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想和江楼吵,总像打在棉花上似的,半点效果都没有,这让他颇为不满地转头就想走,可又怕被雷劈到,所以想走还是只能拉着江楼一块走,以至於他更加不爽地喃喃抱怨着:「早知道就继承算了,免得像这样什麽事都不能做。」

江楼听见了,忽然就回道:「随时都可以。」

「可以什麽?」恨绝离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继承的事。」

闻言,恨绝离不禁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调侃的意味:「我怎觉得你很想要我继承?」

江楼却只是看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转而回答:「我不想看着你比我早死。」

恨绝离一愣,突然就尴尬了起来,连拉着男人的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留还是该收,过了好一会才不习惯地回了一句:「喂…你说这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江楼当下没回话,直到注意到远方草丛的动静後,才淡然说道:「鹿出现了。」

「什麽?在哪?」恨绝离反应极快地拿出自己特制的弓箭,注意力完全从刚才的话题上转移。只见他俐落地按下机关上的按钮,那折叠式的弓箭便瞬间变成一把大弓,而江楼也没让弓的主人等太久,直接就带他到邻近的树上,让他能好好瞄准猎物。

打猎对擅使弓的恨绝离来说一向不是什麽难事,没三两下那只鹿就倒地不起,但他正迫不及待地想从树上跃下去验收自己的成果,就忽然被身旁的江楼抓住。

「别乱跑。」江楼提醒着,那语气却像在和小孩子说话似的。

被这麽叮咛着让恨绝离心里一闷,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他还是乖乖在原地等江楼带他下去後,才接着去处理今晚的晚餐。

由於附近正好紧偎着一座湖泊,恨绝离便直接将猎物拖至湖畔边,清洗、放血、生火…整个烤野味的步骤样样自己来,手法熟练俐落,完全都用不着再『劳烦』江楼───虽然说,他也不指望对方在这方面帮得上什麽忙就是。

而江楼似乎也颇有自知之明,在恨绝离对面坐下来後就看着他东忙西忙,一点都没插手的打算,免得自己越帮越忙。

当下四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有眼前的火堆及朦胧月色提供了光源,恨绝离边烤着手里的鹿肉、就边时不时抬头望向始终静静地坐在对面的男人,这让他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一次他同样在烤肉,结果江楼突然冒出来帮他包紮伤口的事。

也是因为那一次,他对江楼这个人才彻底改观。

他们虽然认识了十年,可每次相遇的时间总短暂得不值一谈,他不想多聊、江楼也沉默寡言,以至於两个人就这麽错过了十年……对,就是错过。恨绝离现在只有这样的感触。

他十四岁遇上江楼,十六岁父母双亡,他相信要不是因为当初自己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言行之中不带感情的神秘访客太过於怀疑、太看不顺眼,他八成从那时起就会想黏着对方不放了。

虽然有时说话直白得太惹人厌,但他仍然不得不承认,江楼不说话时身上那种沉静悠远的氛围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下去,彷佛天塌下来都有他撑着,给人一种不张扬、却也撼动不了的安全感。

这或许也和江楼的经历有关,当一个人独自活过了那麽长久的岁月,看透了世间冷暖,自身的存在等同於时间洪流的时候,他那样的淡然沉稳似乎都有了解释。

恨绝离回过神,伸手试了试火堆旁的鹿肉串,见烤得差不多了,随即拿起一串递给对面的男人:「喂,你这回该捧场了吧?」

江楼抬眼看着,却一动也不动,回答的内容也和之前一字不差:「我不饿。」

「你就算是守门人,好歹也是『人』吧?哪能什麽都不吃?」恨绝离不接受这种理由,着手就想把鹿肉串硬塞到对方手里。

避开後,江楼就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能。」

「能什麽能?等你饿死了我看你还能做什麽。」恨绝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平常看起来还挺成熟的,怎麽一挑食起来就这麽幼稚?!

「从接任守门人开始,食物和睡眠对我来说就不是必需品,与其给我,还不如留给山里的野兽来得有意义。」江楼的语气很淡,丝毫听不出半点感伤,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一般。

闻言,恨绝离却蓦然没了气,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郁闷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忍不住就低声劝道:「别把自己跟山里的野兽拿来做比较。」

江楼看着他,没回话,恨绝离闷着头默默咬了几口鹿肉,那烤出来的滋味明明还不错,可他却越吃越没胃口,最後随手一扔,走到一旁的湖岸边就开始宽衣解带。

那距离只有几步远,江楼当下一愣,等回过神来才不确定地问:「…你在做什麽?」

「洗澡。」那两个字恨绝离说得特别重,只见他背对着江楼、脱得毫不拖泥带水,赤足走入湖水中前还不忘抛下一句:「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的份都留给野兽去吃。」

