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玉郎,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一个他又崇拜又爱戴的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霍相贞。

玉郎叫他伯伯——按照家里的尊卑规矩,他本是没资格这样称呼对方的,不过这个家早已今非昔比,好些规矩都已经可以不作数,而他父亲对此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教训了他几句。他执意的要喊他为伯伯,伯伯自己也没意见,那么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定了下来。伯伯不但高大威武如同巨人,而且文武双全,既能把大皮球一个接一个的扔进墙上的筐里,又会读满屋子的书,用毛笔画山山水水以及花草小人。

当然,最最要紧的一点,是伯伯对他好。他虽然年幼,可真好假好他是分得清的,理智上分不清,本能上也能分得清。花言巧语的拿空话打发他,那不是真好;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不冷心里不嫌,不怕他吃得多住得久,有了好东西舍得分给他一点,那才叫真好。

霍相贞对他就是真好。

难得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大个子伯伯对他好,他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而是抓住时机一口叨住了霍相贞,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无论如何不肯放松。在霍相贞面前,他诚心诚意的想要做个好孩子,及至离了霍相贞,他变脸似的立刻暴露本来面目,把憋久了的坏水滔滔放出,那恶的程度较之平时,翻了不止一倍。

于是,他把他那亲爹就得罪透了。

本来马从戎夜夜都是和霍相贞同床共枕的,玉郎来了,马从戎就另布置了一间小屋子,让个仆人夜里陪着他睡。然而玉郎如同一只小老鼠一样,时常就要溜进霍相贞的房中赖着不走,霍相贞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他蹲在一旁,也装模作样的伸了脑袋和他一起看,看着看着实在是看不懂,就伸出小手一捂书页,笑眯眯的说道:“伯伯,别看了,给我讲个故事吧。”

霍相贞并不是慈父,有时候也嫌他烦:“去去去!”

说完这话,他抬头去看玉郎,就见玉郎蹲在灯旁,茸茸的短发凌乱,圆圆的大眼晶莹,抿着小嘴唇对自己笑,笑得鼻梁上聚起细细的纹路。小手扳着小脚丫,他对霍相贞一歪脑袋:“就不去!你不给我讲个故事,我哪儿也不去!”

对待这样小精灵似的崽子,霍相贞叹一口气,合上了书本:“给你讲个桃太郎吧。”

桃太郎讲完了,玉郎已经钻进了霍相贞的被窝里:“再来一个!”

霍相贞回头看他:“再来?这个就够你吃了!”

玉郎往被窝里缩了缩:“伯伯,我今晚儿在你这儿睡吧!我不愿意回去,我喜欢和你睡。”

霍相贞把书重新翻了开:“跟我睡?不怕我一翻身压扁了你?”

玉郎笑道:“我不爱和老张睡,老张太臭了,我烦他。”

霍相贞盯着书页,漫不经心的反问:“我不臭?”

“你不臭,你香。”

霍相贞笑了一声,凑到灯旁翻了一页。这时房门开了,马从戎裹着浴衣蹦蹦跳跳的进了来:“嗬,大爷,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您瞧把我冻得——”

话没说完,他发现了被窝里的玉郎,立时瞪了眼睛:“嗨!你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白天怎么教你的?不是让你不许再过来打扰伯伯吗?”

玉郎对着自己这位亲爹美滋滋:“伯伯不烦我。”

“伯伯不烦你我还烦你!看你那个上头上脸的样子,给我滚回你屋里去!”

“我不,我今晚儿要和伯伯一起睡!凭什么只许你跟着伯伯睡,我就不行呢?”

马从戎对着他一抬手:“我看你是又欠揍了!”

玉郎当机立断,在一瞬间爬出被窝扑进了霍相贞的怀里:“伯伯救命,爸爸又要打我了!”

霍相贞非常想把手里这本书读完,然而马氏父子轮番上阵,就不肯给他这片刻的清静。于是单手拿着书本,他没抬头,直接做了决断。抬手一指马从戎,他说:“你走。”又收回手一拍玉郎的小后背:“你留下。”

马从戎听了这话,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和个小孩儿争风吃醋,可是心中忿忿的,还是忍不住一跺脚:“大爷,您不能这么惯着他,这孩子已经无法无天了!”

