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神父走在庄园里,牙缝嗫嚅着祷告,颤抖的双手满是麻绳磨出来的刮痕。

他是派来领地不满一年的本堂神父,博拉修。个性含蓄,待人和气,受村民爱戴。

博拉修睁着惨绿色的眼珠,推开墓园大门,站在黑大理石制的方形墓碑前。

镶金的字标示出萨特家的十四岁女儿,玛歌朵的名字。

他感到一阵晕眩。

玛歌朵,红发的玛歌朵,十四岁的玛歌朵,还没有结婚的对象,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便断气。

愤怒的父亲萨特说要揪出强奸女儿的凶手,她却宁可背负着不名誉的责备,一个字也不肯出卖。

爱情将她的唇缝得死紧,她到死都不愿意开口。濒死的眼睛发亮,玛歌朵在脏乱不堪的小屋里,

紧抓着年轻神父的手,露出一抹羞怯而坚贞的秘密笑容,狠狠绞紧了博拉修的心。

神父身子笔直地站着,他在墓前耗去了很长的时间,憔悴得像被飓风扫过的农地。

他想到伊甸庄园里追思亡者的庆典,炼灵月第二日,村民走上古旧绵延的石板路。

玛歌朵摆动白皙的手臂,戴着花冠跳舞,她的红发因为汗水而湿润,她的肌肤散发热气。

玛歌朵才刚刚满十四岁,她的容貌清新,神情稚嫩,脸颊晕着玫瑰花的朝气,

她穿过流动的人群来拉神父的手,那一瞬间博拉修感到掌心穿过令信仰动摇的颤栗。

一切都改变了,玛歌朵天天到教堂来找他忏悔,对他亲近。她喜欢这个斯文的青年。

喜欢神父布道时内敛的眼神,带着温情。她喜欢神父的一切,像妻子爱她木讷的丈夫。

神父怜悯她,却又因为她渗入爱情的执念感到恐怖,便尽可能地回避玛歌朵。

然而爱情是无法轻易躲开的。

玛歌朵闯入圣器室里,手里拿着一把刀,将少女发烫的唇压在神父脸上,

她发誓得不到神父她便会去死的,她会自杀,葬在沼泽里,她不在乎地狱焚烧她的骨头,

如果活着的时候得不到博拉修,那折磨跟地狱也没什麽不同。

她说她是来求一个救赎。

在教堂的长椅上,在忏悔室,在神父的卧铺里,玛歌朵向他要求了许多次救赎。

屈服在肉慾的耽溺里,那使博拉修痛苦、感觉罪恶。从原始的热忱中清醒後他不断诅咒自己。

他承认当他望着玛歌朵,望着那一头烈火般的红发与笑容,他便忘记了圣事,忘记了礼拜,

忘记所有的忏悔与教训,只记着玛歌朵的唇,她的爱情,她纤细、光洁、未发育完全的身体。

神父跪在泥地上,额头碰触荒草,他划十字忏悔。

他宁可玛歌朵把罪都推到他头上,也不要她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

孩子在教堂熟睡,一男一女的双子,赫娜与安纳托,神父将他们带回教会,放在长椅上。

每当他望着那对萨特不愿承认不愿养育的孩子,他就想到玛歌朵,想到玛歌朵的沉默与她的死。

孩子有玛歌朵的红发,与博拉修翡翠色的眼。那是无人知晓的,爱侣共犯的罪,是诱引的结晶。

赫娜与安纳托紧紧挨在一起,美得像圣母臂弯里的梦,他们还不知道将来悲惨的命运。

神父整夜鞭打自己背脊。苦刑也无法稍稍减轻心底的罪---

面对彰显自身罪恶的男婴与女婴,神父崩溃了,他实在没有办法面对、没有办法忍受。

喉咙裹着悲伤在烧,博拉修饮乾了圣餐用的酒。

博拉修决定请诗班里年纪最轻、最安静的男孩帮助他,在深夜带着钉子与铁锤到墓园。

他知道冈格罗会愿意的,那孩子对於神父怀有一种最真诚的尊重。

神父伏在墓地念着拉丁祷文,慢慢褪去黑袍,他犯了不容赦的罪,不该穿戴圣职的衣服。

冈格罗静静守在後头,铅灰的眼睛里,倒映着博拉修背脊糜烂红肿的鞭痕。

当神父忏悔完毕後,冈格罗就走上前,为了驱赶灵魂里的恶魔,将神父钉在墓旁的芜花果树上。

他不知道这是神父自私的圈套,神父不愿意自杀,便诱骗冈格罗,将责任交到他人手里。

黑发男孩认真敲着钉子,对神父的话深信不疑,即使双膝颤抖,他也不愿意逃走。

他深信这项任务的重要,深信自己不该让魔鬼窜逃,深信神父需要自己的拯救。

钉子打进了手掌,打进了额头,打进神父的眼睛,鲜血凶狠地喷溅在冈格罗白皙的小脸上。

神父认命地接受酷刑,不吭一声,肌肤被钉子嵌入,崎岖得像基督受难的路。

他的身躯破布般挂着,曾经为爱情沸腾的生命不停流出,在树干上染出了长长一道红河。

那是冈格罗背负的第一项罪,杀人。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景仰的神父强加在无知的肩上,双手染上亡灵的颜色。

那时他还不知道居住在白日河畔的村民,会因为神父诡异的死状而惊恐愤怒,

还不知道自己完成了神父的遗愿却会牵连家里只知道栽种苹果的父母。

他应该感到害怕但他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因为他只是完成一件他信赖的长辈交在他手上的托付。

因为他心底还存留着对他人的温柔,信赖,以及慈悲。他不知道错。

他还没有成为魔鬼。

冈格罗回到家,他将剩余的钉子与铁鎚放在桌上,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滴。

母亲在烛下缝补衣服,见到儿子局促不安的脸,便直觉孩子隐瞒着秘密,那是母亲的天性。

铁鎚与锐利的钉子令她担忧,她从孩子口中得知了一切。完了,她想。

利用孩子敬慕长辈的赤诚,神父藉驱除魔鬼的名义获得了他要的解脱,残忍的博拉修啊!