「………」江楼很想反驳,但当他看见柔和月光洒在那光裸颈肩的瞬间,他就只能喉头一动,旋即将视线转移至另一侧的火堆上。

虽然现在是夏季,但毕竟是在深山里,夜间的湖水难免带点寒意,江楼光坐在岸边盯着火堆,耳际就不断传来恨绝离说水温怎麽样、甚至邀请自己一块下去洗的话语,加上那引人遐想的水声……江楼这辈子从来没这麽如坐针毡过。

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坐在火堆旁的身子是热的,可却也僵得厉害,他尽量放空思绪,不去想、也不去看,於是当湖的方向忽然静下来时,他也没发觉。

估计是江楼完全不吭声的反应让恨绝离觉得自讨没趣了,他倚着湖岸就安静地望向坐在不远处的男人。

从那个角度,他正好能瞥见江楼从软帽底下露出的半张侧脸,可即使有温暖火光的照映,却仍只衬出男人的苍白,在黑夜的对比下,勾勒出那英挺轮廓的一丝温和。

恨绝离几乎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微抿的淡色薄唇,也不知道胡乱想些什麽就在脑海里想得出神,思绪更是远远地飞到那曾经匆匆一瞥的真实面貌。

虽然他那时也只看到对方的半张脸,而且另一半边还沾了不少血,可……恨绝离忽然一个激灵,像想起什麽事似的,连忙就从湖里起身往男人的方向直冲。

江楼放空久了,恨绝离又赤裸着双足,几乎没在地面上发出什麽行走的声响,他直到那滴水声逼近身边後才察觉不对劲,但等他转头时却已经来不及,恨绝离冷不防就伸手掀开了他黑袍的软帽,两人的目光旋即迎面撞上。

男人有着和记忆中相同的黑发,以及那一双同样湛蓝清亮的眼眸,不同的是那眼里此刻已不再哀伤,反而是带着一丝讶异困惑的色彩抬头望着自己,导致恨绝离瞬间又被那双蓝眸击中心脏,活泼调皮的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咳咳…这是怎麽了?恨绝离一脸尴尬,又一边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发颤的胸口,然而指尖湿润光裸的触感让他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未着衣褛,当下再联想到的却不是该穿上衣服这件事,而是让自己匆忙从湖里出来的原因。

他的视线旋即再次移向男人不知为何忽然撇过头而显露出的侧脸上,江楼的右颊并没有他想像中的严重烫伤,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刺青,一条血红色的小蛇顺着男人俊逸端正的脸庞弯沿而上,细细的蛇信子对着眼角,栩栩如生,妖异而邪惑。

恨绝离的目光几乎当下就定住了,他刚才就感觉那隐约瞥见的红不像烫伤,只是没想到却是一道刺青。

从古至今,脸上会有刺青的通常都是罪犯囚徒一类,在当下这给人的印象远比一个狰狞恐怖的烫伤还差,更何况是江楼所处的时代?那所代表的意义,只怕是更糟,不会更好……

恨绝离这才明白江楼为何始终都穿着黑袍,那软帽更是从未主动掀开过,这个认知让他当下很後悔自己为什麽一时冲动就跑来掀了那软帽,心想这样的举动肯定伤了江楼,心里就随之更加耿耿於怀。

像是想化解尴尬似的,恨绝离在男人身旁跪坐了下来,伸手就毫不避讳地轻抚那红蛇的纹路,如此近看,让他有些意外地发现那红蛇倒不太像一般的刺青,反而像是自然从肌肤里透出来似的,几乎和主人融为一体。

恨绝离边望着,就边犹豫着该怎麽打破这沉默,想了想,最後才避重就轻地问:「你没毁容?」

江楼一僵,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红纹,只见他刚想抓起黑袍,那只手就旋即被对方握住。

男人浅显易见的反应让恨绝离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握住江楼的手後,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伸出双手将男人环抱在怀中,将头埋在对方的颈窝里,笨拙又一成不变地轻声安慰着:「你别紧张,我真的不在意。」

两人在静谧的环境里维持着如此贴近的距离,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及心跳声,恨绝离虽然大胆地抱住了男人,心里却很紧张对方接下来的反应,然而过了好一会,他才听见江楼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那件黑袍最後还是被江楼抓了起来,但却是脱下後就反手披到恨绝离身上,男人也是这时才转头正面看着他,随後微低着头替他将黑袍拉紧系好,就着火光,恨绝离能看见那神情里的淡淡伤怀和令人心颤的温柔。

刹那永恒,却是感情沉沦的瞬间,自此,再也无法抽离。

恨绝离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内心忽然涌起一种想吻住对方的莫名冲动,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一滴冰冷水珠就毫无预警地打上脸颊,惊醒了他。

江楼似乎也感觉到了,两人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向那一片无尽夜幕,豆大的雨滴也随之稀疏落下,滴答滴答的声响忽远忽近地接连响起,并逐渐加剧掩盖了四周的动静,直到耳际只听得见同一个声音。

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