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未鸣,醉难休,君心知几许?

若道人无情,岂及月时缺?

对天歌,邀月饮,两心隔远地。

醒醉碎梦萦,惆怅总难移。

「蔑相……先生,哀儿唱得怎样?」哀儿唱完一曲,缓缓放松怀中琵琶,眼眸水灵灵的,又带点怯柔,轻声细语,彷佛出身大家的黄花闺女。

「嗯?」心不在焉托头沉思的李蔑听见她唤自己方回过神来,牵起一记淡笑:「很好,很好。你才跟我学了大半年已有如此功力,可见你天资甚高。」

哀儿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华美舒适的衣裳,若在半年前,她万不敢奢望能在有生之年穿上这麽美丽的衣裳,住在这麽典雅的房子,更没想过可以清白之身离开花烟馆,再见李蔑,还有贵人收留她,供她吃穿,让她安心跟李蔑学琴,还请人教她书画礼仪。

可是她并不快乐。

虽说每隔三两天就能见到李蔑,还能跟他学琴,但她发现李蔑不同了。他无喜无怒,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连琴音也不如昔日多情潇洒。

每当她看见他看着怀中琵琶,拨动琴弦,满腔忧愁宛如凭音而出,直教她几欲闻声掉泪,想问,又不敢开口。

府中侍者站在大开的屋门前轻叩门柱,两手交叠腹前,稍稍欠身道:「蔑公子,时辰到了,马车已备在门外。」

李蔑重重吁了口气,抱琴起身。每每听见侍者通传,他也不禁觉得此行可能一去不返,可他却次次安然归来,继续过着跟乐渊岳错开的日子,继续教哀儿成为比自己更青出於蓝的乐师,也继续把自己推进无可挽救的地步。

袖子蓦地一沉,他回首过来,瞥见哀儿纤细白净的手紧攥他的袖角,颦眉道:「先生别去。」

侍者听见哀儿的挽留,登时面色微变,抬首欲言。李蔑回眸瞪他一眼,把怀中爱琴递给侍者,暗示自己定然随他出去,遂回头拉下哀儿的手,淡说:「我答应了那个人,就一定要履行承诺。」

出了别院,寒风霸道地勾起他的青丝,冬日肆无忌惮落在大地,刺痛他的眼睛。他抬手理了理长发,瞥见捧着包袱的侍者早早候在车旁,一见他出来,便把包袱呈上,淡说:「请公子上车更衣,并把香囊稳系腰间。」

「得了。」李蔑漫不经心接过包袱登车。刚坐定不久,马鞭一响,车子立时随蹄声辚辚前行。他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包袱,缓缓把它打开,一件与身上的红袍一式一样的衣衫静静躺在腿上,独特的幽香扑鼻传来,红袍的衣襟上,放着一个淡紫的莲绣香囊,味道与衣上的薰香如出一彻。

他用两指吊起香囊,嗅着那令人心醉的幽香,带笑低喃:「空弦落雁,我这只大雁也该落地了。」

深宫之中,一株瘦弱的秃树迎风立於群花之中,崭露头角,却更显丑陋。

他穿着一身水红长袍随侍者前行,定睛看着那株无名小树,直至走过花园,小树被龙凤椽柱所挡,才堪堪回首过来。

刚深吸一口气,胸中气血立时翻涌而上,一股腥甜已袭上喉间,他连忙掩住双唇,闻得袖袂暗香,嘴角不由牵起一记笑意,遂认命般屏息咽下欲涌而出的腥甜,淡然无事般跟侍者继续走在道上。

侍者轻叩殿门,轻手轻脚入内通传一声,便跨门出来对他欠身道:「蔑公子,皇上请你进去。」

「有劳。」李蔑向他弓身,脸上挂着一记淡淡的微笑,跨步进门。

正厅里空无一人,他熟路地走进里室,倏闻几记轻咳,瞥见华发斑白的妇人躺在半掀的床帏後,龙袍下露出一双枯瘦的手。

妇人缓下喘咳,转首看向步步走近的李蔑,牵起慈祥的笑容说:「蔑儿,你来了。」

李蔑点点头,抱琴欠身,「草民参见皇上。」

女帝看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李蔑,浮泛的目光被他腰间的香囊引去。她无奈吁了口气,坐起身来,李蔑立时上前帮她垫好靠背。