如今祸事要临到她孩子头上了。

母亲强自镇定着,她吩咐孩子去洗澡,然後带着铁鎚与钉子去果园找他的丈夫。

她要保护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儿子,唱诗班的黑发小天使。

冈格罗太易信人,这样的善良害了他,神父的死不是他的错,不该是他错,她不愿孩子遭难。

萨特很快便发现他女儿的墓旁,古老的芜花果树干上,钉着神父的屍身。

乌鸦吃去了年青人的眼睛,肚腹也被野兽咬过,裸身没有穿衣,满额的铁钉。

渎神的残忍画面像把地狱移到了地上,白日河畔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谋杀。

萨特怀疑这是魔鬼做的示威,魔鬼夺去了他女儿玛歌朵的贞洁,又残暴地蹂躏神父博拉修。

伊甸庄园里溜进了一条有毒的蛇,村民必须将牠揪出,以避免惨剧接连发生。

午夜,持火炬的男人家家户户搜索,一场因恐惧天谴而激昂的盛典开始了。

镰刀与铁铲的阴影扫过树林,嗜血的叫骂与呼喝混杂成模糊的噪音,愤怒的人群搜索,

寻找所有可疑的异象,终於他们走到了庄园西边最後一间房子。

冈格罗的母亲执着染血的鎚,她穿了晨衣,长时间不说话,神情冰冷。

她已经徵得了丈夫的同意要面对这一切。

她变成一只防备的母兽,即使拼上命也会保护孩子的。

带领村民的萨特被她看得发寒。

「魔鬼住在她眼睛里。」人群有人低喃。这句话就像石子被投进湖里,引起一片喧哗。

冈格罗的母亲平静地望着他们,她知道流血是无可避免了,为了平息不断高涨的愤怒。

她是伊甸的女儿,从未踏过白日河畔的另一边,终其一生守在庄园,在里头消磨青春然後失色。

她认得这些人,伊甸庄园里每一张粗糙的面孔,都是吃同一块领地生出来的麦子养活的。

他们纯朴,却也残忍。冈格罗会被这些人撕成碎片的。

母亲将染血的鎚子丢在脚边。她跪下来,认她的罪,眼底闪烁着保护孩子的狂喜。

当稻草钢叉穿过她腹部,将她提起,滴下一连串又浓又稠的热血的时候,她也没有停止喜悦。

她摇摇晃晃地被驴子拖着,肚破肠流,石板路成了一条血河。

他们要提她到领主宅邸前的广场,在那里堆满柴火来烧她,烧邪恶的魔鬼来祈求上帝原谅。

孩子被丈夫锁在果园里的小屋中,她刚刚才确认过冈格罗的平安。

她想着自己就要死了,想着冈格罗还有那麽多事情不懂。

想起她的丈夫,想她死去的父母,想到冈格罗更小的时候。刚刚学会吃硬的东西。

她从桌上挑了最漂亮的苹果,在水果发亮的表皮上吹气,朝怀里擦了擦。

递给她的宝贝。她的小冈格罗。

长睫毛,小小的手脚,柔软的黑头发。男孩拿了苹果。

不像其他男孩迫不及待地咬,小冈格罗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苹果交到妈妈手上。

那时她就从孩子的眼睛里察觉了爱,对母亲深深孺慕的过度温柔的光---

为了这样的光,母亲会愿意为孩子粉身碎骨,甚至甘心到地狱度日的。

当冈格罗与他的父亲走到领主宅邸前的广场,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烧焦的气味逸散,柴火倒成鸟巢的形状,整个刑架烧得乌黑。

母亲焦黑的身子被绑在高处,据说她到死都带着微笑,母鸟孵育幼雏的那种骄傲的微笑。

肌肤乾枯失水变成焦炭的那种空洞绝望的黑色,成为冈格罗灵魂的基调。

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什麽跟着母亲一起死了。烧焦,发皱,成了炭。

怀着惊吓的愧疚,冈格罗知道自己中了神父的设计。博拉修并无恶意,但事实摆在眼前。

一条人命在他的手上完结,紧接着,母亲牺牲了。两条都是要命的重罪,死者心甘情愿。

然而当审判日来临,当天使叫冈格罗露出他罪人的双手,便会看到一双染色的指掌。

洗也洗不去的亡灵的血,母亲的血与神父的血,沾黏在他的指甲缝。

冈格罗像疯子一样在广场大叫,悲凄的流泪。

男孩稚嫩的肩膀多扛了两条命,他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一辈子的代价。

父亲带来裹屍布,他们抱紧母亲,顺着被鲜血染污的小径往回走。村民朝他们啐口水,

喃喃低语:「冈格罗,他的父亲是种苹果的老实人,但她的母亲是杀害神职人员的魔鬼。

谁知道这天使脸蛋的孩子会长成什麽呢?谁知道他的血来自深渊或来自星空?」

父亲将母亲埋在最老的苹果树下,什麽话也没说。

冈格罗宁可父亲责打他,也不要沉默。

倔强有弹性的黑卷发垂在眼睛前方,父亲摸着树纹,像临死的人抚摸自己的坟。

邪恶操纵那些无知的莽夫,而且得胜了,无情严峻的手拖走她,让她流乾鲜血死於火柱。

他还得亲自带孩子的母亲回家。前一天她还在削马铃薯的皮,现在她成了黑漆漆的炭。

伊甸的土埋着他的爱人,他梦中的绿洲。而今他再也没有什麽眷恋的了。

冈格罗离开伊甸,在白日河的另一边长大成人。父亲卖掉了他的苹果园,将钱袋交给儿子,

他说:「这是一块伤心的土地,人民只能像劳动的牲畜那样低贱的活,被领主层层剥削。

村民口口声声信神,却任由魔鬼在他们心中来来去去。」「他们虽然没有伤害我们,

但在他们心底,在他们的舌头与眼睛里,已经将我们判了死刑。我不愿意你受这非人的苦。」

冈格罗明白了父亲的话,在暴风雨的黄昏,他套上最好的一件长外衣,走进滂沱大雨。

出於骨血里的愤恨,他撬开门锁,去偷圣器室里的银餐具,十字珠链与镶金的杯。

男孩专注的目光深邃美丽,像蛆虫追随屍体那样挖掘每一样值钱的器具。

他以渎神的抢夺,作为消极的复仇;如击打磐石的摩西,冈格罗高高抬起瘦削的双臂。

男孩抓紧烛台,毁灭性地破坏,敲碎教堂里放眼可及的一切。

当他最後一次抬手,想点火烧这圣殿,细微的哭声阻止了冈格罗。

他低下头,寻觅啼哭的来源,发现一对被巨响惊吓,却饿得无力翻身的双胞胎。

小小的拳头捏紧,害怕的粉色脸蛋皱成一团,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冈格罗,赫娜与安纳托。

孩子有着玛歌朵的红发,与博拉修翡翠色的眼,他们从信仰屈服於慾望的罪里来。

赫娜与安纳托仍是挨在一起,柔弱得像牧神领的羔羊,他们还不知道父亲死在眼前的男孩手里,

不知道博拉修因为懦弱,间接害死了冈格罗的母亲,而三人的命运在将来会凄惨地纠缠在一起。

冈格罗,赫娜与安纳托。

双胞胎哭软了冈格罗的心,男孩解开腰间小瓶,手指沾着蜜,混合圣水慢慢的喂。

暴风雨的夜晚降临了,外头打着响雷。他暂时解了赫娜与安纳托的饿。

「如果天主怜悯。」冈格罗不安地想。「如果天主还有一点慈悲,会让他们活下去的。」

男孩跨过死屍似地,离开那对可怜的双胞胎。那对他来说就好像犯了遗弃一样。

他在离开伊甸,游过白日河畔以後,还时常想起那一夜,风雨和雷电横掠大地的那一夜。

赫娜和安纳托轮流吃他指尖的蜜,亲昵与温柔抚平了男孩心底的悲伤与怒火。

冈格罗跪在教堂里,在巨大木十字的阴影下,表情阴郁却圣洁,感觉平静。

他搂着婴儿,冰冷的手指一再递出,彷佛喂食出去的,是自己最後一点良心。

白日河畔对面的土地,比罗得的领地还贫瘠。日头烧得人发疯,雨季大水又四处淹溺作物。

贫苦人家的小孩,长到能够开始付出的年纪,就得帮家里的忙,稍不顺从,便换来饱打。

妻子与丈夫相互杀害,父母遗弃子女,领主恐吓剥削农民,贵族恣意鞭打路边的乞丐与老人。

骑士劫掳貌美的男女,王室之间阴谋与斗争,人们在地上行着魔鬼的路。

冈格罗用贩卖圣物的赃款求学,跟骄纵的贵族少爷坐在一起,对身世绝口不提。

他学到希腊、罗马的艺术与拉丁文学,神父给了他一个教训,无知将会遭致冷不防的灾祸,

母亲在火里燃烧的身影,在冈格罗铅灰的眼睛里闪烁,如果他要不受骗,便要学。

沉浸在知识里,修习神学、哲学、艺术、骑马、剑击以及历史。

他长成一个极其冷俊的青年,俨然像个贵族。修女见到那严寒的表情,都要在胸前划十字。

冈格罗会进告解室,不吭声地静坐,眼神弥漫着悲惨与狼狈,像是戴着铁枷与链条。

神父感觉到这是一个迷失,痛苦,需要受救的灵魂,但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办法拉他起来。

领取圣餐时,冈格罗仰头,星期日的晨曦照在他眼里,诗班里每一个孩子都望着他发呆。

「这种非凡的美貌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神父想。并为此感到害怕。

冈格罗过得很宽裕,父亲卖掉果园给他的钱不但没有减少,还因为仰慕者而大大地增多。

青年包裹在黑色的华服里,执短鞭,骑他苍灰色的骏马散步,贵族争相邀请他来宴饮。

冈格罗严谨、神秘,气质冰冷,他是一块人人想品尝的肉,却没有人能有幸咬一口。

当他解开领结与衬衫的钮扣,胸膛袒露似神只,连公爵也愿意伏在地上吻他的脚。

他会将整瓶葡萄酒浇在舔舐他脚趾的男人头上,对待蝼蚁一样践踏他们。

那是一段荒淫的岁月,冈格罗有一张修士般端正的五官,却引得人们泡在熟透的情慾里,

成为爱情的奴隶无法自拔。他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得到这个世界,然後残忍地捏碎它,

像捏碎一粒溃烂长虫的葡萄。冈格罗偶尔会朝窗外冷笑,唇角带着讽刺与恶嘲。

他深知自己双手即使光洁如百合,灵魂却同发霉的棺木一般腐朽。

躺在妓女与士兵的怀里,吸吐大麻烟圈。他豪赌、他酗酒,苍灰色的瞳孔永远藏着憎厌。

冈格罗发誓,当自己彻底堕落,便要越过白日河,回到他朝思暮想的伊甸,

教众人看看什麽是真正的恶棍,教他们知道他们烧错了人。

他要行歹路,成为万恶的代表---让庄园的作物吸饱血渍,化为焦土!

