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席上之人原先慵懒的双眸在瞳底深处凝起一丝锐芒,落在来人一身红艳之上。

「汝竟会发请柬给吾,真是稀罕。」玄同收敛了方才路上的杂乱心思,来到桌边站定,淡漠的眸光亦落在上座玄嚣身上,凉凉说道。

「不过兄弟相聚,皇兄也忒大惊小怪了,先入席吧。」玄嚣淡淡挑眉摆手,示意玄同坐下。玄同从善如流地拉椅入席,却见餐桌上除了玄嚣那位置,就只有自己面前摆上餐具,他不意外玄嚣只邀了自己,却仍是疑惑地挑了挑眉:

「怎不见其他兄弟?」

「因为吾玄嚣要邀的,只你一人。」玄嚣若无其事地说道,一面微微摆了手,让候在几步开外的侍仆前来布摆上餐点及酒水。玄同眸眼淡敛,望着侍仆在身前的杯盘上一阵忙活後退了下去,他方隔着长桌淡淡开口:

「喔?汝何时学会对吾玄同这样客气有礼了?」玄同轻笑了声。

「吾玄嚣对兄弟一向尊重,是皇兄与吾疏离了,才不曾觉得。」玄嚣带着深意深深地一笑,捧起了桌上酒杯,朝着玄同敬酒。玄同敛眸默了声,也举起杯盏回敬,却在微微仰头啜饮时,感觉到那绺剑穗的玉饰微微贴上了心口,那一瞬间,他很想问玄嚣,问他为何要将这串流苏归还,可话语却像是哽在喉间一般,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也没有问的必要吧。当然是不喜欢、不想要自己的施舍,玄嚣才要将玉佩留下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麽原因。可玄同还是很想亲口问问他为什麽。

「再怎样尊重,设宴相待,必有缘由的吧?」玄同放下酒杯时,如是开口,心里或许有几分希望玄嚣自己提及此事。只见玄嚣握着酒盏,顿了半晌,方道:

「三日後,森狱将再度出兵苦境,吾希望皇兄能够加入,助吾等一臂之力。」虽说玄嚣想见玄同的原意并非如此,可却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那日他在小屋外,听见玄同对自己的肯定与评价,甚至认同自己足够担当一境之王,玄嚣便想,若他不排斥帮助森狱,那必定能成一大战力。这个念头是真的,却也是他的藉口,一个约见玄同的藉口。

「干戈之事,吾没有兴趣。」玄同听见玄嚣原意竟是拉拢自己,微微别开了眸眼,淡声拒绝。玄嚣也不欲痴缠勉强他,只是再沉声多劝了一次:

「吾知你不喜征战攻伐,可若苦境能早些平定、归入吾玄嚣统领之域,吾也能早日让他们休养生息,不也是喜好和平的你乐见的情况?」

「烽火过後的和平,永远不比从来无事还好,你何不就……」玄同本想劝他放弃出兵苦境,巩固好黑海森狱之权势就好,可话才说出口,便顿然收住,因为说了,也是白说,遂捧起酒杯啜饮,半掩去了後面的字句,「罢了,你也不是就能这样收手的人。」

可玄嚣仍是听得清楚的。他捧着酒盏,晃动着里头的津液,在高烧的烛光之下,映出甘醇的色泽,宛若要沉醉了他落在酒杯里的淡淡目光。他不解,为何玄同分明自小与自己疏离,却又将自己看得那样透彻?又为何,他分明将自己看得透彻了、表现的言行却还是背离自己的期待?是他不在乎麽?若是不在乎,又为何要对自己那样温柔?若是不在乎、又为何将那串玉饰赠给自己?

玄嚣当真不懂,眼前这个男人的心里、淡漠的眼皮子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桌席两端之间,横亘过一瞬静默。

「你找吾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件事麽?」见他沉默再无後话,玄同淡声开口再问。

「怎麽,如果只有这样?皇兄就不愿意来了麽?」玄嚣淡淡挑了眉,试探性地问。

「如果只是如此,何不就以信帖探问便可?还是你以为,多这一餐饭能够打动吾?」玄同轻轻笑了声,慵懒的眸眼散漫地迎上彼端玄嚣的。

「吾没想过要打动你,也不意外你的拒绝,」玄嚣敛下了眸眼,顿了半晌,弯了眉眼地抬起头一笑,「不过,三日後吾要亲上战场,此回背水一战,生死难卜,临行前陪吾吃个饭,皇兄不会也不愿吧?」