沉默片晌,女帝仔细端详李蔑的长相,伸出枯老的手抚向他的青丝,蓦地开口:「蔑儿,你说……朕还能活多久?」

一直垂首的李蔑灵眸一转,抱琴的手紧了一紧,强作镇定道:「皇上鸿福齐天,长命百岁。」

「呵呵,恭维的话朕听多了。年轻时自然受落,老来倒明白自己失去多少。」她伸手握住李蔑的手,笑道:「朕的子孙都散了,世上最痛莫过於至亲至爱离己而去。如今只有你相伴在侧,但你又何尝不是他人遣派而来,看着朕日渐老死?」

「不……」李蔑低头看着她满布皱纹的手,想起眼前看似和蔼的老人家如何用这双手毁去他的家,逼害他们母子离宫,这双骨瘦如柴的手彷佛沾上满手鲜血,夺目的血红黏稠地向他流去。

「罢了罢了。为朕弹一首曲子吧。」女帝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坐在早已置在床边的椅子上,「朕想听秦王破阵乐。当年……夫君最爱听这首曲子了。」

「遵命。」李蔑坐下把手一扬,一曲战歌倾泻而出,荡气回肠,彼此心思各异。暗香流转……

**

乐渊岳骑着骏马从城外军营回府,此回练兵、处理军务等杂事整整花了半个月才完成。当他远远看到将军府的大门,已迫不及待把属下甩在身後,解下风尘扑扑的披风,待一翻身落地便往南院奔去,看看阔别半月的心上人。

想到自己以「阔别」形容这半个月,乐渊岳不禁心中一软,想不到自己竟为李蔑倾心至此,就算身在军营,夜里独自坐於帐中,仍不时想起李蔑,琵琶琴音彷佛时时在耳边响起,每思及此,都恨不得可以立刻策马回府,把他抱在怀里。

将军府中的侍者得知将军回府,皆打点府中一切後出列相迎,可他们的主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跃身下马,随手把披风塞到最近的人手上,便如疾风般往南院走去。

走近院子,难得没有听见李蔑的琴音。他已在半路左右顾盼会否碰见李蔑,生怕像上次那样错过了他,但直至他走到屋门前,仍没有见到李蔑,也没听到屋内有什麽动静。

他推门屋门,跨步入内,「蔑……」

空荡的屋子没有一丝人气,彷佛很久没人居住。他蓦然想起二人临别之前争吵之事,心里一慌,就怕李蔑气自己对他管得太过,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他登时乱了阵脚,虽不认为自己阻止李蔑与父亲来往有错,但还是怕李蔑不再理睬自己。正当他想出门抓个下人质问李蔑的去向,就被枕边的红光引去注意。

平日府中侍者若见衣物在此,定会把它拿出去洗净熏好再送回来,绝不会让它被人随手塞在这里。除非……主人吩咐过别碰这东西。

他带着满腔疑惑走上前拿起衣袍。一阵淡淡的熏香味与血腥味随之飘散开来,味道虽淡,但他绝不会忘记这种香味!

这是军中用在诱敌死士身上的毒香,通常让死士以此毒熏衣入浴,让死士里里外外都沾有毒香,长期埋伏在目标左右,时日一久,敌人便会身中奇毒,日渐衰弱,最後无声无色死於非命。

然而,身染毒香的死士亦会死於毒香之下,无药可救,故不到不得已的情况,军中绝不会用到此香。

乐渊岳眸光一黯,拧紧英挺双眉。当他一想到那日父亲趁他不在府中亲临密见李蔑,所有想不通的因由通通清明起来。依李蔑的性子,若认定了他就不会放弃,但难保会为他放弃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他知道衣衫有毒,定不会让寻常下人碰他的衣物。

他猛然一惊,凑身往床铺一闻,果然闻到更为浓烈的毒香。一想到李蔑被人算计利用,他忍不住攥紧手上的衣袍夺门而出,施展轻功跃身出府,坐上跟他力战沙场的战马往别院奔驰而去。

一阵蹄声急至,老管家闻声出门相迎,看着英姿飒爽的少主子跨马轻足点地,脸上皱成一团的皱纹彷佛一下子笑了开来,整个人乍看年轻不少。

「少爷,你的骑术比以前更精进了。」老管家扶着乐渊岳的手臂,不论见了几次,也恨不得可以像以前那样亲自照顾他,生怕他饿着冷着。

乐渊岳每每看着别院的大门定不高兴起来,但今日却比往日更加不满,连对和蔼的老管家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也做不到。