教堂里的双胞胎孤苦成长,陷在饥饿与贫穷里,萨特家从来不承认他们。

他们是玛歌朵的骨肉,父亲的姓名却被母亲隐瞒,一字不吐地封到坟墓里。

村民见了这对不祥的双胞胎就皱眉头。赫娜与安纳托为生活吃尽了苦;

女孩学会了乞讨,男孩除了做艰辛的劳役,还偷窃。两兄妹茫然、饥饿,衣着褴褛。

某一次领主罗得经过了广场,看见双胞胎困难地在拉一稛作物,便停了下来。

他打量赫娜与安纳托火红色的秀发,湖水绿的眼;忽然发觉眼前站着的是一对漂亮的孩子。

罗得愿意收留双胞胎,将兄妹手脚洗净了,锁在宅邸中央缀满新鲜花朵的金笼。

打扮成仲夏夜精灵的孩子们,夜夜为领主跳舞。

赫娜是预备养大了夺取贞洁的宠物,安纳托则是用以娱乐、虐打的童奴;

罗得在外的名声是义人,回了家,便露出面具底下的残忍。

兄妹日日夜夜受领主的折磨,只有在熄灯以後,才能搂着彼此肩膀偷偷地哭。

在一个河面被厚雪冰封,众人紧闭房门避寒的冬夜;苍灰色的骏马载着黑影,

踏过了白日河,踏过那一片倒映着瘦削身影,透明而无情的镜子。

压低帽缘,不带感情地注视家乡。在流浪中成长的人回来面对他的命运。

冈格罗夜夜耽欢,肤色呈现一种阴悒的苍白---彷佛披尘埃的高贵天鹅。

被毁灭的愿望啃囓,他对伊甸的敌意甚於冷漠。

鹅绒皮靴,黑缎领巾,淬了剧毒的金匕首,他驾驭名驹,桀傲如夺取灵魂的黑暗贵族。

由命运不幸的乳汁喂养成人,那对饱受罪恶折磨、时而迷惘时而残忍的铅灰双眸,

轻蔑上扬的薄唇,含有一股毒蛇的魅惑。见过他的人都要落进思念的深渊里,难以挪移。

冈格罗任由坐骑载着漫步,直到熟悉的板屋出现在眼前。

当年诗班里最虔静的男孩经过岁月磨练,长成冷凛的绅士。

同样的岁月,施加在父亲身上的,却是耗损与衰弱。

患肺病而消瘦的父亲坐在廊下,垂老,空洞。自从痛失爱妻,送走独子後,

父亲的双眼便成了储满孤独的深井。坐在廊前的老人已经认不得孩子的面孔了。

他只是在等。如果有一个人过来,问他等待什麽。他便会回答他在等他的妻。

他忘了妻子被村民的钢叉穿过,脏腑零碎地拖过小径,綑绑在柱上烧成了焦骨。

忘了他亲手将屍体埋在最古老的一株苹果树下。让肉身化进泥土,盘在错综的根里。

冈格罗下马,灰色的名驹系在柱旁,他跪下来,将脸埋进父亲宽软的膝头。

父亲伸出枯掌,顺着孩子冰冷的发,神情茫然。

「该审判住在地上的人,给我们伸流血的冤。」

雪粉停留在圣徒般温柔的眉眼上,冈格罗低喃。

想起什麽似地,父亲沙哑地背诵启示录的章节,乾枯的眼底有了光---

他放开冈格罗,往屋角退避。

「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牠......

有权柄赐给牠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老人抱着头呻吟与颤栗,指甲癫狂撕抓,扯伤了头皮渗出一行一行血迹,

那对衰浊的双眼圆瞪虚空---孩子回来了,带着阴影与仇恨,成了以痛苦酿蜜的人。

一件错事做为魔鬼的引信,更多的悲惨上演了。这将是一场邪恶得胜的非道德剧。

孩子走到邪路里,以腐臭的污水作受洗,认为自己的堕落能证明母亲清白。

而他作为一个无助的父亲,再也没有什麽能力去阻止一切发生。

冈格罗俊美的脸抬起,他缓缓站直,疏离地凝视父亲的疯狂举止。

老人拉扯皮带,在屋檐围一个歇斯底里的圈,然後把脑袋套到里头。

皮带卡入喉咙的肉,父亲在孩子面前抽搐着,四肢剧烈摆荡,胀红了脸。

带面逐渐绞扭,最後断裂,老人跌在廊下,发出很大一声巨响。

上帝也不愿意收留他。

他没死成。

父亲咳嗽,喘得像一条疲渴的老狗。

「为了任何原因而自杀,天主都不会在天国里为他们保留座位。」冈格罗开口。

怜悯地拾起皮带,他朝亲爱的父亲走去。父亲老了,神智不清,甚至认不得孩子。

他活得不像贝洛的十四行诗,而像拉辛笔下的悲剧,与破戒的神父来自同一个地狱。

冈格罗眼里烧着母亲化为尘烬的焰苗。

他拥抱父亲,用强劲纤细的臂弯,箍老人脆弱的颈项,直到死亡的薄影降落。

掏出玻璃小瓶,饮了一口琴酒。

冈格罗麻木地坐在廊前,与父亲的屍首作伴。

他成全父亲的死,如成全神父那样。

父亲僵冷发紫的面孔,望着空无一人的暗林深处,那颗最古老的苹果树。

树下睡着他爱的人。

带着母狼般的痛苦,在烈火里嚎扭,被冠以魔鬼的标记,为孩子惨烈牺牲的女人。

冈格罗回想童年,似乎什麽都模糊了,只剩神父穿孔流血的额头,与母亲着火的躯骨。

伊甸留给他的,这片不值得留恋的故土、他父母一生守望的故乡留给他的,

除了欺骗、抢夺、偷窃、自责、羞愧、仇恨、不名誉,还剩余什麽。

倘若成全了复仇的心,那毁灭後仅存的破败景象,将是另一场灾难吗?

另一段痛苦,还是平反後的无底空洞?

冈格罗想到那对教堂里的双胞胎,小小的身体挨在一起,那麽柔弱,那麽畏惧。

他们曾经渴求地舔他指尖的蜜。

那时冈格罗充满破坏的欲望,但他还是放下了,放下即将点燃木椅的烛台。

男孩跪下来,解开腰间的小瓶,喂他们吃食,一时竟忘了怒火。

倘若他们还活着,因为陌生人偶然涌起的怜悯而获救,那麽或许,世界并不充满残忍。

如果他要面对伊甸,面对这个令他眷恋令他痛恶的庄园,他必须看看他们。

或许自己望着那一对孩子,眼睛对着眼睛,便能重新感觉希望,与善良。

冈格罗几乎要为这荒谬的幻想发笑了。或许,只能是或许。

他现在是该死的一个人了,快乐与痛苦都无人能分享。灵魂虽藏着美德,手里却行天谴的事。

朝漫天的飞雪出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多麽悲哀绝望。

弥撒日的上午,蓝得残忍而刺目的冬晨。村民熄了暖炉里的煤烟,蚁聚似的走进教堂。

那是赫娜与安纳托得以踏出罗得宅邸的机会。兄妹五官相似得可怕,唯一不同的地方,

是赫娜的颧骨上,有着浅浅的雀斑,近看也不明显,为她的美丽添了一些可爱。

安纳托走在妹妹与主人後头,惨绿的眼闪烁着疲郁,他昨夜才被领主狠狠鞭打,

外套遮掩下的薄衫被鲜血濡湿,走路都显艰难。妹妹得到领主的温柔与疼爱,

而他得到的是残忍、麻绳与马鞭,罗得夜夜将男孩的脸按到水桶里,将他倒吊,

割开几道伤口,镇夜沉迷享乐终至残暴,令安纳托恐惧失血直到脸色灰一般死白。

教会派驻了新的神父,拉撒路。他进到伊甸头一件事就是告诉这些农民,他们的残暴是恶,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类似公众处决的异教徒火刑在广场上发生,否则他就要自己关闭教堂。

