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不是个清高的人。也决不是个甘於庸俗的人。外力消失,我发觉,唯一使我在乎的事,就只余下我个人的生存。只要一息尚存,我其实去做任何事也是可以的——包括吃完这个饭盒就上去敲一封辞职信,包括立刻抓起手机给唐拨一通电话。

而我真的这麽做,却只听见「嘟——嘟——嘟——」,一个痴呆精神病人单调的语音游戏。

下班後我没有急着上车。我捧着个饭盒,坐在火炭火车站月台——往红磡方向——上一把铁长椅,俯前身体坐着,腰与臀间形成小於四十五度角,乾扁的肚子里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收缩,催促着我打开这个塑料制的饭盒,用汤匙搜刮那一团团浆糊状的饭,以及那些不知经什麽过程才烤成这个样子的烧肉。

我不急,是知道没有人在家里等我——米缸里没有一颗颗肥白的米粒,雪柜里除了鸡蛋、水果跟啤酒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没有多一对拖鞋,没有多一柄牙刷,没有多一只漱口盅,没有多一条面巾。

我现在所住的家比我童年时的那个要大,都是租回来的,却比以前的那个家要空荡。这麽一个家是不足以吸引人每天下班後赶着回去的,里面也没有什麽东西值得我去守。这一个多月以来,跟女朋友分手,我每天下班後,都在街上游荡,不断步行,由尖沙咀行去红磡,由沙田行去科学园再去火炭,经过我读过的中学、大学,从外面远眺入大学校园里,我曾经去上过课的大楼,有时无聊也会特地进去凭吊我逝去的那些东西。

这天发生许多事,我没有力气行去大学,只在火炭站的月台前坐着。这是一个半露天月台,可以看到顶盖以外墨汁一样的夜空,墙上则贴满白底的黄花绿叶,以行草粗体大书了火炭二字,一根根棕黄色的柱子顶天立地的支撑着上盖。我喜欢留在火炭站,或许是因为当年中学下课後,常常与一群损友在这车站等火车,去沙田新城市广场windowshopping,去旺角扫街、戳鱼蛋,去尖东海傍追风,或者单纯地不想太早回家而已。

而且在火炭站的月台呆坐,总是没有人坐在我隔壁。繁忙如六七点的钟数,月台被人潮淹没,脚印密铺了月台的每一寸地下,火车无时无刻不占领着路轨上每一寸位置,空间里盈满来自职员的宣布:往红磡的列车现在到站、往罗湖的列车现在到站、往落马洲的列车现在到站、本班列车将稍为延迟……

我身边的位置,可能是月台上唯一一处空下来的位置。我保住这难得的空位,情愿把斜肩袋跟饭盒放在大腿上,汗水胶水似的将西装裤与大腿的皮肤黏在一起,我还是没有把杂物放到旁边的空位,不知何解。

我看着那些个等火车的人,他们也看了我一眼,似在想:这个西装友怎麽特地来火车站食饭盒?这个西装友头发也乱了,一副刚被人炒鱿鱼的落泊样子。这个西装友……我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呆滞的西装友,没有值得注目的地方。

那些人在我眼内,原也没有值得观看的地方。我想将他们的脸孔裁下来,一张张的重叠,会否得出同一张脸?八字眉。半睁的双眼里失去光泽的眼珠,彷佛是硬生生的从一尾尾死去多日的鱼所摘出来的。扁平的鼻子,一点点细如针孔的黑头。覆舟嘴,金钱与生活挂在两边嘴角,长年累月下形成一张无法上扬的嘴。

我知道若我站在他们之中等火车,我看来也是那样的面目。

食完饭盒,放在脚边。双手叠在腿上的斜肩袋,我滑低身体,让颈项枕在椅背,盯着顶盖那一团白色。白色里的漩涡。漩涡里转动着的像人双眼里的光圈。声音囤积着,好似一个绵密的鱼网,而我,是网中之鱼,在这个不知由谁为我设下的陷阱中等待死亡,亦不知道会由谁来为我收屍。只有极不幸或极幸运的人,才有「幸」被人目睹他们死亡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