他拿着一件水红色的外袍,带着愠色大步走进别院,周身的怒气逼得老管家放开苍老的手,从未见过乐渊岳面色如此难看的他不禁低喊:「少、少爷……」

院子的大门被乐渊岳一一用力踹开,他如雷似风的狂态吓到府中的下人,看着他阴着脸欲向後院走去,有些胆大的下人立时往回跑去通报。

乐渊岳气冲冲站在花园前的屋子,听见里面似有人声,便二话不说抬腿踹开屋门。果不其然,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你好卑鄙!」乐渊岳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前襟,把他从椅子上拉起身来。

坐在一旁的哀儿抱琴惊呼一声,杌子翻倒在地,本来平淡安然的屋子只剩下父子对决的粗喘与物件翻侧之声。

「李澐肇!这就是你该对爹的态度?!」男人圆瞪双目,毫不忌讳直呼他的本名。

「乐渊岳」本就是为了掩护「李澐肇」而生的,「渊岳」二字乃李澐肇的字,而乐姓,就是为了假扮成乐将军的儿子,冠上他的姓,掩人耳目。知道此事的人除了这个宅子的人,就只有对他一知半解,未尽全了的李蔑。

哀儿看清乐渊岳的样子,蓦地惊讶低呼,探问:「公子不正是当日救先生出水火的少爷?」

乐渊岳拧眉瞧了哀儿一眼,瞥见她抱琴而立,打扮得宜,显然没有当日那般卑微狼狈的样子,乍看之下,倒像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

男人轻笑一声,一手拍开乐渊岳的手,「你可喜欢哀儿?她的琴艺师承你府上的乐师。待所有事情完了,我便让乐老认她作乾女儿,好让你们名正言顺成亲。」

「什麽名正言顺!我对她根本无意!」乐渊岳大声吼说。

男人冷瞪着他,语气不善:「我已经让步准许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与你结姻,你别不识好歹。」

「哈,你让步?」乐渊岳冷笑一声,把手上的红袍扔在桌上,「你的让步,就是让蔑带毒去皇宫送死;你的让步,就是先把蔑毒死再让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代替他的位置!」

哀儿看着那件眼熟的红袍,上面传来幽幽的香气,她瞬时认出这是早几天见李蔑穿过的红袍!可是定神一看,却见衣襟上沾有点点乾涸的痕迹,她捡起衣袍一闻,淡若无味的腥气打蒙了她的意志。

「这……这是血?」她惊愕抬头,想起李蔑日渐憔悴的脸容,又想起乐渊岳方才的话,头脑如被雷击,震惊道:「先生究竟怎麽了?你们对先生做了什麽!」

男人咬了咬牙,直指桌上的红袍,彷佛李蔑就在面前,指责厉言:「肇儿!你是天之骄子,天命所归,绝不可为了一个妓子断送你我多年来的计策!」

「那是你的计策而已!我何曾想当天子?!这个位置我根本不稀罕!」

「住嘴!」男人一脚踹起翻倒在地的杌子,厉声说:「你竟为了一个下贱的妓子再三忤逆我?!你可还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静默须臾,乐渊岳坚定地看着男人,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我当然把你看在眼内,不然我早就跟蔑远走高飞,厮守终生。我真恨自己是你的儿子!」

一语完毕,他头也不回毅然回身离去,独留父亲与哀儿站在屋中,前者怒不可遏,後者惊愣不已。男人一手抄起桌上的茶盏,毫不留情朝门槛掷去,咬牙道:「逆子,逆子!」

「您方才唤那位公子……李澐肇?李……是前、前朝国姓。」哀儿怯怯地低头问道。

「哼,是又如何?澐肇本非你与那贱人能高攀的天之骄子。」男人眯起傲气的双眸,一步一步走近步步後退的哀儿。他猛然掐住她的下颚,逼她顿足抬起头来,「李不是前朝国姓,而是我国一直以来的国姓,从未变过!」

他使劲一甩,哀儿便歪身跌於地上,右手不慎被地上的瓷片划伤,流出与李蔑那件红袍般艳丽的鲜血。

男人似是碰了污物般拍拍长袖,下眼嘲讽:「若有外人知道今日之事,本王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然而你乖乖安守本份,澐肇身边总有你一席之地。」