然後跨过白日河的另一边,告诉其他修士在罗得领地下的农民野蛮、无知,无须拯救。

新神父严肃,信仰坚定,他是忠实的牧羊人,只懂看守羊群,不像博拉修那样使人感觉亲近。

玛歌朵的父亲对此强烈反对,他说庄园仍需要处罚,来确保诫律被严格遵守。

「如果谁对此有意见,那大可像谋害博拉修那样,将钉子打进我的额头。」拉撒路回答。

「只要信仰足够坚定,美德便会被遵守。况且有什麽惩罚,比上主的力量更大呢?」

听到神父这麽说,老萨特便像挨了一耳光似地,铁着脸安静下来。

在这个时刻,木造大门被推开了。

冈格罗踏进教堂,身影像太阳里头的一块黑斑。

村民纷纷回过头来,冈格罗面对他们,俯视那些对他容颜仪表惊叹的艳羡目光。

那些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冈格罗的心头刺。

冈格罗直挺地站着,彷佛摩西站在福地的泥土上。

他的身高与历练超越村民,村民在他眼中显得如此单薄卑微。

面对受剥削、艰苦而未受教的愚民,仇恨渐渐松动了,原本的执着渗入一丝迷惘。

冈格罗没办法再怪罪谁,竟然出现了原谅的念头---

他知道这个念头将带给他可怕的自由,灵魂上的自由。

怨恨在他身上扎进去很深,使他的感情呈现一种内部真空,如果抽离了恨,

让灵魂躺在善的深处像卧在井底,他将会变成坑疤的月球风景,自责,而且茫然。

冈格罗望着新神父,像死刑犯注视处决日的晨曦那般,注视拉撒路那双严谨保守的双眼。

他喃喃自语:「太迟了。」然後静静坐在教堂长椅的最末位。

没有人知道这位外来的陌生面孔,为什麽会神情悲哀地说出这句话。

冈格罗垂眼坐着,任由回忆折磨自己。他曾经虔敬地追随神父,全心奉献,歌颂救主。

曾经撬开圣器室的门锁,搜括财物典当,企图烧掉神的圣殿。

他跪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沾圣水与蜜,喂养一对无辜可怜的双胞胎婴孩。

他将铁钉打入年轻神父的额头,害母亲死在火柱上,他越过白日河流浪,

他紧紧拥抱失常的病弱的父亲,直到死亡如他一样紧紧拥抱那可怜的老人。

那麽多的错事。

泪水缓缓渗出睫毛,冈格罗想着,太迟了。

安纳托回头看着那个陌生人,湖水绿的双眼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经质。

男人忧伤的圣徒容貌令他同情,他知道,那是经历残忍摔碎,成了破片的眼神。

在那里坐着望弥撒的不是一个人,是悲伤的碎片组合而成的空壳。

看得人心酸。

赫娜同样也注意到了,她对着黑衣的陌生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彷佛,彷佛他们曾经相遇。曾经在哪里有一场宿命的私昵的邂逅。

她盯着那男人,直到胃里涌上酸液,自己的双颊染成绯红,火烧似地发烫。

弥撒结束後,领主罗得兴致勃勃地走到冈格罗面前。

他邀请这位冷漠安静的绅士,到伊甸最奢华的宅邸尽情宴饮,欣赏收藏品。

冈格罗对阶级制度本无好感,他想拒绝,一抬头,目光却顿时凝结---

主啊,他在内心惊叹。

那对无助的双胞胎度过了雷雨的夜晚,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他认得那火焰的发色与翡翠绿瞳孔,依然美丽的一对孩子。

冈格罗决定接受邀请。他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并和领主握了手。

双胞胎手脚纤细,个头不高,兄妹俩静静站在罗得身边。

罗得搂过少女的腰:「这是赫娜,我的未婚妻。还有赫娜的双胞胎哥哥...」

安纳托脸色苍白,他不知道罗得会怎麽说他,他不想在这陌生人面前丢脸。

罗得炫耀似地扣住少年颈圈,拖到身前展示,像是拖一条待宰的羊。

「安纳托,我的奴隶。」罗得捏了捏少年铁青的脸颊。

冈格罗发觉眼前的男孩表情狼狈,企图遮掩自己渗血的衬衫。

他知道那是什麽,那是贵族为了享乐鞭打仆人的痕迹,他在对岸看过好几次。

「告诉我,令人尊敬的领主。」

天鹅绒座垫的马车上,冈格罗忍不住问:「他们漂亮的面孔如此相似---

您怎能将妹妹当作妻子呵护,而哥哥当作牲畜鞭打呢?」

「为什麽不?」

罗得惬意地望着林间风景回答:「至少他们能免於饥饿,有地方住。这是好事。」

赫娜洋娃娃似地,穿着丝质洋装端坐在罗得身旁,头上戴着剪裁繁复的缎帽。

安纳托则趴在地上,清理罗得上教会时踩过草地的皮靴。他用的不是手帕,而是舌头。

未脱稚气的唇齿微微张开,少年屈辱地伸出舌头,一遍一遍地舔舐领主的鞋底。

最让冈格罗心寒的是,罗得与赫娜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彷佛理当这样。

马车经过布满青苔的林间湿地,严冬的密林与玻璃碎屑似的溪流,逐渐接近宅邸。

几个仆人披着保暖衣物,铲小径的雪,远方传来森林围猎的号角声。

罗得陪客人浏览宅邸一圈後,便让安纳托招待冈格罗到客房等待晚宴举行。

黑檀木方桌上放着甘蓝绿色的圣经、摩洛哥羊皮书,摆满当季水果的大银盘,

苦艾酒瓶,水晶杯,镶嵌玛瑙的细鞭,铁制长链条,羊皮纸卷以及鹅毛笔。

冈格罗静静检视室内的摆设,拾起镶嵌玛瑙的细鞭把玩。

他向安纳托招手,拍了拍身侧,示意正在整理雪茄菸卷的少年坐到沙发来。

安纳托为客人拿了一枝细菸卷,并在冈格罗的唇边点上火。

「待这里多久了?」冈格罗吁出白烟,直盯着少年的侧脸。

「正好一年,先生。」安纳托垂着头回答。

「叫冈格罗就可以了,我不是什麽值得尊敬的贵族。」

冈格罗被安纳托的恭敬逗笑了:「我以前住在领地西边,苹果园附近。」

「我记得你们母亲的样子。在蔷薇里爱,在麦田里长,花季般的少女玛歌朵。

她大我五岁,常到教会玩,分送点心给诗班的孩子。你们太像她了。

红似火焰的柔软头发,花样的苍白面颊。简直一模一样。谁都喜爱她。」

安纳托听得呆了,表情像是可怜的傻子,从来没有人跟他们提过这事。

他只记得从小就被黑狼般的贱民欺负,谁见到他们都不掩饰内心流露的憎恶,

村民一面啐口水,一面骂他们是不名誉的孩子,恶魔的种。

兄妹拼了命的乞讨,也只能讨到腐烂的破布与浸雨水的面包。

因为饥饿,营养不良的身体显得孱弱,为了养活妹妹与自己,他很小就去工作,

安纳托跟着猎人设陷阱,跟着工人去挖矿,拿最微薄的薪水做最倔强的工。

他生来一张女孩子的脸,在廊道暗处,无数粗壮的手按着他,打他,逼他就范,

膝弯被压贴在肩膀,一个又一个粗野的工人饥渴地轮流骑上安纳托坚韧的身体。

他咬紧牙关沉默,为了不失去糊口的工作---

为了那几块要带回去给妹妹的圆面包。

泄欲的滋味有了一次就会想嚐第二次,安纳托几乎得不到一晚休息,隔天扛铁锹,

双膝发软,肌肉难过地抽搐,还要忍受其他人骚扰。工头看到他倚靠栏杆喘着气,

便会严厉地斥责他。那段时光彻底改变了安纳托。他体认到在艰困的生活中,

根本谈不上什麽尊严。当男人的牙齿咬着他的臀部,当那些懒得走出廊道的工人,

撬开安纳托的牙关,对着男孩窄嫩的喉咙排尿---

他只能哭着在心底暗暗起誓,不让那些惨剧在妹妹身上重演。

真要受折磨的话他一个人去抵受就好了,反正他已经彻头彻尾地被弄脏了。

赫娜用餐时天真的笑便是安纳托生命里唯一的珍贵美好,为了赫娜好,

什麽都无所谓。而对於自己,他成了麻痹的一个人。

没有什麽好坚持。也没什麽感觉了。

落日穿过林荫,将整个宅邸染满怪异恐怖的斑迹,冈格罗与少年忘我地聊着。

冈格罗一边品酌香槟,一边给安纳托讲了许多故事---

关於双胞胎生母的琐事,以及越过白日河畔,安纳托从未得见过的世界。

紫罗兰围篱的豪宅,阴暗安乐椅上的学者,不眠夜飞过的斑鸠,金雀花山岗,

持续诵读圣母经饥饿而死的奴隶,花俏的仕女帽饰,迷倒诗人与画家的歌剧女伶,

外地来的妓女与水手,吉普赛女巫,黑色水晶球,王室里的毒害与谋杀;

