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和子婷在一间意式餐厅吃饭。

吃饭期间,我们用班上同学的糗事作笑话。

虽然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但我想大家都会觉得,平日跟朋友聊天,聊得最兴高彩烈的话题,大部份都是关於某某的糗事。

很奇怪的,如果是说别人的好事,话题会很快完结,但一说到别人的糗事,话题会没完没了,更会开始愈说愈离谱。

最重要的是,糗事的传播速度总是比好事的传播速度快很多倍。

我试过有一次,我收集好全班同学的功课後,就打算送到一楼教员室给老师,由於学生是不准使用升降机的,所以我就走楼梯下楼。

正当我走到快到一楼的时候,我在楼梯摔了一跤,连人带功课一起滚了几级梯级後,整个人摊了在一楼的楼梯间。

我望了望四周,见四野无人,便以为没有人看到我的丑相,急急堆砌好那叠功课後,放进簿柜就跑回课室。

怎料,一回到课室,他们已经在热烈地「讨论」着我刚才的那一摔。

但我当时明明看过四周是没有人的啊,究竟是谁说起的?

最神奇的是,我已经马上跑回课室,但为甚麽消息可以比我还要快到达班房?

所以说,糗事就是可以从未知的媒介,以极速散播,我甚至相信糗事散播的速度有时可能比光速还要快。

「你知不知道思思又换了男朋友吗?她换男朋友的速度比换手机还要快呢。」子婷带起了话题。

「这次的受害者是谁!?」

「她的前男朋友是阿洛,这次是阿洛的朋友阿佳。」

「哇,阿洛眼见自己的女友变成朋友的女友,真是可怜啊……咦?等等,我好像在两天前才见到思思跟阿洛一起逛街呀。」

「对呀,他们就是在那天分手的,然後隔天思思就跟阿佳在一起了。」

「这、这、这真的太快了吧……对了,说起阿佳,他超喜欢看金庸武侠小说的,英杰跟我说有次他在洗手间,看着阿佳一只手拿着小说,一只手拉开裤链去解决,但他在整个过程,眼睛都没有离开过那本小说。」

「还好他没有松手把书掉下去。」

「还未说完呢,英杰亲眼目睹,他上完厠所後,竟然没有洗手,就直接看着小说离开了!看来他的手真的不能离开小说……」

她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然後又说:「说起来,英杰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怎样说?」

「我记得有次上课,老师高举着一个男同学的学生照,然後问英杰为甚麽这个男生的学生照会在他的习作簿里面,他竟然说是用来当书签!我当时笑到快哭出来了,英杰就是有时候会做出这些令人误会的小举动,哈,这次他总算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不过我忘记了他的『对象』是谁……唔?你脸色为甚麽这麽难看?不舒服吗?」

我忘了糗事还有一项特性,就是可以流传很久。

今天的你闹过了甚麽笑话,十年後都可能会被再次翻出来,不同的是,当年被当作是糗事的,却是十年後最令人回味的故事。

然後我们又谈了许多其他话题,果然在外边的子婷跟电话里的子婷有很大的分别,她总是会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和她吃过晚饭後,就边谈边走到了尖沙咀海旁。

圣诞节时,海旁特别多人,尤其是星光大道的那一段,因为那是情侣的拍拖胜地。

我们在远处看到那边只有黑压压的人群,就不想挤过去了,所以我们就在文化博物馆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知道当时在说甚麽话题,但当我想起了刚才的那一顿饭,我就突然想起了……

「糟糕了!」我的反应太大,她被我吓了一跳,「你不是说过你家人不管甚麽日子,都不准你到外面吃晚饭的吗!?」

「你很迟钝呢,吃完饭这麽久才发觉。」她笑着跟我说。

「那怎麽办!!?」

她微微抬头看着夜空说:「这些不明文的规矩已经不存在了。」

我听到後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她继续说:「没有等到离婚手续办好,我爸爸已经先搬走了,他们说等过一会就去办手续,他也不会再管我了。」

「他们已经想好了吗?」

「他们吵架了很多次,而每次最後都会提及离婚,我之前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这次会真的这样做,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想了很久了。」这时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跟我说了有关她爸爸的事,我听完只想到一个形容词可以形容她爸爸:极强占有慾。

她说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爸爸都管得她和她妈妈很严,甚麽至是严得有点过份,就例如之前她跟我说的那些「家规」,都是由他爸爸订下的。

小时候,子婷觉得这些规矩是为了保护她才制订的,但长大後,就发现它们都是些很无理的规矩,完全剥削了一个人的自由。

为甚麽一定要十二时前睡觉?中学课业繁忙,谁没有试过温习做功课到凌晨一、二时才睡觉?难道宁愿欠交功课都要准时睡觉吗?

为甚麽不可以在外边吃晚饭?吃多了住家菜,总可以换一换口味吧?

为甚麽不可以通电话?不准用电话聊天已经够无奈了,怎麽连问功课都不可以?