霍相贞挥了挥手,还是没抬头:“向后转,开门,齐步走,明儿见。”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马从戎躺在自己先前的屋子里,辗转反侧,就觉着被窝里空空荡荡,身边少了个很大的活物,连带着心灵和身体也一起空荡了。玉郎已经不是第一次鸠占鹊巢,一回两回尚可,若是天长日久成了惯例,那么,马从戎想,自己可就真是惹火烧身、带回来了一个祸害。

他和霍相贞能有今天的同床共枕同桌而食,其间经过了多少波折与试探,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一切都是如此的来之不易,只因为一个生下来就是少爷,另一个生下来就是奴才。

他是拼了他的精诚所至,才换来了霍相贞的金石为开。哪知道他这栽树的前人还没开始乘凉,后人就亟不可待地把他从树荫底下挤开了。这种窝囊气,就算对方是儿子,他也不能受。

马从戎越想越气,气得失眠,凌晨方睡,结果一睡睡了个天长地久,直到了中午才醒。慌忙爬起来洗漱更衣,他自惭失职,冲出去要向霍相贞请罪,哪知道庭院之中静悄悄的,狐狸崽子的欢声笑语从院外由远及近的传过来,他跑出大门举目一望,只见霍相贞把玉郎扛在肩膀上,正在往家这边走。

原来霍相贞已经带着玉郎出去下了馆子,两人如今不但吃饱喝足,而且相谈甚欢,回来的路上还逛了百货公司与书店。霍相贞单肩扛着玉郎,自觉着像是扛了个小小的、带着温度的稚嫩灵魂。玉郎把鞋脱了,一手搂着他的脑袋,一手小心翼翼的拎着鞋,两只小脚丫在冷风里来回的荡,霍相贞让他把鞋穿上,他不穿,因为怕弄脏了伯伯的西装。

于是霍相贞就一手扶着肩上的玉郎,一手捂住了他的两只小脚丫,心里觉得小家伙很可爱,小小的软软的,让他对他不能不以温柔相待。

临睡觉前给他讲桃太郎,其实也不是那么的麻烦无聊。其实他的身体里也一直躲藏着个半大的男孩子,那男孩子很孤独的拍着篮球自娱自乐,也并不比这个小家伙成熟许多。

霍相贞和玉郎都吃过了午饭,马从戎就只好没滋没味的独自用餐。玉郎抓紧机会,大声攻击父亲是个“大懒蛋”,马从戎气急败坏,冲出去踢了他一脚,踢得小崽子嚎啕大哭。可惜他的胜利并不持久,因为旋即又被霍相贞踢了一脚:“混账东西!好好的孩子,你总打他干什么?”

马从戎气得分辩:“大爷您不知道,这个东西没大没小,成天专门故意的气我。”

霍相贞一皱眉头:“也对,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该管。”

说完这话,他转身往屋子里走,马从戎急得一拍大腿,心想自己训子没训痛快,还把大爷给得罪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然后他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了玉郎轻轻的一小声:“呸!”

马从戎得了玉郎这样一个儿子,做爹做得长吁短叹,生活的快乐打了至少五折。除了他之外,玉郎和霍相贞两位倒是相处得其乐融融——在这之前,他真没想过霍相贞会有孩子缘。

既然如此,他就打算另找一番事业来做。人在日本,他的生活格局太受限制,竟然会连个小崽子都斗不过,为了釜底抽薪,彻底改变局面,他想自己还是得想法子把大爷弄回国去。可是如今能办此事的人,似乎也就只有顾承喜一个——顾承喜的能力也不大够,不过至少是“有”。

所以字斟句酌的写了一封信,他在信封上贴了一张航空邮票,让这封信乘风渡海,直飞向了天津的顾公馆。而此信和顾承喜的确是很有缘,它到天津之时,正巧顾承喜也从外地回了天津。它被邮差送入公馆大门时,顾承喜在客厅里让勤务兵支开了牌桌子,正打算和白摩尼以及本地的两位名流巨贾痛痛快快的打它四十八圈。

收到信之后,他将信封看了几遍,然后把信往怀里一揣,笑微微的继续打牌。直到将四十八圈打完了,牌桌上的其余三人都需要站起来运动运动筋骨了,他才起身坐到了墙角沙发上,心旷神怡的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