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之地,苗族分部众多,大大小小有近百族。因为语言不通,朝廷甚难管理,索性一分为二统划为白苗黑苗。

白苗一支,地处西南,与中原关系甚为密切,汉话说的也正。相比之下,隐于东南十万里大山中的黑苗便是陌生而又神秘的存在了。

传言说他们骁勇好战,凶恶难悛。再加上语言不通和养蛊的习俗,让大多数中原人颇为忌惮。所以,只有每月清溪关集市开放的时候,才能看到携带货物准备换卖的黑苗人出现。

而乌蛮部,就是所谓黑苗中的一族。

因为地处偏僻,又与中原少通讯的缘由,所以他们在去乌蛮的这一路上驿站稀少,城镇罕见。

不过,赫哲毕竟走过一遭,所以时间和路程掐的都十分准确。即使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也没在荒野里面过过一夜。

这天,下了雨。

赫哲找了个早已破败的旧茶摊歇脚。这茶摊看起来荒废了许久,自然是无茶可喝,但是一方避雨之处还是有的。

赫哲靠着棚柱擦着手里的长刀,晏兮坐在条凳上看着他动作,问:“我怎么没见你有这刀?”

赫哲挥了一下,收刀入鞘,答:“放在清凉驿一个驿卒那儿了,他说带着刀上不去,让我存在那。”

晏兮笑着说:“他骗你呢,我们才不管这些。”

赫哲坐到他旁边,一同看着茶棚外淅沥沥的雨问道:“那你们管什么?”

“我们啊,什么都不管。只要你能把拜帖送上山去,而且带足了银子,我就救你。”

“难怪你除了医资什么都不问。”

“不,我问过一次啊。”晏兮笑眯眯地说:“而且我现在还要问一次——你要那镇南木,做什么?”

在茶棚的另一边,正喂卷耳吃东西的穆沙佩佩听这番谈话,不禁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摸着卷耳的脑袋嘀咕道:“你主人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心真大。”

因为晏兮的缘故,赫哲当时三天赶下来的行程,生生被拖到了一个星期长。

第七天傍晚,就在晏兮扶着腰,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小马颠成两截的时候,终于听见赫哲说了一句。

“安宁郡到了。”

这是在进入十万大山之前的唯一一处大地界了,晏兮听后,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策马追上他。

在一段高崖之上,他看见了整座池城。

夕阳下的安宁郡已经有了静谧的气氛,纵横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关门稍晚些的店家已经掌起了灯,五色娟纸扎的灯笼透出完全不同于药王谷的热闹。有的人家已经起了炊烟,在夕阳的映照下,透出让人心安的、世俗的味道。

“到了……我们到了!”晏兮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城,这样的光景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跟师父第一次下山的日子。

那是滇南王在的池城,又大又壮丽,一派生平景象。现在看到安宁郡,那些掩埋他记忆的尘灰就好像被一下吹散了,依稀显出当年的影子来。他兴奋地抓着赫哲的袖子说:“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还有这么多灯!”

语罢,晏兮勒紧缰绳,策转马头大笑着冲下高坡,向安宁郡的方向疾驰而去。赫哲没有拦他,而是大喝了一声“驾”紧跟上去,默不作声地护在他身旁。

好不容易赶到高崖上的穆沙佩佩叹息一声,对着卷耳抱怨道:“又把老子丢下了,老子是透明的么?”

卷耳用蓬蓬的大尾巴抽了一下穆沙佩佩的脸表示回应,穆沙佩佩无奈地一夹马肚,莫名其妙地嘟囔一句:“……麻烦了。”

安宁郡再往下便是清溪关了,过了清溪关再有两、三日的脚程,就到了乌蛮人的地界。

那一带中原人鲜少踏足,故而蛮荒非常。没有路,更别提驿道了,只有被当地苗人踩出来的小径和路上数不胜数的野虫。

赫哲带着晏兮,不敢贸然前去,于是一行人便在安宁郡的一家小客栈内暂住下来。

安宁郡虽然地处边塞,但物资还算齐全。第二天下午晏兮醒来时,赫哲已经买齐了后几天要用的什物了。

晏兮看着赫哲房里那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有几分失落,他说:“怎么没有叫醒我一起去?”

“啊?”正在整理行囊的穆沙佩佩直起腰,擦擦额上的汗,问道:“去哪?”

“今天只是出去买了些杂物。”赫哲说:“等天黑了,带你去夜市。”

“夜市?”晏兮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看着赫哲,惊奇地问道:“这里有夜市?”