「王……」哀儿低喃忖度半晌,倏讶异道:「您、您是宣平王?」

男人勾唇冷笑,「你识趣就劝你主子离开澐肇,不然……休怪本王心狠手辣!」

**

杳杳琴音,悠悠入梦。

荣华天贵,不过云烟。

李蔑坐在床边杌子轻拨琴弦,直至最後一个音琴缓缓流泻而出,他才撇目看向床上带笑酣睡的老人。

他把琵琶横放膝上,看着那张满布皱纹、面无血色的脸庞,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感受那份软滑独特的触感。

「皇上……」不带情感的一声称呼从他口中轻喃而出,曾经对她的怨恨早已在再见时烟消云散。对於一个众叛亲离的老人,他再也恨不下去。或许她不後悔夺去儿子的帝位,或许她不後悔得到天下大权,但她後悔自己没有好好善待亲人,让自己晚年孤身一人。况且,子孙叛变、抹杀女帝皇朝,对她已是最残忍的惩罚。

可若谈及生死……

「蔑儿会陪着你的。」

李蔑淡笑敛手,抱琴起身走出寝宫。殿外的侍者看到他抱琴而出,没有阻止他四处走动,反而毕恭毕敬地向他俯身示礼。

女帝早已下旨,李蔑可自由进出皇宫,见他如见亲王,地位仅次女帝。宫人见此无不暗嚼舌根,人人皆道李蔑以媚色惑主,床上功夫了得,侍候得女帝高高兴兴,却无人提起他琴艺了得。

李蔑亦曾听过这些流言,但他却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走过一片翠竹庭园,他无意瞥见转角的宫人竟难得没有瞧着他看,倒一脸猥亵地拐弯走到园子後的小屋去。他心想那些人们要不围在小屋里开赌,要不把小屋当妓馆,倒也没在意他们在作什麽。

他冷哼一声,迳自继续往前走,打算到前面的荷池乘凉看花,却当他施施走过长廊,就被刚从小屋出来的男人拉住手臂。

「呦,这儿还有一个呢。」

男人与他的同伴一身侍卫装扮,他身旁的同伴用佩剑挑起李蔑的长发,一觑他的後颈,笑道:「当真是个小妓呢……小美人,怎麽不好好待在後宫,跑出来游荡招人?莫不那老女人不中用,後宫的男人又满足不了你,所以跑出来找哥哥我喽?」

李蔑不屑轻笑一声,流盻风骚,瞧了他们一眼冷嗤不语。

抓住他的男人立时气红了脸,一手把他扯到不远处的小屋前,大脚踹开木门,一阵淫秽的味道登时从屋子扑鼻而来,男人的粗喘与肉体撞击的声音连连响起。

那人把李蔑扔到地上,一时天昏地暗,李蔑只听见琵琶落地断弦之声,正心疼琴弦又断,乐渊岳不知会何等婉惜,就被人粗鲁扯住长发,像狗般趴在地上。

在昏暗的屋子里,他只看见数个男人围着床上一具白皙瘦弱的身躯,极尽残暴淫秽之事。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他身上的伤痕知道他是个经历多少侵犯的男人。

「贱人,给你面子你不要,只好代替他给本大爷爽一爽!」身後那人一把撕开李蔑的衣衫,不消一刻露出修长白嫩的双腿。

两个强行带他进屋的男人见此不禁倒抽口气,对视一眼猥亵淫笑,皆了彼此想不到在宫中找到这麽好的货色。

犹是李蔑如此冷静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禁慌了一慌,脑海中不断闪过乐渊岳的脸。

他不知自己原来已对他如此依赖,以往不论遇到任何困境,他都只能靠自己独力克服,若然无可挽救,则宁为玉碎,一拍两散。余光瞥见手边的琵琶,他伸手过去握住琴颈,本想横手向後击倒身後的人,却思及此琴乃乐渊岳所赠,当下犹豫下不了手。

灼热恶心的触感抵在臀间幽处,他低头咬牙哽了一声,双手攥得死紧。千钧一发之际突闻正在床上肆虐的男人厉声惨叫,身後的人立时跳起身来上前看顾。

一阵惊呼声中,李蔑只见床上的男人下身鲜血汨汨,而本来从後侵犯床上之人的男人却被木簪贯刺喉间,带着依然坚挺的下身倒在床上垂死抽气,空洞的喘息与胀红的下身极为相讽。

「你这个贱人竟敢伤我兄弟!我杀了你!」银光出鞘,狠狠朝床上之人砍去。眩目之间,李蔑方一闭目,就闻得一声兵刃相击之声,剑风在耳际一掠,顿感身边多了一个人。

「全都出去!」一身青衣冽然的男人蹙紧眉头,手执长剑,腰系木牌,衣饰与一般侍卫大为不同。

数个男人被他如此一吼,纷纷匆忙穿上衣衫,口中骂骂咧咧:「啧,假惺惺!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想上这贱人?可惜要你捡兄弟们的破烂货了,武大人!」

