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静的夜,一串金属叮叮铮鏦、响於万籁俱寂之间,打碎了冰冷的寂静。

一道厚重铁门沉沉咿呀滑开,扫落地上积得厚厚的雪堆,门後,一片陈腐的苔味随着如墨的一室黑暗逼散而出,方才持着钥匙开门的门人举起一旁铁架上的木炬,拍去了上头堆积的雪,从衣襟中掏出火折子吹燃,在那炬头煨了好一阵,才将其点上。

那人抬着火炬,率先走入,沿着湿冷石阶而下,将厚重铁门背後的一片黑暗微微燃亮。身後,两三个人羁押着一人,跟上前头一道微微的火光。这已经数十年未用的地窖弥漫着深浓腐味、一片死寂。

蓦忽,一方寂静却给猛地掀乱。

「放开我、放开我──」尉迟律挣扎咒骂,扯扭着身子,想挣脱身边二人的牵制,却是气力耗尽,抵抗不了分毫。

「吵什麽!安分点!」一旁那制住他一侧的弟子恶狠狠开口,正是严略。他与另一名弟子压制着尉迟律,将他拖下石阶、往地窖深处里去,来到最底的石牢前,推开冰冷的石门,拿来了手铐脚镣硬是替尉迟律套上。

「放开我!顾长歌、顾长歌……我要见师兄──」尉迟律用力扭动着身子,欲挣脱三人在自己身上加套的枷锁,嘴里只喃念着一个名。

上牢了枷铐,他被狠狠推入石房,踉跄扑跌在地。

「呃──」石地粗砺,铺着浅浅枯草乾茎,狠狠刮擦他颊侧,痛得他嘶叫出声。

「你逆上弑师,还奢望什麽,死心吧!」严略嗤哼。

「我没有,我说我没有!」尉迟律双手受铐,摊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却从蜷缩的身子里,咬牙切齿地狠狠嘶吼出声。

「在场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这狡辩也未免太瘪脚了。任大师兄平时再偏心袒护你,此回罪证确凿,只怕这次连他都帮不了你了,否则又怎会要众人将你羁押?」严略冷冷讪讽,随即不再与尉迟律废言,一扯牢门,「砰」地一声阖上,隔绝去尉迟律在门後死命挣扎的模样。

门外,隐约听得金属锁匙声轻轻敲响、伴随着杂沓脚步逐渐远去稀薄。牢内,复归一片死寂,尉迟律双手受铐,在地上如虫匍匐着、爬伏来到门边、以手铐狠狠敲撞着石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可任他撕扯了嗓,只换来空气中的咆啸回响,幽幽徘荡在深锁的石牢内,深深埋在地底,无人听闻。

他许是叛逆、许是轻狂不羁,可这辈子,他不曾伤害任何人、愧对任何人,就连他在市井街头流浪时,也不曾偷、不曾抢。掌门欲对自己不利,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从不想伤害任何人,可为什麽,就是没人相信他,其他弟子不肯,杜十方不肯,连顾长歌也──