这些问题,她问过她爸爸很多次了,他都是这样回答她:「不行就是不行。」

但子婷强调,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她,而是她妈妈。

子婷的妈妈以前在一间物流公司的写字楼工作,做了差不多二十多年,是该公司最有经验的员工之一。

但後来,在公司里有一个年资跟她相若的男同事明知她已经结婚,仍然向她示爱,不过她已经即时拒绝了他,而这位男同事过了不久也辞职了。

这个消息不知经由甚麽途径,传到了子婷爸爸耳中,子婷爸爸竟然就要她马上辞职,而且又骂她「背叛丈夫」、「不守妇道」。

子婷妈妈在整件事中,根本甚麽都没有做过,但子婷爸爸就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地骂她。

原本他已经管她管得很严,经过这次後,简直是使她透不过气来。

由当年辞职开始,子婷妈妈转了到一间食品公司做包装员,这完全浪费了她多年的写字楼经验,但她仍然没有抱怨过半句。

公司是由子婷爸爸选的,因为他知道这类工作有较少男员工。

他有时会在她公司楼下接她放工,但其实是为了监察她。

虽说该公司有较少男员工,但总是会有的,有一次她跟一个机械维修技工乘坐同一部升降机放工,到了大堂就碰见了子婷爸爸,他二话不说就挥拳去打那位技工,然後很大力地拉住她的手腕离开。

从此,他每次见到她跟菜店的老板、巴士上的车长、问路的路人、甚至是打错电话的人交谈,只要是男性,他都会对她大骂,说她「瞒着他勾引其他男人」,而她就只能很无辜地说没有。

最後,就是子婷考期中试前打给我的那一天,她妈妈终於按捺不住,大吼了一句:「你一直说我勾引男人,我就勾给你看!不论我之後跟谁在一起,都不关你的事!我已经受够了!」

子婷爸爸也吼了句「好!是你说的!」,然後竟然真的走去把衣物塞进行李箱就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这麽凶的。」子婷说到这里,好像仍然想着那晚发生的事。

「你一定很伤心的了,我想你妈妈也一样……」当我还想说点甚麽,她打断了我。

「不,我当晚是很伤心的,但过了不久,我发觉其实我根本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除了那些规矩,他还给过我甚麽?很多朋友的爸爸,有钱的会买东西给子女,有时间的会跟子女聊天。莫说是物质还是时间,从我有记忆以来,他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给过我!在家中的空余时间,就只会跟妈妈吵架!我一点也不伤心!他最好不要再回来!」

她说得有点激动,使得坐在我们四周的情侣都望了过来。

她说不伤心,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伤心,还是在赌气。

在我角度看,如果我跟一个人相处了十多年,多少都会适应了他的存在,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的离开总会让我有点不习惯,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己的爸爸。

但我的想法归我的想法。第一,我重申我没有试过亲人分离,亦没有亲人有着子婷爸爸的性格,所以我只是在空想。第二,我不是子婷。

她是真的没有感觉,还是在赌气,或许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知道,至少要等到她的怒气完全熄灭。

我望着她,她的心情已经平伏下来,视线亦落在远处的灯饰。

到了现在,我终於了解到她的背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表面活泼开朗的人,背後竟然有着一个这麽不愉快的经历。

这时,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是一直在我心底里的说话,现在听完子婷的故事,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驱使我对她许下这个承诺,同时这是我对她的表白。

她转过头看着我呆了两秒,微笑了一下,视线又回到维港的灯饰上。

她是甚麽意思?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平日维港对岸的玻璃大楼,今晚都变成一块块大萤幕,五光十色的图案不断在玻璃外墙跳动着。

每年圣诞节,中环至湾仔一带的高楼外墙都会播放着一些特别字句及动画,例如会循环播放着「圣诞快乐」等的字句或者是圣诞老人坐着鹿车派礼物的动画,以庆祝圣诞节的来临,但我却从来没有这样静静地欣赏过。

子婷,或许你是需要静静地让自己从事件中回复过来的。

然後我会再跟你说清楚的。

那晚,我们一直坐到凌晨一时,看到人潮已经退却,我们才回家。

作为一个男人,或者是一个男生,我坚持着要先送子婷回家。

万万想不到的是,我以为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够从子婷口中得到答案,但她竟然在回家前,就给了我一个答覆。

我们到达了子婷家的楼下,当我正想跟她说再见时,这时她突然望着我。

「景生,你刚才的那句是甚麽意思?」她问。

「唔?哪一句?」

「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那句。」

「这、这个、就、就是、我想、一直陪着你的意思。」突然被她这样一问,我来不及反应。

她没有说话,正疑惑着我的意思。

当然会疑惑啦!她问我甚麽意思,我就只把说话重覆一次,谁会明白呀!笨蛋!

她又开口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次她问得更加突然,令我的呼吸节奏也乱了。

「是、是的,我……是喜欢了……你。」

「景生……你知我最近家中发生了这麽大件事,我暂时不想拍拖,而且……」

「哦……不要紧,我可以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才……」我没有被她的说话打沉。

「……我只喜欢年纪比我大的男生。」

呃??

这下子我真的说不出话来。

你怕只得一个理由会推不掉我,所以才给我多一个理由吗?

她看到我的神情,急急补充,「对、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说会太直接,但我只是想早点说清楚。」

「为甚麽你只会喜欢年纪比你大的男生?」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曾经有感觉的男生都是比我大的,而且我的前男朋友也是比我大的。」

「他比你大多少?」

「九年。」

九年!?即是那些已经二十四、五岁,已经毕业出来工作了几年的男生!?这个年龄差距未免太大了吧!?

「为甚麽!?」我很惊讶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是没有原因的。」

惊讶过後,我内心有股莫名的悲伤,但我强忍着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情绪。

「你没有事吧?」听到她在这个时候,还那麽在乎我的感觉,我差点就想不住了。

「还好。夜了,你早点休息吧。」

「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今晚谢谢你,景生,我们仍会是好朋友。」她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大厦大堂。

她的那句「我们仍会是好朋友」仍然在我脑海中徘徊着。

眼看她离开了我的视线後,我打了个颤抖。

我方才发现,原来今晚是这麽寒冷的。

那晚回家後,我哭了一整晚。

我的心很痛,尤其是我发现子婷的每一句「谢谢」,真的有「再见」的意思。

再见了,子婷。

再见了,我的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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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只得你有权决定一个结果,如果对方坚定不移的话,那麽即使时光倒流回到当年,你又能够改变到甚麽呢?

爱情就是如此公平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