武兆扬二话不说挽剑突刺,长剑划过那人的脸颊,画出一道夺目的血痕,血珠从利刃滑落,不留半点红痕。

「有话去跟阎王说。」

被放狠话的男人再也不敢多嘴半句,抿紧嘴巴揪起裤子扶受伤的同伴急急走出屋子。刹那间,屋子只剩下李蔑等三人。

武兆扬斜目瞟了李蔑一眼,遂收回长剑,走到床边扶起一身污秽的男子,卸下方才冷淡狠厉的神色,满目怜惜拭去男子嘴角上的血污,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靠在他身上的男子彷佛惧光似的一个劲儿往武兆扬怀里钻,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显楚楚可怜,瘦弱的身躯如风中残烛不断颤抖,让人想紧紧抱住他,压下他的颤抖。

「阿弥,你怎麽了?你说话啊……」

武兆扬一句不经意的话,震得怀中人儿与李蔑生生愣住。汹涌的回忆如急流而过,那张和蔼温柔的笑脸历历在目,奋身挣扎华世公主泫然欲泣的模样无时或忘!还有……还有从小一直戴在自己腕上的白玉绞丝纹镯。

「你……叫他什麽?」李蔑勉强拉好被撕毁的衣衫,坐在地上看着闻言发愣的武兆扬,激动大喊:「我问你叫他什麽啊!」

武兆扬搂紧怀中之人,正想斥骂李蔑,却听见怀中人细如蚊呐说:「蔑……蔑儿……」

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宁静中响起,轻若游丝的话语如巨锤深深打在李蔑心头。柔悦的嗓音纵然变得沙哑难听,但熟悉的底儿尚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恩人的声音!气血翻涌,李蔑再也忍不住喉间痒意,嘴角连绵滑下暗色的血红,牵起苦涩的笑容,蹙眉说:「董哥哥,真是你麽……」

**

日沉暮落,月高夜深,满桌饭菜已经变凉,菜肴在烛光下份外油亮,刺痛了座上人的眼睛。

细碎脚步声响,侍婢低着头走进屋子,稍稍福身,对座上的人说:「少爷,蔑公子回来了。」

「嗯。」乐渊岳颔首应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下异色,片刻又黯了下来,不知他在想什麽。

未几,李蔑抱着断了弦的琵琶走进屋子,瞥见屋内烛光通明,乐渊岳面无表情坐在桌前,心知他等了自己好久,脚下不由一顿,才毅然踏进房间。

「回来了?」淡如流水的声音响起,再次打住李蔑走进里间的步伐。

「嗯。」

妖冶的香气幽幽传来,乐渊岳心中一沉,抬头看到李蔑眼圈红肿,衣衫残破,琵琶琴弦几乎尽断,他的心猛然一揪,痛得混身打颤。

「你到哪里去了?」他颦眉起身走到李蔑面前,把断了弦的琵琶放在一边,执起李蔑被弦线划伤的手轻抚疼惜。

「皇宫。」

言简意赅的回答令乐渊岳愣在原地,他本以为李蔑会反斥他多管闲事,却没想过李蔑会如此直接承认自己进宫之事,如此看来,可否看作李蔑後悔了,想要他帮忙了?

他握住李蔑的手,说:「你别再……」

话未说完,李蔑倏忽仰首吻住他的嘴唇,缠绵一番,直至快要窒息才放开他。

「澐肇,抱我。」

「什麽?」

李蔑靠进他的怀里,埋首其中,不再言语,只是掩饰不了恐惧中的颤抖,与哽咽的声音。

乐渊岳也不作多问,轻而易举抱起李蔑走进里间,温柔地把他放在床上。谁知李蔑再次主动吻住他,满腔疑惑化作情慾,双手不住在李蔑身上探索,脑中不断闪过李蔑哭红眼圈、衣衫不整的模样,心中的恐惧也越发扩大。

