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那个事件成为张美丽人生的转捩点也未免太夸张了。

事实上只不过是她继续和卢巧婷保持那种不冷不热的关系。说穿了那也不过就是一起写作业,她教卢巧婷理化数学而卢巧婷会帮她订正英文的互惠关系而已。

反正,卢巧婷又不讨厌,而且,自己也的确因此成绩进步了很多啊,张美丽这麽对自己解释,把淡淡的失落压在脑後。

对张美丽来说,与人交往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困难并且没有标准答案了。

虽然其实是怎麽样都没有人注意到,但她常常在自我封闭与努力与打开心胸拥抱世界之间摇摆不定,对於人类这种善变又任性,笑颜之下含藏着残忍的生物,她又爱又恨,总是不知道该以什麽姿态面对才不会受伤害,才能过的像自己-不是那个可怜讨厌欠欺负的女生,而只是一个人,有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愿意付出善意也能给予真诚的回应。

她知道自己的确总是散发弱者的气息,又不会讲话,可是她就是一直都弄不清楚,到底自己有什麽令人憎恶的地方,而要被这样对待。

就连国一一开始最好的朋友最後也开始带头欺负自己,那个女生在班上人缘很好,从那之後就更没有人要理她了。那一直是她心底最致命的伤,却只能安静忍耐别人三不五时地往她的痛处踩。

即使如此,她还是害怕被讨厌,害怕总是孤单,害怕没有朋友,她还是暗自希望自己看起来厉害一点大方一点讨人喜欢一点,然後起码有人愿意对自己露出友善的笑,一次也好。

可是没有办法,她没有自信能够做到这样而也很少人愿意接住她伸出的手,她也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克服自己的自尊,当个卖力讨好,被嘲笑也还能继续取悦大家的人。

往往最後她还是默默的缩回角落,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

有时候她觉得,那张贴在背上,写着「脏霉痢」的纸条,从来就没有真正被撕下来过。

卢巧婷已经是,唯一一个会好好看着自己,和自己并肩坐着的人了,对於这点,张美丽不能说没有一点卑微的感激。

「张美丽,我说你啊,为什麽老是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样子呢?其实你的身材也不错啊,为什麽就不花点心思打扮,化个妆戴个隐型眼镜什麽的,会穿衣服的话,比例看起来就会很好,也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吧,甚至会有男生来追你喔。」

偶而还会来往一下的张俊帅有天对她这麽说,做过雷射手术的双眼炯炯有神,白皙的皮肤,设计过的发型,确实俊帅。

「呵呵,我的条件又不像你这麽好,我大概天生就是当怪小的分吧。」张美丽乾笑两声这麽说。

张俊帅的脸沉了下来,没再多说什麽。

她其实都知道。

在张俊帅心中,毕竟还是自卑并且极度渴望他人认同的,什麽怪小之类的字眼,他一点都不想听见,可以交到朋友受到欢迎的话,他可以忘记那些人先前是怎麽对待自己没关系。

可是,你都不会偷偷怀疑,大家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懂得讨好才和你在一起吗?

夜晚入睡前,你会不会想着,他们喜欢的是不是真正的你呢?

张美丽并不是因为自己曾经被霸凌而对人性失望什麽的,毕竟,如果在同样的状况下,她也可能会成为那些施暴者,或者成为张俊帅。

命运的安排让她成为被欺负的人而非欺负人的人,让她成为张美丽而非张俊帅,只是这样罢了。张美丽觉得自己没什麽理由讨厌那些人,也没必要觉得自己这样比较好,只是对於自己没有变成那样感到小小庆幸。

或许和张俊帅相比,自己太过偏激固执,可是如果要藉着失去自己而得到其他,那麽张美丽宁可选择不要,或许该说,她就是无法做到那样的地步,成为那样的人。

她还是宁可当被无视的张美丽。

比起极力迎合大众口味到,可能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干嘛的张俊帅,或者默默缩在一角,老是被嘲弄或者乾脆忽视的张美丽,卢巧婷无疑是社会化比较良好的一个。

不是坏人,但也不会让自己处於弱势,不喜欢处於视线中心,却可以轻易的从边缘融入人群。和所有人都可以简单扯上两句,对所有的事情都有那麽一些的了解却又维持好奇的姿态,一边留下可以继续发展的尾巴,一边却保留撤退的空间。

卢巧婷就是那种,可以让你不自觉得说了好多有关自己的事,似乎很投机的聊了好久,对话结束後你甚至不会发现到,其实你仍然对她一无所知的人。

粗枝大叶,还满有趣,什麽事都可以聊上两句。这是大部分人对卢巧婷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也大概没什麽机会有深入的了解。

不诚恳。

这是张美丽对卢巧婷进行观察之後得到的结果。其实卢巧婷和自己一样,也有孤僻,以及不愿被轻易看透的一面吧。

不过张美丽毕竟是内向并且胆怯的,即使偶而心里有些疑问,如果卢巧婷不说,那麽她也不会去问。她知道卢巧婷也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朋友,虽然张美丽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对朋友的定义有所误解。

於是她始终不知道,为什麽国二那年,卢巧婷会这麽刚好的知道自己需要乾净的制服上衣?

家里是在做什麽?第一次掉牙的时候是自己拔下来的吗?房间墙壁是什麽颜色?有没有喜欢的对象?怀着什麽秘密做着什麽样的梦?