大雪耀眼的靛夜,一身黑衣效忠女爵,沿街诱拐孩童的蒙面骑士......

那隔绝於伊甸之外,优雅融合暴力、具有华丽与腐败特质的陌生土地。

安纳托很快就对眼前苍白的俊美绅士产生了好感。

他憧憬那些奇异的风景。

「我也想去河畔的另一端。」他说:「离开伊甸,挣很多很多钱。」

「在这里不够幸福吗?你有家人,有赫娜,有足以温饱的居住地。」

薄唇在树荫下微现笑意,冈格罗折了枝头上的花,慢慢在手里捏坏了。

「一个人必须堕落很深,才能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安纳托说:「罗得不是义人,

我必须保护妹妹。必须带她走,无论何处!无论何处...只要是这个世界之外。」

大钟足足敲了七响後,仆役们无预警地进入房间,带走了安纳托,

并将黄金面具交在冈格罗身上,请客人移动至大厅。

挑高的大厅放置了巨大的金笼和几尊石雕。吟游者拨着七弦琴,低唱忧伤的歌。

套着银脚镣,打扮成精灵的少年与少女瑟缩在笼内发抖。

笼子周边摆了巨大的银盘,上头有切片的肉类、水果与美酒。

安纳托封着嘴,腰间围了白布,被麻绳悬吊在大厅正中央。

黑葡萄雕花饰边的黄金马车陆续抵达,门把结了一层霜。

远道拜访的贵族,穿着蛇皮长靴与绸缎外套,他们如死者般安静,

不约而同配戴了黄金面具,只露出眼睛。

冈格罗冰灰色的水晶眸子无疑是宴会最抢眼的珍宝。

几个阴森的贵族眼神黏稠,经过他,像苍蝇紧紧吸附腐肉般暧昧地打量。

冈格罗很快就明白这不是单纯的领主聚会,而是混合肉慾与食慾的堕落餐宴。

罗得让贵族们从笼里挑选喜欢的孩子,上楼独享或是当场共同玩弄他们,

口渴时便端着红酒,到安纳托附近,以桌上的珠宝短剑,慢慢划开少年肌肤,

在酒里参杂血液,欢快地啜饮。冈格罗观察其中一名包得死紧的白袍贵族,

个头高瘦,带着长手套,连颈部也用丝巾包裹得密实,黄金面具没有掩盖的地方,

眼部周遭的皮肤软化破溃,分泌稠厚的汁液,飘散腐屍的味道。

冈格罗在全身溃烂发狂而死的妓女身上见过,那是沉浸放纵而感染梅毒的标记。

他简直不敢相信,罗得的宴会名单里竟有如此恐怖的宾客。

仆役解开安纳托的绳子,失血过多的少年摔到地上,患梅毒的贵族看中了他。

冈格罗停止了思考,关於清洗自己的罪孽或人性,他只惦记着爱护妹妹的安纳托,

如果今晚没有出手救这个孩子,那感染梅毒的躯体便要压在少年身上行淫。

安纳托会逐渐在地狱般的苦痛中腐烂、发臭、丑陋。所有青春美好都毁在今晚。

梅毒将深入他的骨髓与脑部,头发牙齿脱落,精神崩解失常,下场凄凉。

眼见散发臭气的手指渐渐接近,冈格罗抢前抱起安纳托:「我们一块享用他...」

贵族混浊的瞳孔缓缓转动,凝视冈格罗深邃冷漠的灰色眼睛。

稍稍犹豫了一会,才应允点头,拾起象牙手杖往阶梯走。

红发的赫娜打扮得非常美丽,赤色的卷发盘起,穿着蕾丝长纱裙,

毫无忧虑地坐在罗得身边,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当成了酒类的调味料,

罗得总为她无瑕的双眼绑上一方纯丝手帕,赫娜只知道每次宴会都该静静坐着,

罗得喂她吃什麽就吃,喝什麽就喝,保持梦幻般的微笑。

赫娜惦记着冈格罗,她听见那温柔低沉的嗓音确实说了:「我们一块享用他。」

趁罗得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掀开帕子一角,她必须知道,是谁获得陌生绅士的拥抱。

当她看见安纳托棉软地倒在冈格罗臂弯中,她玫瑰色的脸颊立刻变得铁青。

冈格罗选择了她的兄弟。

高挺的身驱搂紧安纳托肩膀,小心翼翼而且温柔。

赫娜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酸涩的妒意涌出牙缝,她浑身颤抖。多羡慕哥哥!

她还是纯洁的身子,这样的贞洁必须为领主罗得保留,而哥哥轻易得到她真正渴求的梦。

她这辈子没有这麽渴望一个人,为他脉搏加速、热烈地凝视他的一举一动,

闭上眼就彷佛能触碰那薄情的唇,她在教堂一见就喜欢这冰雕一样高贵的男人,

安纳托是男孩子啊,凭什麽,凭什麽用和妹妹一模一样的容貌来争夺?

贵族倒在阳台,污浊的血液在他额头蒸发,玫瑰花似的雪片覆落。

冈格罗拿酒瓶砸破了梅毒病患的头颅,他搂紧无力动弹的安纳托,攀墙上的藤蔓,

一步一步往自由移动,策划一场暗夜里的秘逃。

安纳托不肯,他拼命挣扎,挣不出冈格罗强硬的臂弯。

他想到他的妹妹,他想赫娜没有了哥哥该怎麽办?

每当赫娜饥饿哭泣,安纳托的心就像有针在钻,恨不得割自己的肉喂养。

她是他生命画布中唯一洁净的那块留白,她是他咬着牙坚持下去的意义。

他这一走,赫娜作恶梦的夜晚怎麽办?罗得的惩罚会不会落到妹妹身上?

他不能抓着她的小手,告诉她,哥哥会保护你---答应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可怜的妹妹,生於贫穷与饥饿,苦命的小赫娜!好不容易有一个免於风吹雨打的家!

安纳托忍着发酸发热的眼框,他是想离开这令他作呕、恨之入骨的地方,

但他多希望妹妹幸福!他多希望!

他怕极了,怕自己的离去使妹妹感觉受伤!

冈格罗知道安纳托痛苦,但赫娜在罗得的眼皮底下,他怎能明目张胆去抢?

他们在风雪中解开马车,预备逃离宅邸,安纳托却听到赫娜划破雪夜的惊叫。

她藉故溜到楼上,不甘地寻找她的哥哥,目击了淌血的景象。

落地窗大开,狂风与暴雪灌进室内,瞬间卷起她粉色的蕾丝纱裙与裙边缎带,

赫娜顶着被风吹乱的红发,发出凄厉的呼喊───

安纳托!安纳托!你在哪!

