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韩士舒还是只能尽力处理好分内之事,兄长歇不到三日又拖着过劳的身体主持朝政,他看在心底难受,人也愈发沉默,终日只知埋首公务。

“爹。”桌角生出了一碗汤药,接着冒出小小的人头。

“喜儿。”韩士舒微笑的放下笔,将孩子抱上大腿,他最近无暇顾着这孩子,幸好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开喜,不时帮忙照顾。

“爹该喝药了。”韩开喜晃着脑袋,心里记得安哥哥的吩咐。

“好。”韩士舒摸摸他的头,孩子的发长了,结了个可爱的小髻髻。

“是谁帮你绑的?”

“缝衣服的桂花姊姊。”韩开喜摇摇头上的小髻髻,很是欢喜。

“爹最近没空陪你,是爹不好。”这麽小的孩子正是需要大人关心的时候。

韩开喜懂事的摇摇头,说:“爹爹在帮皇伯的忙,爹爹了不起,开喜不用人陪,开喜可以自己玩,双爷爷教开喜学医,九哥哥教开喜昔武。”小脸笑得很灿烂。

“是吗。”韩士舒宽慰多了,记得在邯家庄时,开喜很怕张道的,现在难得处得这麽好。

“爹该睡了。”韩开喜念念不忘安哥哥的叮咛,喝完药後要让爹去睡觉。

“喜儿先去睡吧,爹还有事。”有些东西还没看完。

韩开喜用力的摇头,很坚持的说:“爹该睡,都过亥时了。”说罢,拉着韩士舒的手一路小跑进寝室,小小的身体硬是把韩士舒挤向床榻。“爹睡觉觉,快睡。”

“好好,爹就睡,你总该让爹脱鞋。”也罢,今日就顺喜儿的意。

韩开喜笑颜逐开,低头像拔萝卜似的拔掉韩士舒两只靴子。“爹快睡。”他拍拍被子。

“不跟爹睡?”韩士舒笑着掀起被褥一角。

“要。”韩开喜又叫又跳的钻进内侧,他好久没跟爹一起睡了。

韩士舒脱去孩子的短挂小鞋,先安顿好他,才卸下自己的外袍里衣,抬手拔去发簪,一头枯黄的秀发霎时柔柔的搭在身侧,他吹熄烛火,侧着身给开喜讲小故事,韩开喜开始兴奋,末了也累了,一下子就呼噜噜睡去。

韩士舒支着下巴,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也想着他在宫里的另一个孩子,没有睡意,思绪断断续续的游走,不着边际。

夜凉如水,四周静寂,偶尔有狗儿吠叫,还有打更人的低亢报时。

韩士舒微微张开眼,感觉背後有两道灼热的视线,他知道是谁,他没有回头。

那两道视线也不移走,只是默默的注视着。

韩士舒垂下眼帘,低声说:“回去吧。”

背後两道视线的主人明明没有说不,但韩士舒还是听见了他们的不愿。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们不该下山,我也不该见你们,一时意乱情迷只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回去吧,你们的身份若被人知晓,会有杀身之祸。”一个是魔族,一个是鬼族,他们之间不只有身份上的隔阂,还有族群之间的沟壑,颠凤倒阳已是忌讳,他爱的还是异族,皇兄知道了,岂是气疯二字能解。

“为什麽不可能在一起。”路劲丞表情冷肃。

“因为你是惜王爷,因为那个皇帝?”巫孟信的声音阴阴沉沉。

他对杀身之祸嗤之以鼻,谁杀谁还说不定呢,他们可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了。

舒儿嘴说不可能与他们在一起,但失忆的舒儿就没有这种问题,巫孟信有些後悔,没有给他下完全的暗示,舒儿如果没有记起往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若没有皇帝,你也不是惜王爷,耀初灭国之後,舒儿可愿跟我们走。”隐身在闇夜中的路劲丞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

“不是皇帝…”床内传出低微的声音。

“什麽?”

