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在海上睡了足足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被他睡成了神魂颠倒的一场大梦,及至客轮在天津码头靠了岸,他睁开眼睛洗了把脸,心中微微的有一点失落,可是因为平安无事的回了来,一场大冒险成功结束,所以他在失落之余,又很满足。

上岸之后,他直奔了王参谋长家,此时正是凌晨时分,他把王参谋长堵在了被窝里。被窝里的王参谋长都没脱衣服——这么多天了,自从顾承喜不告而别之后,王参谋长的精神高度紧张,一直是和衣而睡,紧张到了今天,若是顾承喜再不回来,王参谋长很可能就疯在被窝里了。

冷不丁的看见活的军长回了来,王参谋长的精神由紧张改为崩溃,从被窝里一步窜出来,他眼含泪花拥抱住了顾承喜,恨不得捧着军长的白脸子噼噼啪啪亲几个大嘴。

顾承喜悄无声息的一消失,他才发现自己未能免俗,其实也爱上军长了。

军长比较肤浅,不愿领略参谋长那张毛扎扎的胡子嘴,得知军中一切太平之后,他放了心,立刻就张罗着要回家沐浴更衣吃饭睡觉,王参谋长追在后方叫道:“军座,就留在这儿吃吧!”

顾承喜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急匆匆的告辞了。

顾承喜到家之后,裴海生才得知他这二十天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并非是跑到了什么温柔乡里去寻了快活,而是狗胆包天,跑去了日本。他早就知道顾承喜的胆子不小——胆子小的人,也不会从个草莽匹夫一步一步的混成将军,然而胆子再大,也该有个限度,而顾承喜这一回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疯狂了。

但他倒是有点喜欢这样的顾承喜,这样的顾承喜,疯狂到了天真的程度,而他记得顾承喜有时候是会流露出一点懵懵懂懂的天真模样,比如清晨,在他糊里糊涂的刚醒时;也比如他见了喜欢的人或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笑时。

裴海生认为顾承喜很会笑,有的时候笑得好了,一脸淘气小子的模样,很可爱。

他没有立场和资格去盘问顾承喜的日本之行,所以把顾承喜的宠儿叫了过来。宠儿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高,浓眉大眼双眼皮,脑子灵,嘴也甜。面对着裴海生的探问,宠儿委委屈屈的皱着眉毛,说道:“军座回来之后,就没怎么搭理过我。”

裴海生竖起了眉毛:“他不搭理你,你不会去搭理他?”

宠儿是裴海生“进贡”上来的,所以不敢不听裴海生的话。等裴海生走了之后,他犹犹豫豫的进了顾承喜的房间,就见军长四仰八叉的瘫在一张太师椅上,很长的胳膊腿儿伸开来,越发长得没边。面无表情的哼唧着一首小曲,顾承喜似梦似醒,还在回味他的日本生活。

“军座。”宠儿笑眯眯的招呼他:“怎么总是一个人坐着?”

顾承喜半睁眼睛一瞟他,人没动,脸上也依然还是没有表情。自从又看见了霍相贞之后,他的爱火重燃,时不时的又有点要发昏。因为霍相贞是内双的眼皮,他便认为窄窄的内双眼皮很美,而看宠儿的外双眼皮很不顺眼;又因为霍相贞每天出门,常见太阳,他便又觉得宠儿的白嫩皮肤不堪入目,简直类似一只白条鸡。一只大双眼皮的白条鸡向他搭讪,他不把他踢出去就算是有涵养了,还能搭理他?

于是宠儿受了冷落,改换战术,想要对他娇嗔一场,结果刚刚娇嗔了半句话,半闭着眼睛的顾承喜便懒洋洋的开了口:“滚。”

宠儿一愣:“军座……”

军座忍无可忍,抄起茶杯砸向了他:“滚!”