她一边大叫,一边冲到阳台张望,纤白的手臂蓦地搭上大理石阳台,

她低下头,看见了冈格罗冷俊的侧脸,看见透过马车窗户仓皇张望的安纳托。

「安纳托!别离开我!」她撕心裂肺地叫她的哥哥:「别丢下我!!」

带着一抹痛苦的震惊,安纳托凝视赫娜,兄妹俩眼睛对着眼睛,睫毛都被泪水浸透了。

他指向西边,指向河畔,让赫娜知道流亡的路径,安纳托希望他的妹妹能读懂他。

赫娜绝望地注视她所喜爱的两人,她痛恨这样的别离,那是背叛,结局不该这样。

安纳托将手掌贴在窗上,泪水爬满脸颊,他抚摸逐渐缩小的妹妹的身影,

他在心底跟锺爱的妹妹说再见。再见了赫娜,安纳托的薄唇蜡白颤抖。

再见了,红头发的可人儿。他穷尽心力拼命呵护的宝贝。

冈格罗挥动长鞭,驱策马匹向前,凛冽的风雪刮痛了面颊与肺部。

赫娜的哭号引来仆役,警觉的火把一枝枝点燃,玄关发出巨响打开---

追兵比预想得要来得早,冈格罗眼前一阵发黑,坠落的感觉迸出脑门。

他试着不去听赫娜夹在风里的恸哭,至少自己保住了安纳托,双胞胎中的一个。

深深吸进冬夜的冷空气,他得镇定,使马车的行进沉稳,才能摆脱仆役。

雷电夹杂着暴雪击打在林间,一名追兵骑乘的马滑折了腿,滚倒在地。

後面几批马碾踏过去,仆役的头颅顿时如破壳的椰子般挤散,喷出浆血,

骏马人立起来,嘶声摔脱骑士,奔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他们跟丢了人。马车的声音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遥远,直至死寂。

赫娜与罗得并肩站在阳台,她整理蓬松凌乱的发髻,睫毛还沾着雪粉。

罗得宠溺这稚嫩的少女,毕竟她懂什麽呢?如此无暇、纯洁的野花,

风吹雨淋也有双胞胎哥哥遮挡。对罗得来说,安纳托的脱逃,

不过是丢失了一个还没厌腻的家畜,他无意责怪赫娜。

「他们在西边。派辆马车,我亲自将安纳托带回来。」赫娜开口。

她眼角闪烁着光,伸出戴蕾丝手套的指尖,放在罗得手臂上。

这是测试未婚妻忠诚的好机会,罗得同意了,他亲吻赫娜脸颊。

「你该知道,若明天日落前,你没有回来,我会派人处理你们。」

他温柔地提醒:「炖你可爱的骨头当晚餐。」

风雪擦亮了赫娜的双眼,她虚弱地笑起来,笑容隐约有感伤。

赫娜转身,到楼下叫了马车,长长的裙摆与衣袖在楼梯上飘扬---

怀里藏着珠宝短剑,她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想要什麽。

庭院被雪片刮得如万花筒一样斑斓,赫娜注视屋缘的冰柱,

她觉得那些针正掼在她心底,她在淌血---是的,她的心在淌血。

就像她的母亲玛歌朵,对爱情有一种钻入骨髓的迫切渴求,

想要的得不到,就得拿着刀去抢,她要。她就必须得到。

她会浑身发烫地亲吻那位陌生人,即使彼此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冈格罗。她憔悴地喃喃自语。彷佛着魔至深。冈格罗。她又念了一遍。

如此恶劣的天候,他们绝无可能越河,他们将等待雪停,这是她的机会。

马车一路越过带刺的灌木丛,越过死了仆役的路口,越过贫瘠、寂静与孤独,

转着轮子往西,赫娜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滚动,雪花落在她瞳仁里,

融化成一圈一圈忧愁的涟漪,而刮着暴风的雪夜,越浓越深。

终於她看到了邻近白日河畔,庄园最西方的板屋。

赫娜步下马车,细长的脚踝陷在雪里,她是雪夜里的女皇。

她怀着激动奔向玄关,彷佛她正跑在结婚的红毯上,她敲门,柔声呼唤。

安纳托换上了洁净的亚麻衣物,他以为自己失血过多,或担忧得疯了脑袋。

他睁着做梦般的翡翠眼睛解开门闩,赫娜就在那里,他的双胞胎妹妹,

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微笑,彷佛站在雪夜里的是一个幻影。

「我不是故意丢下你。」安纳托苍白的唇在颤抖:「你知道我希望你好。」

带着天真与依恋,赫娜注视哥哥憔悴又安慰的笑脸,接着伸手抱住了他。

安纳托闻到妹妹头发的香气,赫娜在他怀里那麽脆弱,抱着就感觉惶恐。

罪人获得赦免似地,安纳托回抱他亲爱的妹妹,紧紧地紧紧地。

「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能幸福。」

赫娜轻声问:「哥哥你愿意让出机会吗?为了我。」

「无论什麽。」安纳托抱着赫娜呢喃:「无论牺牲什麽我都愿意。」

「在我的世界,即使望着流星许愿,也只为你。」

冈格罗不在,他提铲,将带不动的珠宝器物埋进地底,苹果树下与父母相伴。

他必须捡拾足量的柴火,熬过酷寒的夜晚,然後重新跨越白日河流浪。

这次他将不再孤独,他有安纳托,这少年需要一个依靠与港湾。

冈格罗不知道的是,赫娜将珠宝短剑深深刺进了哥哥胸膛里。

安纳托愣愣地望着赫娜,像是妹妹对哥哥开了一个玩笑。

伤处淌出热血,他摇摇晃晃地跪倒,伸手去攀妹妹柔软的裙摆,

突然泪水就流了下来,温热了脸颊。

赫娜握着短剑,她说:哥哥,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你总是用与我相同的脸孔,心甘情愿地陷在不幸里,彷佛不断提醒是我害了你。

我根本没有恳求你那麽做,却被当作长疥疮的羊小心翼翼地对待---

现在你还要偷偷离弃我,离开伊甸,独自得到幸福吗?何必骗我说你愿意牺牲一切呢?