“对,逢六开市。”赫哲说:“今天正好十六。”

安宁郡的夜市不比中原大城里来的丰富,但对于只听别人描述过,山下夜市如何如何热闹的晏兮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一路上有沿街叫卖的、出摊的甚至还有临街说书的。

只见一干瘦老头手里两片铜板叮叮当当一碰,小羯鼓一敲,便开唱了:“柳眼窥花花轻动,窃玉偷香香更浓。一雄雄踞芙蓉帐,两雌雌伏——戏鸯盟。今儿我们说的是……”

赫哲脸色一黑,夹着晏兮走了。

而那对面脂粉摊上不知正买些什么的穆沙佩佩,看着自家少主前脚刚走,后脚就抱着卷耳挤进人群里,一脸正经地听那说书人唱的艳词春曲去了。

“哎,怎么才刚开个场你就把我拉走了。”晏兮被赫哲一路拉着走出好远才挣开。

赫哲把脸一板,不说话。

晏兮哈哈大笑:“你是不好意思了么?”

赫哲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说:“你听的懂?”

“退思阁那么大个藏书楼,一两本艳词还是有的。”晏兮扶着赫哲,笑个不停:“脸红了?哎呦不逗你了,我们去看别的——”

话音还没落,晏兮忽然被赫哲一带,揽入怀中。

他瞬间收紧的手臂在晏兮腰侧揉捏了一把,紧接着低沉的男音便在耳边响起:“你懂什么了?”

晏兮的脸蓦地涨红了,他猛地推了赫哲一把,自己向后跄踉一步捂着麻酥酥的耳朵讪讪道:“你、你做什么?”

赫哲头一昂,道:“让你闹。”

晏兮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绯红一片。他一跺脚,转身跑进了人群里。赫哲整好以暇,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恒阳道上的夜市虽然不长,但晏兮一路兜兜转转也逛到戌时。路两边的摊主们大多都开始收摊,准备休息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小店还在。

赫哲见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带晏兮回去。晏兮打着哈欠跟着他往回走,突然余光扫到路边一个小店,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扶着膝盖去瞅挂在架子上的绳结,指了指着穿在上面的半透明石块问摊主:“老板,这是什么石头啊?”

“前两天清溪关开大集,跟蛮子们换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店老板摇摇头:“难磨得很,还不跟渔网好编。”

晏兮这时才发现。这家摊子原是个专职买渔网的。

小摊后面的民宅里走出来一个晒得黝黑的妇人,她拿着手里的大帕子,“啪”一声抽在店主身上:“抱怨什么!有客人还不好好招呼。”

语罢,又转向晏兮,笑容满面地问道:“这位小哥想要点什么。”

晏兮觉得这个老板娘也颇有意思,于是笑着问:“看你家绳结编的漂亮,是做什么的?”

“小玩意而已,戴手上好看的。”老板娘说着,拿起一条往晏兮手上比划。

晏兮任她系好,然后撩起袖子给赫哲看:“怎么样?好不好看?”

赫哲走了过去,问老板娘:“怎么卖?”

“小东西不值钱,这快收摊了,卖你五文一条。”

“你应该也能戴下去。”晏兮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赫哲手上比划了一下,问他:“要不要?我给你也买一条。”

见赫哲没有反应,晏兮只好讪讪地把绳结放下,嘴里还嘟囔道:“谁知你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不要算了。”

“两条都拿着了。”赫哲拿起刚刚被晏兮放下的绳结,付了文钱,边走边低头往自己手上戴。

“哎!”晏兮忙追上去,笑着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傻傻气气的。”赫哲皱着眉,用牙去咬系扣的地方。

“别咬别咬。”晏兮忙制止他,牵过他的手腕给他系绳子:“把线这样穿过去就行了……”

过了恒阳街,一转弯就是他们歇脚的小客栈了。因为第二天要赶路的关系,赫哲催促着晏兮进了房间,照顾他睡下后便回自己那屋也准备歇息了。

“少主。”

刚到房间门口,赫哲就看见穆沙佩佩斜靠在走廊拐角处,像是在等他。

“怎么?”赫哲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听完那老先生的【平话】了?”

穆沙佩佩跟着赫哲进了屋,笑道:“又不是来说这个的。”

赫哲把外袍挂起来,坐在床上松了松袖子问他:“那是来说什么的?”

“属下是来说晏谷主的。”穆沙佩佩带上房门,转身说道:“少主是婉华【可敦】带大的,有句话相信您比我清楚。”

赫哲眼眸往上一抬,看着穆沙佩佩问:“什么话?”

穆沙佩佩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他站在赫哲对面,问道:“少主对晏谷主——是几个意思?”

见赫哲不答,穆沙佩佩便又说:“属下劝您一句,若是还没动心思,就赶紧断了心思。晏谷主明显是滇王一派的。有些事情,您能瞒过去还好,若是瞒不过去……到时候,您将如何?”

主仆二人两相沉默,片刻后赫哲道:“我知道了。”

穆沙佩佩一躬身,说:“属下不是逼您,有了感情,事情就不好收场。这番话不光为您,也为晏谷主。”

赫哲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只是他走的太快,没听见赫哲最后一句凉凉的自语。

他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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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话】:就是现在的评书,多是历史题材。

【可敦】:北方的少数民族对其皇后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