『相信我,师兄。』

『来人,把尉迟律,押入地牢候审。』

万籁无声之间,只剩下顾长歌离去前的话语,清清冷冷,如雪月峰上恒常的霜雪,无半丝温度,在尉迟律脑海中,回荡不去。那样讽刺、那样可笑。

他绝望摊靠在墙上,墨发披散,凌乱地掩在他的脸上、盖去了他一双灰绝的眸,不让这世间看见里头的绝望。蓦地,冰冷的孤寂之间,听得他唇齿嗤出一声凄凉的笑。

一道鲜红,自颊侧磨伤处缓缓淌下,蜿蜒过错落的发丝,如他嘲笑着自己的眼泪。

与深冷地窖隔远的雪月峰另一端,正嘈杂忙碌,在这早该熄灯的深夜里,异常喧闹。东厢一间房内,灯火通明,照亮了里头一道道来来往往的焦急身影。

月色流移,折腾了几个时辰後,只见几名弟子,一一退出了房,有人拿着药品、有人端着水盆,那间房内,渐渐静去了声音,只剩寥寥几条身影,伫立在房内床榻之前。

榻上,杜十方静静卧着,眸眼深阖,似是深眠了,面容苍白得少了几分血色,然身上伤口已然给紧紧包紮住,暂时压制住失血。

「血算是止住了,接下来只须细心照料,应当再无大碍。」陆青羽眸光流转在榻上杜十方身上,作最後的确认,随即向着一旁的顾长歌说道。

「多谢陆长老,深夜惊动各位长老,真是抱歉。」顾长歌恭敬谢道,见陆青羽放心欲离去,赶忙送他至房门口。

「巫长老以及朱长老已经去替掌门收屍了,明日吾等会讨论丧葬事宜,你就好好照顾你师父罢。」陆青羽轻轻叹出声,语气里有深深慨然,离去之前,迟疑了一会,方又语重心长地开口:「关於你师弟……这虽是你们北坛之事,可掌门因此身故,吾等不能撒手不理,但还需看杜长老意思,就等他伤好了,再来商议对那厮的处置。」

「……长歌知晓。」顾长歌淡淡敛下眸,眸光有一瞬恍惚。目送陆青羽走离、阖上房门之际,身後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长歌……」是杜十方有些虚弱的声音。

「师父,您好些没?」顾长歌赶忙来到床榻旁,探视杜十方状况。只见杜十方虚弱地摇了摇头,唇齿无力地喃动:

「陆长老是怕你担心,可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咳、咳……」杜十方呛咳了几声,引来顾长歌紧张地探看,平稳下气息,他方断断续续接道:「那剑划在心脉上,亏了太多血气,若撑得过这几日便无碍,若撑不过……」

「师父,您一定会康复的,别多想了,先休息吧。」顾长歌不让杜十方这般诅咒自己,淡声打断他,坚持要他歇息。杜十方亦从善如流,默了声,却在眼角余光瞥见顾长歌往外头走去时,又出声唤住他。

「长歌,你要去哪?」

「我去唤清桐来照顾师父,」顾长歌停伫下脚步,耐心地向杜十方报备,「我……想到塔里的药房看看,有没有什麽药可以备着给师父用……」

後半句话,顾长歌答得有几分心虚。他知道,自己真正想去的,不是楼塔里的药房。可心里的牵念,却不能对杜十方说明。

「那种事……你晚些再让别人去罢……夜深了,就别再劳烦她了……」杜十方嗓音过於虚弱,顿了话语轻轻喘咳了几声,方接续说道,「长歌你……功夫底子好,进步又快……我伤着这几日,许你一人免了早午课,由你照看我……莫要因为我耽搁了其他人的习练进度……」

顾长歌一愣,思绪有一瞬空白,还思不及怎麽回应杜十方,便又听见他无力地沉沉叹出一声长息。

「今晚之事,为师如何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自己亲自带入门的弟子,竟会这样回报我……为师太心寒、太失望了!生死关头,除了入门最久的你,我是看得清楚的,为师还敢相信谁……」杜十方慨叹深切,间杂几声虚弱的喘咳。

「师父放心……师父伤好前,徒儿便随侍榻侧,听候差遣。」须臾,顾长歌淡淡敛了眸,再不愿也得压抑下私自的心思,恭声说道。原先往外走的脚步只得停伫下,往回走到榻边椅凳上落座,好让杜十方安心歇息。

折腾一整夜,顾长歌探出肘,撑在一旁几上,支着颊侧,稍稍松懈,一张淡漠面容透出深深倦意,眸光,倏忽幽远了起来,好似穿透门墙,落在雪月峰另一端,那幽冷黑暗的地底。

律……会怨自己吗?顾长歌唇畔扯出一抹凄涩。可那当下,自己只能这样选择。一边是自己敬之如亲的师父、一边是自己素来偏疼纵容的师弟,他心里太混乱,只能就自己亲眼所见抉择。

他好想即刻奔到地牢内,仔仔细细问他,问他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纵使亲眼看见他手中长剑贯过杜十方的身子,可他心底深处,还有着一丝抗拒,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律……你忍耐着,我尽快去看你。顾长歌在心底悄声说,希望彼端那人能懂。

月光流照,照着雪月峰两处孤寂的人影,一处心伤、一处绝望。命运彷佛是一把无情的利刃,总要将紧紧交缠的、狠狠斩开。那一夜起,顾长歌与尉迟律,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此生,注定分歧、注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