珠宝剑刃往下拖,慢慢剖开胸膛,将安纳托绝望的神情和跳动的心脏割成两半,

像切开兄妹的血缘,直到血泉疯狂淋溅在赫娜脸上。

玄关下了一场暴雨,鲜红色的暴雨,落在地上很快就化在夜里。

黑夜里只剩一双发亮的绿眼睛。那是赫娜残忍不带感情的双眼。

她受够了什麽事物都要与另一半分享。从今以後,双胞胎再也不是双胞胎。

不再是安纳托与赫娜。而是赫娜。

赫娜踏过安纳托的屍体,走到外头,杀人使她格外激动,

她像野狼绕着羊圈一样四处乱走,寻找冈格罗。

当晚发生什麽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赫娜隔天一早回来了,穿着染血长纱裙。

奴隶脱逃事件就此平息,婚礼如期举行。

酒窖安置着赫娜带回来的方盒,某一次罗得揭开来看,只见到一张被剥下的脸皮---

罗得决定将这件事情视为他与赫娜的秘密。

领主举行婚礼的夜晚,是伊甸园惨剧的开始,居民纷纷发出凄厉的尖叫,

全身着火的人,从西边而来,阴沉蹒跚地走在小径。他走过的土地,印下焦黑的脚印。

目光扫过的麦田,都像患病一般衰萎,无脸皮的头颅溶滴油脂,依稀看得出愤怒的神情。

火身行走到中央广场,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罗得家,

从午夜起一直停留,锐利苍灰的目光彷佛有所要求。

赫娜见到这个景象,吓得说不出话,嗫嚅几句便晕厥过去了。

拉撒路神父接到通报从教堂赶来,走过焦黑不祥的脚印与沿途的枯地,

看见燃烧的躯体直立,瞪着宅邸。神父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下,在额前画十字。

拉撒路一生没有看过多少神迹,但这景象肯定来自地狱。大事要发生了。

伊甸是受诅咒的领土,这里有着不愿安息的灵魂,他早该知道。

那一夜漫长得可怕,村民躲在家中,透过窗缝看广场恐怖的景象。

杏糖色的阳光洒在伊甸的那一刻,燃烧的人才慢慢往西边走去,失去踪影。

那一年大饥荒,牲畜饥饿得互相囓咬,地面乾裂,没有一样作物能抽出新芽。

谣言在伊甸里同饥饿流传,他们说领主妻子肯定是恶魔的骨血。肯定是。

他们说伊甸西边,在善恶树下居住着最邪恶的亡灵,要把人诱到坟墓里去。

拉撒路循着脚印往西,孤身犯险,因为村民没人敢一探究竟,

他走到苹果园附近的板屋,发现了第一场谋杀,安纳托腐烂的屍体生了蛆,

简直成了一副骨架,皮肉快要被虫蚁鸟兽啃噬殆尽。

他继续行走,发现了第二场谋杀,脸皮被剥下的屍体,泼了灯油烧过,

但不完全焦黑,斑驳破烂的衣物下,大部分烧伤已经癒合。

没有生蛆,也没有任何野兽拉扯过的痕迹。

四周的树都枯萎了,只有那棵最古老的苹果树枝叶繁荣,郁郁苍苍。

神父为安纳托与冈格罗盖上白布,以板车拉着两人的屍首,走向教堂的义塚。

他想妥善掩埋或许能使亡灵安息---汗水从年轻虔诚的脸庞一粒粒冒出,

拉撒路踏过齐膝的莠草,一墙墙污浊的青苔,散布在小径的村民面露好奇,

从麦田,板屋,河畔向小径靠拢。各式面孔的人们窃窃私语。

突然一阵风吹来,掀开了白布,浓重的屍臭飘散。

「可怜的孩子。」他们见到了那头红发,那是萨特家的标记。

是的,老萨特也来了,他驼着背,推开拥挤的群众,默默地站在土地上。

他望着屍身彷佛看见他早夭的小女儿玛歌朵。

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对双胞胎,玛歌朵的死太令他伤心。

现在安纳托再也不动了,灵魂飞离窝巢。一段腐烂的瘦得可怜的手臂,

暴露在白布边缘---这个小男孩从来没有被伊甸温柔地对待过。

曾经剥削这对双胞胎的村民,纷纷羞愧地低下头。

老萨特什麽话也没说,提了铲子就来帮手。

这一天神父睡得很不好,他梦见善恶树下的黑发男人,梦见一个迷失的灵魂。

果园附近纹章时代的废墟,神父推开铂金制的大门,罂粟花满地猖狂。

他看见替冈格罗加冕的魔鬼,荆棘的王冠套在发上,大量白骨堆积在脚边。

伊甸的时钟越走越慢,指针分针扭曲停顿,而某种力量将会继续。

男人露出毒牙微笑,朝神父下诱引:「把你的手臂伸给我,拉撒路。」

拉撒路一身冷汗惊醒,神父弓着紧张的背,心脏跳得极厉害,耳膜隐隐作疼。

他听见了什麽---摀着头,他拼命回想。是枪声。午夜枪响,从义塚而来。

神父提着烛台到坟地查看,看见老萨特呈现一种怪异弯曲的角度,仆倒在坟头。

萨特受不了良心谴责,饮弹自杀。猎枪轰烂了他下巴,汁血暴散。

新坟呼吸般缓缓起伏,贪婪地吞咽血液,失去脸皮的屍体逐渐浮出泥土。

神父放开烛台瘫软在地,他感到自己正渐渐崩溃,亲手埋下去的屍体,从坟里爬起,

抓着神职黑袍的边缘,慢慢地压在他身上。

「我觉得我的内脏开始腐烂了......」无皮的染血齿列开合说话。

亡灵的鼻孔靠近神父耳畔,缓缓移到颈部,如同猛兽嗅闻猎物。

湿漉漉的长舌头,滑过神父的喉结、嘴唇、鼻梁、眉毛、额头,

品尝他,挑动他的恐惧。拉撒路怕极了,他闭着眼,不停低喃:「主啊、救我」

怪物却仍是骑在他身上,发出沙哑的笑声。

「伊甸园里头的罪人,假如我像饼乾一样打碎他们。你又能怎麽办呢?」

无法安息的亡灵有双灰晶色的忧伤眼睛。他松开神父的领子:

「在充斥迷信与凶杀的土地---唯有从别人身上夺取,才能够温暖自己。」

神父仍是发抖,闭着双眼,他感觉身体一轻,冰凉的夜风吹过脸颊。

重新睁眼已经坐在教堂的阶梯上了。伊甸西边的魔鬼并没有真正伤害他。

领主婚礼的二周年,土地开始抽出新绿,饥荒过去了。

当晚仍是不平静。着火的男人出现在小径上,一路从西边而来,走到广场,

瞪着领主宅邸沉默。浓烟与焦味逸散,黑豹、财狼、乌鸦与秃鹰跟着他。

脸皮被剥下的男人,背後披着燃烧火焰的黑色长翅膀,垂挂如烧焦的叶片。

怀孕的赫娜看到这个景象,浑身发抖,肚腹剧痛,羊水与鲜血流淌在双腿间。

当晚她产下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亚拉斯,以及贝特朗。

她看到这两个小男孩争着吃奶,那令人怜爱的粉嫩脸蛋,便不停的哭泣。

她一直想到她的双胞胎哥哥,安纳托。她想到自己当初为爱发了疯,

不经考虑地犯了许多残忍的罪事。现在地狱要报应在伊甸上头了。

没有人会像安纳托那样,愿意牺牲一切保护她。

当伊甸的居民为树上生出的果实高兴时,不幸的意外陆续在森林间发生。

少女在河边洗衣,鳄鱼攻击她,将她拖入水里咬得稀烂。领地猛兽横行。

狼群闯入羊圈,什麽也不咬,只攻击格拉赛家的三个儿子---

分别是九岁的提米安、十三岁的安德鲁、十七岁的杰洛。

杰洛是大哥,在狼群开始攻击安德鲁时,他立刻面对墙角,护着幼小的提米安,

所以提米安只有手臂被咬去一块肉。而杰洛整个背部与内脏几乎都被吃掉了。

饥荒令伊甸死去四分之一的人,林间的猛兽则使伊甸失去另一个四分之一。

养牛的德莉亚婆婆在弥撒日注视寂静的天空,乌鸦便飞过来啄瞎她的眼睛。

教堂的金十字是她眼底最後的幻影。

伤口裹着湿布,她哭着说伊甸被遗弃了,而村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将奉献的钱都拿去打了象牙王座,连同最好的酒,安置在苹果树下,

希望平息亡灵的怒气。他们策划另一场惨无人道的献祭,他们不再踏进教堂。

拉撒路索性关了教堂,脱去神职人员的黑袍。他在信仰上遭受了挫折。

有人看见他在往西的道路上喃喃自语,也有人看见他裸身浸浴在白日河畔,

褐色的浏海松散,夏日的阴影与日照压着他身体。村民说拉撒路疯了,

受人崇拜的使徒自己也无法获得救赎。拉撒路成了伊甸里的游魂,

他总是一次一次在白天运回那具无脸皮的屍体,埋进义塚。

隔天义塚空了,剩下一块长方形凹陷的土坑,拉撒路只得继续往西走,

他会看见冈格罗,看见沾染泥土的躯壳端坐王座,脚边倒着几个空酒瓶。

拉撒路会花很长的时间跟屍体对话,他抓着冈格罗领口激动摇晃,

不断地重复质问:「你为什麽就是不肯安息!」

斯文的脸沾满绝望与脏污,他的问句从来没有获得解答。

领主婚礼即将三周年的夜晚,拉撒路决定在那颗苹果树下吊死自己,

他想死了不能进天堂,但可以踏入死亡的幽谷跟恶灵沟通,拯救伊甸剩余的人。

麻绳套进皙白的颈项,拉撒路祷告,在踏进伊甸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杀。

他祈求上主原谅,他祈求猛兽与饥荒退出伊甸,祈求亡者的平静与安息。

拉撒路闭着眼,伊甸的异象彻底击垮了这位性格严谨冷静的神父,

他信念的手在发抖,他想着基督教早期受难者的遭遇,殉道者辅祭斯提梵、

使徒帕弗罗,大殉道女瓦尔瓦拉、得胜的圣人格奥尔吉。

拉撒路想到帕弗罗,使徒对末日前道德败坏的惨状做过描述:

「世间必有危险的日子来到。因为那时人要专顾自己、贪爱钱财,自夸、

狂傲、诽谤、违背父母、忘恩负义、心不圣洁、无亲情、不解怨,

好说谗言、不能自约、性情凶暴、不爱良善、卖主卖友、任意妄为、

自高自大、爱宴乐、不爱上帝,有敬虔的外貌,却背了敬虔的实意。」

虽以各种惩戒及灾祸欲阻止人类行恶,人类却「不悔改自己手所作的,

还是去拜鬼魔,又不悔改他们那些凶杀,邪术,奸淫,偷窃的事。」

拉撒路觉得这完全印证了伊甸里正发生的景象。

浓密的乌云在头顶汇聚,隐隐有雷,一道亮电劈在拉撒路眼前,

地面开了一块无底坑,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彷佛是炼钢火炉的烟。

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那黑烟原来是大量的蝗虫,由无底坑飞出,

发出低沉的振翅声回荡在周边。广场传来午夜钟响,与暴民的骚动声。

拉撒路脖子还套在绳圈里,错愕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事情。

无脸皮的头颅烧起大火,焰苗渐渐窜满肌肤,唇舌再次尝到灯油与烧伤的滋味,

冈格罗缓缓站起,睁开银灰发亮的眼睛,彷佛无底洞的尊贵使者。

黑羊群从林里走出,冈格罗抓住拉撒路的颈子,瞬间烧断了麻绳,

他温柔地,将固执得令他发笑的神父放到地面,并迈步往广场前进。

冈格罗走过的土地不再焦黑,而是呈现一块块中毒扩散的紫色斑纹。

蝗虫跟在後头,牛圈与羊只都染上了致命的瘟疫。猎犬口吐白沫倒下了,

牛只发疯地撞着砖墙,直到脑浆溅散在墙上。绵羊咀嚼着彼此的皮毛与肉,

鸡只瘫痪在地,野鹿无力觅食。整池的鱼翻起白肚,漂浮水面。

一群的暴民聚集在广场,与当初推起柴火,烧死冈格罗母亲的同一批,

他们架上巨大的木十字与柴堆,挥舞镰刀与斧头,扛来一桶又一桶的油:

「领主的妻子私通魔鬼,产下双子!不祥的孩子必须用火焚烧还给地狱!」

赫娜怀里抱着两个刚满一岁的幼子,梳妆台前放着打开的方盒,

她俊美的梦中情人的面容睡在桃花心木盒里,那是她夜夜抚触的宝物。

这三年她急剧老化,眼神愁苦,不再是精灵般娇弱的红发少女---

亚拉斯和贝特朗望着赫娜,两兄弟不知道妈妈为何浑身发抖,掩面哭泣。

亚拉斯摸着妈妈的脸,稚软的手掌擦去泪水,贝特朗则埋在母亲胸口里,

柔弱的小手臂护抱着母亲。外头的怒吼与喊叫并不令他们害怕。

在母亲与兄弟身边,在宽阔的宅邸里,小男孩们感觉安全。

罗得躲在楼顶不敢出去,驱赶群众的仆役被乱石砸伤,倒在地上成了血人;

潮水般的暴民涌进,他们劫掠,放火,砸毁艺术品;他们揪着赫娜的红发,

吊牲畜的铁钩穿过她尖叫踢蹬的大腿与手臂,血淋淋地拖下楼梯。

崇拜魔鬼的狂信者举着肉刀吼叫:「不敬虔之人受审判遭沉沦的日子到了!」

亚拉斯与贝特朗被抓住了,他们放声大哭,不知道这些人为什麽愤怒,

陌生人粗鲁地剥去他们衣物,两个小男孩吓坏了,一齐被綑绑在柱上。

当冈格罗火焰的躯壳踏入广场,他看见的是一群耽溺暴行的狂徒。

他不需要亲自做什麽,只要吹动领土里头的恐惧,情绪便凝结在一起,

让所有根植罪恶的人集体着魔。

拉撒路也来了,墓地吹来的风扬起他的褐发,他颓丧地跪在地上,

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手臂有两个囓咬过的发烫犬齿洞。

虔诚又善良的神父只记得自己冲到着火的怪物面前拦阻,

无脸皮的躯壳露出毒牙,轻声说:「把你的手臂伸给我,拉撒路。」

他就迷失在那对美丽的灰色眼睛里,乖乖地将自己交给了恶魔。

木柱上綑绑着两个稚子与嘶声哭泣的母亲,赫娜朝冈格罗哭号---

她说她愿意认她的罪,她愿意归还她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她愿意下地狱,

在火湖里悔改地面对她天上无辜的兄弟,请饶恕那两个纯洁的孩子---

暴民将火把掷入柴堆,火光一朵朵繁衍,映着赫娜翠亮的眼珠。

光影落下来照在她的眼底,冈格罗察觉了---安纳托与赫娜的生父,

并不是不知名的魔鬼,而是他亲手打入钉子、死在无花果树上的博拉修。

冈格罗靠近赫娜,炽热的火苗没有办法伤害她,冈格罗看见安纳托,

少年苍白的亡灵的脸出现在热浪里,细瘦腐烂的手臂护着妹妹。

安纳托从赫娜怀里取出那张剥下的脸皮,朝冈格罗递出,他的唇微微颤抖,

当他死在赫娜手上的时候,心脏是如何疼痛地被割裂,但他愿意接受,

他爱着赫娜。那种骨肉相连的爱是那麽柔软、那麽无助,像热过的面包,

像肉桂的芳香,他从冥府回来,要为他妹妹请求一个饶恕。

肌肤重新黏结脸廓,冈格罗收起着火的翅膀,落脚在伊甸的土地上。

恢复俊美外貌的魔鬼转过身,用他银灰色的水晶眼珠,

和无血色的唇注视暴民,注视火柱上的母子,注视转眼消散的安纳托。

云顶正酝酿一场暴雨,冈格罗笔直地站着,就像十一月的冬雷,

他指着广场,黑雾般的蝗虫便从他身後弥散,劈碎整个伊甸的平静。

拿镰刀企图靠近母子的暴民发出窒息的声音,面孔发黑,拼命撕抓喉咙,

他们的肌肤生出紫污的斑点,口吐白沫。

瘟疫在广场迅速扩散---簇拥着支持火刑的暴民,胡乱挥舞刀刃,

眼鼻爬满黑雾般的蝗虫,一个一个尖叫着倒地。

村民滚在细沙和石子上的垂死挣扎,死前恐惧的呼吸,蝗虫囓咬的声响,

揉合成恐惧的诗篇,冈格罗静静注视眼前的惨况,等待一切静止。

广场上所有人归於死寂的那一刻,降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雨。

亚拉斯与贝特朗,兄弟俩安静地靠在一起,柔软的头发渐渐湿润了。

赫娜挣脱化为灰烬的绳索,不顾身上洞穿的血还在溃流,

她去抱她两个孩子,发疯地亲吻他们的额头。

无数溃烂发紫的屍体泡在雨水里,冈格罗完成了回归伊甸时,

对父亲提过的事---该审判住在地上的人,给我们伸流血的冤。

用稻草钢叉穿过他母亲肚腹,并拖上火刑架的暴徒,没有一个存活。

冈格罗静静淋着雨,什麽话也没说,一身落寞的黑衣,在屍群间漫游。

浏览每一张扭曲的面容。熟悉的不熟悉的。

这一段灾难在地上横行的黑暗时光,成为伊甸居民隐而不提的一道伤痕。

而他,成为村民口中货真价实的恶魔。

冈格罗的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往西的小径。

拉撒路从泥泞与屍水里爬起,不离身的银十字架落在地上。

神父没有捡拾,只着魔似地走上小径---像是在追逐一个幻影。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新的神父来了,教堂重新开启。畏惧恶魔的村民热衷於圣事与奉献。

他们会在教堂虔诚的祝祷,然後到象牙王座奉上最甜美的水果酒。

极度绝望的人总是循着传说往西,寻一块善恶树下的安息地,一个解脱。

领主的长子亚拉斯满十八岁那年,在一次骑猎中摔断脖子死了。

次子贝特朗决心作一个效忠国家的士兵,於是穿越白日河畔从军。

他爱上长官的女儿奥莉薇雅,在她怀孕後私奔,两人不知去向。

赫娜不说话,日夜抄写玫瑰经,终日关在塔顶的房间里。

罗得的宴会仍如常举行。

偶尔夜里,能够隐约听见伊甸西边传来哭声与安慰似的祷告。

哭声带着内疚、痛苦、悔恨、醉意以及寂寞。祷告则充满怜悯。

村民会将窗户紧紧关起,并告诫孩子千万别轻易靠近,

那是诱引,要将人带进地狱。

再也没有异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