「你──」玄同听清他话中的生死未卜四字,一瞬拧了眉头,让心口凭生的慌然与恐惧给占据了心口,好半晌,才敛去那些思绪,故作平静地对着玄嚣说道,「那你该宴请的,不是你麾下的一干兵将麽?怎会是吾?」

「临行之宴日前已举办过,葬天关兵将也已收心敛神、蓄势待发,这点皇兄毋须操心。」玄嚣淡淡扯了扯嘴角,巧妙地避开了玄同的问题,随即瞟了瞟两人眼前布好的菜肴,「快用膳吧,否则菜要冷了。」

玄同知道玄嚣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淡淡望了他一眼,不曾追问,只是从善如流地拿起面前的玉箸、探至碗盘内的菜肴。

「那就谢过皇弟的款待了。」他静默地用起膳来。或许不是不想追问,而是他向来就不是那样穷追猛打的人,也不喜欢自己不洒脱的模样。

见玄同动筷用起眼前的菜肴,玄嚣只是慵懒地睐了一眼,便也用起自己眼前的菜肴。

席间,两人并不多话,只是静默地吃着自己眼前盘中的东西,几乎不曾交谈,玄同想问为何他要专程设宴邀请自己,也想问为何那日他要留下那绺剑穗便离开,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并不善於太过明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情。所以膳食用至末尾,玄同依旧未曾开过口。而玄嚣也未曾开口跟自己说过半句话。

或许,他与他自始至终就是这样没什麽交集、也不适合交集的两个人吧。玄同不禁如是想着。

见二人碗盘已空,一旁候着的奴仆赶紧上来替二人撤去餐具,复又替两人半空的酒杯斟满酒,才退了下去。

玄同望着被斟满的杯盏,又望了望玄嚣,见他捧了酒杯,从容地自桌边站起身,面着一方花苑,淡淡啜起酒来。玄同遂也握起酒杯自桌边起身、淡淡踱步到他的身边。

「邀请吾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知道喝着自己的酒,汝这个东道主当得未免失职。」玄同站在他身侧几步外,没好气地说着。

「呵。」玄嚣望向身侧传来的那道嗓音的主人,只是淡淡一笑。随即又敛下了眸,状似沉思,无言了好半晌,玄同就这样站在他身边也默默喝着自己杯中的酒,玄嚣才又蓦地开了口:「葬天关後苑,是吾让人照着我森狱里那座宫殿後院的模样布置的……」

「嗯?」玄同听见他说话,淡声应和着,表示自己正听着。

「可她叛离之後,看着这座庭苑,吾总要想起婚前婚後那段时光,吾牵着她的手,在苑中偕行览看……」玄嚣瞳眸因酒意有几分散漫,恍惚地落在前方苑景之上,随口说着。可一旁的玄同却皱眉别开了目光,凉冷答道:

「你和她的事,吾没有兴趣。」他知道的,知道玄嚣说的是鸠神练。意会过来的当下,心口彷佛让冰霜一冻。他别开头,不知道为什麽一点也不想看眼前这片布置得华美蓊郁的苑囿。可别过了头,他却渐觉颊侧一片灼热,好似谁炯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面上。

玄嚣不知道何时也转过了头,散漫的目光之中有着一丝炯若星华地望着自己,一瞬不移,玄同顿觉一丝慌乱,彷佛怕人看穿似的。

纵使玄同还未意识到,自己怕被看穿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玄嚣望着那张别过的侧脸,纵使五感有几分因酒意而恍惚,他却未曾漏听、方才玄同话中一瞬的冷漠及抗拒。他望着玄同此际有几分警戒的面容,蓦地扯了扯唇角、轻笑了声。玄同不解,可玄嚣却只是淡淡地笑道:

「好,那吾不说,陪吾饮酒吧。」他将手中的杯盏,凑近唇畔又啜了口。玄同难得见他这样从善如流、没有往常的尖锐与张扬跋扈,便也不如以往面对他时的刻薄,举起了酒盏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伫立着。

那一刻,玄同感受到了一股足以抚平尘世喧嚣的宁静,莫名令他心安。没想到,此生中竟也能有这一个朝夕,而且竟是从玄嚣身上,让他感受到一丝兄弟间的平和与宁静。玄同在心里笑了,笑得轻轻、笑得柔柔,不敢惊动此时的宁和。

两人静默地饮着酒,酒盏若空了,玄嚣便到桌边拿过酒壶、再替二人斟上。如此不知过了几巡,直到玄嚣似是有几分醉了,颓坐在桌边,以手支颐,静静靠着、彷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