责任。」

凯恩持着黑球,凝视着其中的警示光芒,似乎在读取相关讯息。「好了,时间差不多,我们走吧。」

我回想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心头感到沉重忐忑。我以为触只会伤害凯恩他们、最多再加上我和我的家人。没想到周遭无辜的人们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因此失去生命。有多少人因为昨天的骚动而死去?如果我能感应到触的逼近,是不是就能阻止他击碎契约球?

凯恩说不是我的责任,但我无法阻止自己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要是我也能帮上忙就好了。

为了排遣这份沉闷和低潮,我随口问道:「凯恩,你几岁?」

「上界计算年龄的方式跟下界不太一样。」凯恩随着黑球指示而改变方向,我提醒他尽量走教室後面的小路,比较不会被人发现。「换算成你们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三岁吧。」

「咦?二十三?」

「怎麽?看起来不像吗?」他转过头看我。

我大感意外。「……我还以为、你才十八岁左右呢……」

凯恩啼笑皆非,「这是在暗示我幼稚吗?」

「啊、不是这样,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躁地澄清,「是一种给人的感觉吧。卫如果说他二十五我也不意外,可是你……很自然,率真又……爱玩,忍不住认为你应该只有十八岁。」

「呵,所以我该感到高兴罗?不过,刚刚那些话最好别让卫听到。」凯恩把手靠在颊边,压低音量,「换算成下界的年纪,他比我还小十岁。他最忌讳别人拿他的年纪作文章。」

「十、十三岁吗?可是看起来不像啊!」

仔细回想,卫那张脸确实带着稚嫩,淡漠神情和严谨态度成功模糊了别人对他的观感。如果愿意笑一笑的话应该会好一点?

「所以他才会老是一副紧绷过度的模样,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尤其在视和主子面前,更是让自己尽力表现得冷静老沉。」

「为了博取好感吗?」

「我想是为了消除不安和自卑吧。他在非礼机关成员中是年纪最小的,资历也最浅,就我所知他曾经在实习过程被正式生欺负过。」

「原来上界也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还以为是个跟乐园一样的地方。」

「再完美的乐园也一定会有阴暗死角。」凯恩苦笑,「嗯,到了。就是这里。」

凯恩在一间熟悉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我认出这里是辅导教室。这个时间老师应该都在吃饭吧。

我正要推门而入,凯恩制止了我。

「慢着,还有一点时间,先让你练习看看吧。」

「现在吗?在这里?」

「我稍微降低附近人们的感知能力了,就算看到我们,不久後卫也会来进行善後处理。把心思拉回来吧。」凯恩继续引导我,「虽然是视感能力,但实际上并不需要仰赖视力。把眼睛闭上,摒弃方才你眼中所见的景象,舍弃听见的风雨人声,用心灵去探寻、抚触万物。你会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浅弱跳动……」

我按照凯恩的指示专注在心灵上,那里有着我所构筑的只属於我的世界。在这之外呢?他要我仔细感受万物,我推开世界中的每一扇窗,烈日照射进来、月光驱散了热度、候鸟在云层中翻飞,远处传来雷响摇撼着大地……

没有。几分钟过去,为什麽还是没有?我感到些微不安。怎麽办?他还在看着我吧?可是我始终感受不到。

心跳加速起来。为什麽?快点啊,到底那阵跳动是什麽?我把所有的窗都推开了,就是没有找到凯恩所说的鼓动。

当我想放弃时,一阵有别於冬季寒风的和风拂过身侧,是春阳的气息,跃动、明亮、充满生机且令人安心。那风带领着我走到被忽略的高处窄窗前,我踮起脚尖推开那扇窗,被夜色垄罩的深闇大海在眼前汹涌荡开。

「这就是契约的气息。潮湿、带着原始海洋的气味。潮浪一坡坡拍打着你的心灵,我知道这悦耳、十分吸引人,但你得把持住,小心不要被这阵碎浪给卷走。回到你自己的感知中,现在告诉我,契约的光环在谁身上?」

「……桃景松。」我睁开眼,大感讶异,「我认得他,他是我国一的自然老师。」

我知道人都有愿望,但当自己认识的人和超现实的力量扯上关系时,这一切就会显得不真实而难以置信。

「任何人都有可能签订契约。如果他是你认识的人,那待会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为什麽?」

「因为……」

辅导老师休息室的纱门打开,我吓了一跳。桃景松老师以他特有的徐缓步伐走出,他看到我,表情略感惊讶,但还是笑着和我点头。他是不是看起来比以前还要虚弱?头发也斑白许多?

「……老师好。」我心虚地向他问好。凯恩靠在廊柱旁,神色沉着地向着我们这边,像在等待什麽。

桃景松老师从我身边经过时,那若有似无的浪潮声瞬间放大到耳边般靠近,一波一波、韵律犹如心跳般整齐,却越来越虚弱。

头皮一阵发麻。不对,有事情不对劲。我转过头去想喊住老师,但凯恩的声音却分散我的注意力。

「--时间到。契约回收。」

桃景松老师全身一僵,虚软地撞到布告栏後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