偶而她会对卢巧婷这个女生有些好奇,不过,也就只是好奇罢了。张美丽对於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多少好奇,例如说马里亚纳海沟或者人猿。

她知道除此之外,自己不应该抱有其他的情绪。

乏善可陈的日子一直下去,两个人就这麽打发掉了国中生活,考上同一间高中,并且无巧不巧的在高二时又分到同一个班,没有什麽特别的关系,一直是普通朋友,卢巧婷面对数学的时候还是一样笨。

或许是脱离了国中班上那些同学,张美丽升上高中之後人际关系好了一点,起码分组的时候有人收留,但她总还是觉得和卢巧婷一起写功课的时候最自在。

忘了从什麽时候开始,两个人就一直保持着坐在前後位置的关系,身高176的她总无可避免的必须坐在教室最角落,而卢巧婷则偏好躲在倒数第二个位子,可以被柱子挡住,方便她上课尽情睡觉发呆或者看一些没人想看的课外书。

卢巧婷对於上课睡觉这件事总是安心又大摇大摆,常常睡着睡着,那颗温热的头颅就猛的往自己的桌面上一仰,第一次碰撞发生时张美丽吓了好大一跳,要是撞到或者脖子扭伤怎麽办哪。

反而是卢小姐皱了皱眉头,眼也不睁开就往前一趴,回到自己的桌面上继续睡得香甜,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受伤。

之後张美丽就学乖了,总是在那颗头排山倒海而来时用左手掌接个正着,也不叫醒,只是轻轻小力的将她的头慢慢推回原位,任她垫着自己的手睡的深沉。

那头慢慢留长的柔软发丝轻轻搔弄着自己的掌心,在心底掀起小小的波澜,她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右手继续抄笔记,专心上课。

张美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在课本考卷上写下那三个讨厌的字,总是潦草写下座号了事。

倒不是多气爸妈给自己取这种名字,虽然是俗气又常常被嘲笑,可是张美丽只是,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美丽,每次自己写下这名字,总觉得有些刺痛不愉快。

可是,自从卢巧婷坐在自己前面之後,那条黑线上开始不再空白。

张美丽,偶而是美丽,如果考的是英文,那麽就是假掰的MayChang。

每每拿到小老师发回来的考卷时,上面和整张考卷显得不搭的字会让她心里一突。

卢巧婷的字写得好看,张端整,美稳重而丽飘逸,看上去舒服且有意境,连带的好像连那个名字本身都理直气壮了起来,好像真有半分的符合字面上的意思。

她羡慕卢巧婷。只有这样善良的人,才能把不美好的事看的平常。

不可否认卢巧婷粗枝大叶的外表下其实细心体贴。偶而当她对张美丽展现出那一面时,总会让张美丽感到一阵奇异。

绝不是讨厌。只是很异常罢了,好像有什麽在心底轻轻搔动着,一个不小心就要笑出声来。

但也仅只於此。

这个人,跟谁都不错不是吗?就算真的做了什麽会让自己感觉不同的事,那也只不过是自己过度解读罢了。

何况,她理所当然该对自己好一点啊,毕竟一起写过这麽多作业并且帮助她平安度过这麽多考试,她知道卢巧婷也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人。

张美丽故作淡定的想着,一边专心抄着笔记,却无法否认自己太常搬出这些藉口企图浇熄心底的异常感。

就算她张美丽真的有那麽一点点对那人感觉特别,那也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事情罢了。

世界上除了爸妈和自己之外,其实没有所谓全心全意,没有目的并且不带期望的关系,尤其是对她这样的异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前面正懒洋洋趴在桌上画重点的卢巧婷的背影。卢巧婷现在比自己矮了一截,和自己说话时还会微微仰头,可是偶而转过身来把课本摊在张美丽桌上时,她还是会想起国中那些下午。

她没忘记,卢巧婷是因为自己会和她一起讨论功课才继续和她当朋友的。

世界上不存在全心全意,没有目的也不带期望的关系。这是卢巧婷教会她的人生道理。

「欸,你等下要不要一起去吃牛妈妈?」暑期辅导的某个星期五第六节下课,班上弥漫着躁动的气氛,张美丽的全身乏力的趴在桌上不想动,坐在前头的卢巧婷突然转过头来,带着浅浅的笑这麽问到。

随着两人慢慢长大,渐渐迈入青春期的尾巴,细胞各自分化,长成一个比较笃定的形状,卢巧婷也越来越好看。

之前不知道什麽原因剪短的头发又慢慢留长,在领子的高度晃荡着,张美丽依稀记得,第一次卢巧婷骑着单车停在自己身边时,头发也是这个长度。

相似的季节,相似的发型,只是卢巧婷的笑容慢慢变得有些超龄的稳重与一点点的神秘复杂,而张美丽的心思也不再单纯自我。

那画面不知怎麽的就是,令张美丽有种一事无成的泄气感。

「欸,放学一起去吃牛妈妈喔。」见张美丽只是呆呆的盯着自己没有反应,卢巧婷的笑更灿烂了,用有些不容拒绝的语气重复了一次,是很好听动人的声音,语调慢慢退去了国中的粗鲁,并且不知何时多了迷惑人的什麽。

「啊,好。」张美丽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在她面前发呆实在太糗了。「对,对不起。」

「没关系啦,没办法谁教我就是长得这麽美呢?」卢巧婷又没个正经的笑了起来,欠揍又淘气的笑法,搔首弄姿的抛了个媚眼,是那种谁都会忍不住跟着笑出来的搞笑姿态,化解了尴尬。

可是张美丽一点笑不出来。她就是忍不住对卢巧婷的不认真认真了。

谁来告诉她,那种瞬间心跳加速脑部充血的感觉应该不是所谓的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