一场近乎野兽肆慾的云雨过後,李蔑气喘吁吁伏在乐渊岳身上,往日看着只觉白皙如玉的脸庞,不知何时已添上几分青白,嫣红似砂的薄唇也染上淡淡绦紫,若非细觑,只以为他唇红欲滴,娇艳得很。

乐渊岳稍稍拉起盖在二人下身的薄被,覆在李蔑肩处,遂用擘指抚过他的双唇,淡说:「究竟发生何事?你只消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李蔑闭了闭眼,抬手拉下他的手,看着自个儿手腕上的白玉镯,「没事。你专心练兵,不用管我。」

「我专心练兵有何用?」乐渊岳眉头一皱,抓住李蔑的肩膀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没有你,就算让我一统天下亦不过枉然!」

「……是麽?」李蔑伸手抚向他的双眉,沿着他的眉骨轻轻抚摸,满是怜爱。「澐肇,我等不及了。你帮不了我,此事我必须自己动手。」

「等得及的!你等得及的!」乐渊岳俯身紧紧抱住李蔑,心知李蔑想在毒发之前做个了断,思来想去,觉得李蔑定是想对女帝出手,想到他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双臂不由抱得更紧,「你是我的蔑,单单是我的蔑,以後的事由我来扛!」

脑海忽现自己与娘亲被侍卫押到天牢,在颈後黥下奴印的情景,想起父亲把他们母子作为弃子以作乐渊岳的掩护,那时多麽无助,多麽害怕!之後遇到董自弥,也本想终有人肯善待自己,却不想自己给他招来横祸。从此之後,他默默把事情独自扛在肩上,在花烟馆中默默忍受客人的暴虐,忍受馆外的冷言冷语,忍受一夜无眠的孤独。有些事,他不能跟别人说,就连待在自己身边的哀儿也不能说,但面对乐渊岳,却三番四次想对他坦白,告诉他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抿嘴一笑,轻拍乐渊岳温暖的背脊,「告诉你,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我以前为了不让与我相依为命、流浪街头的黑犬拖累我,我趁牠大病,夜半起身用石头把牠砸死。」

乐渊岳撑起身看着他,皱了皱眉,「你不过给牠一个痛快而已,何错之有?」

李蔑眨睫浅笑,垂眸续说:「我小时候贪恋恩人对我的好,因而给他招至大祸,後来为了能跟随他死缠烂打,最後害他半生,也害了老板……」

乐渊岳抿紧嘴巴,想到自己小时候高床软枕,丰衣足食,虽要偷偷摸摸在乐府扮作他人之子,但终究比李蔑从小颠沛流离好得多。思及此,他不由为李蔑心酸,柔柔轻抚他的头发。

「儿时之事岂可作准?况且我想那位恩人当初既不怕收留你,自然不会怪你半分。时也命也,他的灾祸又岂可怪在你头上?」

「他也这样说……」李蔑颦眉苦笑,「可我怎能当无事发生?一切都是我自私种下的果……」

乐渊岳引项轻吻他的前额,轻声细语:「别想以前的事了,以後有我在,我也不怕你自私不自私。我会好好保护你,给你安稳的家。」

「齐家之後,便是治国,平天下……」

「蔑,你会陪我看我国盛世麽?」乐渊岳有点紧张问道。

我国麽……

李蔑淡笑抬目,微微歪首,「自然。」

乐渊岳定睛凝视着他,余光瞥见褪在床沿的艳红衣袍,英秀的双眉不由一蹙,正色道:「你别骗我。」

「那你也别瞒我。」李蔑抬手抚向他的嘴唇,丰润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开来。他微微一笑,双手转而抱住乐渊岳的脖子,抬身吻上他的嘴唇,「我们做了太多不可告人之事,快要不知自己是谁了。我不须你事事告诉我,你只要知道,我做任何事都是对你有利无害的。」

乐渊岳抱住他偏身卧在床上,两额相抵,垂眸说:「只要你没事,区区江山又何足挂齿?我宁以江山换你一人。」

「以後别再翻我的东西,我不喜欢。」

李蔑没头没脑的说话令乐渊岳不禁一僵,他不知道李蔑言指那件水红长袍,或是他的过去。然而,任何一个猜测都只会落下不好的结果。

「好,只要你不离开,我答应你。」

李蔑但笑不语,两手抱住面前疼爱自己的人,深深埋首於他的肩窝之中,合上酸涩疲累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