宠儿落荒而逃,莫名其妙的就失了宠。

依着顾承喜的意思,他很想在家里好好的休息一个礼拜,顺便把自己那点儿美事反复的回味个够。然而老天爷并不肯体谅他,这日上午,他正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忽然有勤务兵来报,说是白少爷来了。

顾承喜打了个大哈欠,又把脸在羽绒枕头上蹭了蹭,有心不见客,可是白摩尼难得主动来找自己,真不见的话,他又有点好奇。

“带他过来。”他把下半张脸藏在被窝里,下了命令。

不出片刻的工夫,房门一开,白摩尼真进来了。顾承喜用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向外看,就见白摩尼穿着一身很素净的西装,单手拎着一根黑漆手杖,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进门之后不等顾承喜发话,他直接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正对着顾承喜坐了下来。

“哎。”他用手杖半轻不重的一抽顾承喜:“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

顾承喜很舒服的蜷在热被窝里:“你管我跑哪儿去了?想我啦?”

白摩尼收回手杖,向后一靠:“我想你妈的蛋!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顾承喜在被窝里一笑:“说出来怕吓着你,我去日本了!”

白摩尼并没有大惊失色,只对着顾承喜点了点头:“这事儿你干得出来,吓不着我。”

顾承喜问道:“后悔了?也想跟我一起去?”

白摩尼沉默片刻,然后问他:“看见我大哥了?”

“看见了,在他家住了好几天。”

“大哥他现在怎么样?”

顾承喜答道:“日子过得挺不错,你别说,那马从戎要是个女的,真能是个挺好的娘们儿,把家,还有静恒,都收拾得像模像样,伙食也不赖。”

“大哥……是胖了还是瘦了?”

“没胖也没瘦,都没变模样——对了,马从戎前些年,不知道和谁弄出了个私孩子,是个男孩儿,现在他把那孩子也带到日本去了,静恒特别喜欢那孩子,天天背着抱着领出去玩儿。我跟你说,马三爷要是个娘们儿,那可真就妥了。”

白摩尼听到这里,笑了一下:“有意思,我倒不知道他是个喜欢孩子的。看你这个精气神,你这一趟是不虚此行了?”

顾承喜躲在被窝里抿嘴一笑:“我是没想到,我和他还能有今天。不虚此行,真是不虚此行。”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的瞟了白摩尼一眼。

白摩尼也是微笑着的,将手杖横驾在椅子扶手上,他把双手搭上了手杖,微微向前倾身问道:“有多不虚?让我说中了?”

顾承喜一抬眉毛:“当我是你?我喜欢小子是不假,可咱俩不是一路,你爱的我不爱。”

然后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枕了双手:“我千里迢迢的跑去日本看他,他就是个石头人,见了我这一手,也得软了不是?”

白摩尼没回答,只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顾承喜这时又问:“你和静恒是不是闹掰了?”

白摩尼登时一抬眼:“何以见得?”

“他这回可是一句都没问你。”

白摩尼摇晃着站起了身:“没掰,我俩掰不了!”

然后用手杖一捅床上的顾承喜,他说道:“你歇着吧,走了!”

白摩尼回了家。

连毅正坐在炕桌前吃迟来的早饭,见他进了门,哼了一声:“又玩了一宿!”

白摩尼坐在炕上,让仆人给自己脱衣脱鞋。然后换了睡衣擦了把脸,他也坐到了炕桌前。连毅将一碗滚烫的莲子羹推到了他面前:“给你预备的。”

白摩尼将那莲子羹喝了几口,打了个冷战,然后说道:“我得给你找个人儿,专门陪你睡觉,省得你天天眼巴巴的等着我。”

连毅笑道:“我就看上你了。”

白摩尼抬头看着连毅,看了片刻,想要说话,然而气息忽然抖颤起来,让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气息颤了,手也颤了,一切都是突如其来,也像是预谋已久。

“知道你就看上我了……”他很艰难的出了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该说什么。手中的勺子滚落下去,他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你就看上我了……”

连毅看出了他的异常,慌忙隔着桌子去抓他的手:“摩尼,怎么了?”

然而他慢了一步,白摩尼忽然疯了一样,将炕桌“哗啦”一声掀到了地上。汤粥泼洒,瓷器粉碎,在仆人的惊叫声中,他咬牙说道:“你要是没看上我,我现在早不在这里了!”

连毅挪到他身边,双手摸了摸着他的肩膀手臂,又用力摩挲了他的后背和胸膛:“摩尼,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说话!”

白摩尼闭上眼睛,做了个很深很深的呼吸,紧绷痉挛着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他张开嘴,浅浅的呼出了一口气。

“没事,”他告诉连毅:“我昨晚儿……输了一笔,输得冤枉,心里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