“他不是皇帝,他是我哥哥!”拳头拧着死紧,克制低吼。

“…………”

“…你们知道『沙山之难』吗?”清亮温柔又带着无限悲伤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

“你们不知道,我说给你们听。我的父皇是个宠信道士、迷信不死之术的昏君,他处死了无数忠良,还把爷爷软禁在国师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亲封的太上无极大贤良师告诉他,我是耀初国下一任的真龙天子,只要在沙山灌顶封禅,将我献祭给上天,我的寿命就能为他所享用,父皇相信了,他带着所有的皇室亲贵、国家栋梁浩浩荡荡前往沙山,要在最隆重的见证之下,杀了他的儿子取他的寿命。”韩士舒平淡的叙述,宛如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但父皇被骗了,他的太上无极大贤良师早被妖族收买,那是个陷阱,妖族军队早将沙山团团包围,半日,仅仅半日,耀初国从皇爷爷下来,数十年的累积、数十年的人才精锐,就此一扫而空,皇叔皇伯、皇子公主,皇后母妃,全都死了,只有我和哥哥活了下来。”说到最後一句,韩士舒的声音里终於有了情绪。

“事情发生在二十三年前,我知道的都是长大後别人告诉我的,我那时还在强褓中,什麽也不懂。”韩士舒睁大着眼睛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

“但是,劲丞,孟信,哥哥那时才六岁,是他抱着我从妖族北境逃了回来,他才六岁!常兵的父亲是当时的郡阳提督,他说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简直认不出那是太子,衣不蔽体,骨瘦嶙峋,几千里的路,没有人照顾,没有人保护,没有银子,还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皇帝刚刚驾崩,没有继位之君,情况不明,世道骤乱,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婴儿万里跋涉,挣扎着要回到京城,哥哥吃了多少的苦,我想都不敢想。”

眼睛一眨,斗大的泪滑落颊际。

“哥哥绝口不提他的苦,每次说起来,他都只会自责,自责年幼时没有照顾好我,有一顿没一顿的挨饿,方使我落下了虚弱的病根……”韩士舒深吸口气。“自我懂事以来,我看到的就是在皇宫里的哥哥,他稚龄继位,不只在危难之中撑住了韩氏天下,还为我撑起了个家!最苦难的岁月都由他一肩承担了,我只记得我有人照顾,有人疼,虽然体弱,但我很幸福!这都是哥哥给我的,他是我敬爱的兄长,更是我敬爱的父亲!”

“路劲丞,巫孟信,我再说一次,不许你们侮蔑我的哥哥,对他不敬,也不准你们对他动手,不要让我一辈子憎恨你们!耀初国在,我是哥哥的臣子,是耀初国的惜王爷,我会用尽一生的力量报答我的哥哥,耀初国亡了,哥哥殉国,我也不会活着。”

“要说得再清楚吗,我可以对不起你们,但我不会对不起我的兄长。”韩士舒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了,快要惊醒韩开喜,连忙压低音量,轻拍孩子。

两道灼热的视线不知何时消失了,韩士舒把脸埋在臂弯里,他知道他们很受伤,伤了他们,自己的心彷佛也活生生撕扯出两道伤口,虽然还能微弱的跳动,但疼得鲜血淋漓…

“…爹?”韩开喜眨眨惺忪睡眼,不懂为何爹半夜不睡觉。

“爹吵醒喜儿了?。”

“爹在哭?”眼睛湿湿的。

“没有,是虫子跑进眼睛里了。”

“喜儿给爹吹吹。”小嘴往韩士舒红眼睛上呼呼,沙子进眼时,安哥哥常常这样帮他吹吹。

“谢谢,爹好多了。”韩士舒拉开一抹微笑。“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爹爹也睡。”小手不放松的扯着领口。

“好好,知道了。”韩士舒跟着完全躺下,让孩子窝在他的怀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