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純屬短篇】 — 【感應】（全）
男子有个人人称羡的幸福家庭──娶了一位秀气可爱的妻子，生了一对儿女。自身的工作虽非大老板阶级，但至少是具稳定收入的公司中级职员；妻子则是全职的家庭主妇，以致平日辛苦下班回家就有人已先煮好美味的饭菜等待、家里永远保持清洁乾净，让他不用花太大的心思在这方面之上；孩子们即使调皮，大抵上仍算听算，且天资也颇聪颖，很多事情不用他操心忧烦。
谈起他的家庭种种，很少人不竖起拇指赞扬的。
这样的他如果还对目前的生活有所抱怨，那麽应该会引来非议吧。
他该满意知足了。
事实上男子也很安居乐命。
如果那天不要偶然中遇见那名男人的话，他相信自己依旧会平平凡凡地过着日子，就此终老一生也无所怨悔。
不过命运的转轮安排他们相遇了。
乍见男人的那刹那，他觉得自己脑子的某部份彷佛瞬间被活化了，好似添了某种不知名的药剂般，比任何秘方都还好用。
潜意识告诉他，那个男人可以弥补自己多年来的空白记忆。
纵使家人没明白告诉他、而男子亦无再追问，但他始终清楚存在於自己脑袋中的记忆是有缺陷的，因为他不记得结婚之前的事情。
换言之，他没有对「过去」的印象。
家人轻描淡写地用「不小心摔到头导致的後遗症」来解释一切，男子表面上认同地接受了，然而事实上他曾瞒着其他人私底下去寻求专业的医学帮助，不过依旧没办法追溯起那段遗失的记忆。
感觉上好像失去了什麽一样……某一部分空洞洞的，无论用什麽东西都填不满那份缺口。
直到他和男人相遇了──好似一种奇妙的感应，在四目交接的瞬间，产生一股「对了」的感觉。
他莫名地肯定自己先前绝对见过那个人，就算此刻找不出太多的证据来支持直觉的论调，而光凭着稍嫌盲目的冲动，他便莽撞地和男人攀谈。
那是一家经由朋友介绍、极具口碑的手工西服店，这次为了参加某次较慎重的聚会，他在妻子的建议下特地前往、欲替自己购得一件新的西装。
「您好，请问有什麽可以为您服务的吗？」刚开始前来招呼的是一名女店员，在问了男子的需要及选好布类後，他被领到店面里头测量身材尺寸。
男人便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面等着，送走前一位客人後正待迎接下一个工作，抬头、而後双方的视线交会了。
一道小小的、微弱的电流劈啪地凭空而生，震得男子有些目眩，没来由的熟悉让他有似曾相似的感觉，这让他将之与自己失去的记忆连结在一起，当下便觉得眼前这名男人一定知道些什麽──因为即使只有稍纵即逝的刹那，他确定自己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某些相同的讯息，就算被掩饰得几乎毫无破绽。
「很荣幸您光荣敝店，请让我为您测量尺寸。」职业级的笑容、专业的服务态度，男人手持着卷尺，朝他微一鞠躬，接着即开始投入作业。
前後不过数分钟的时间。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期间，男子试探性地开口。
闻言，对方不着痕迹地顿了顿，接着自然地持续进行手边的动作，「每天面对很多客人，我也不太记得了，真是不好意思。」
依旧无所挑剔的笑颜，却让他觉得有些被敷衍的意味，「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是指、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别的地方碰面过？以前，我们认识吗？」
「如果连您都不记得了，我怎麽记得住呢。」抬头笑了笑，「好了，以上这样就可以了。接下来请与外面柜台的小姐确认取货的时间即可，很高兴为您服务，欢迎再度光临。」摆明送客的统一说词，有礼却生疏。
「请你再想一想好吗！」他真的对那张脸孔，有某种程度的面善感！
「我还有其他工作。」微偏首道，「您的家人还在外头等您，不是吗？」直接驱逐出境。
不死心地离去前，男子再度回首望了他一眼。
※
那几天下班，男人都会在离开工作的店家门口没多远的地方，遇见等待多时的他。
「你还真不死心。」没耐心於一整天忙碌後还必须应付这个赶也赶不走的人，他连端出职业笑容的工夫都省了，语气明显低沉且无礼许多。
「我记得那时候你一直待在里面，应该不知道我是跟家人一起去的──你果然认识我吧！」想了好几天，终於把当初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连结起来，就算被否认了，男子仍一厢情愿地认定。
「都跟你说大部分去的人都有人陪伴，我只刚好猜对了，做什麽这麽斩钉截铁地认为啊。」费尽唇舌解释都没用，久了不免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我不觉得那是刚好！」拉住不断向前走、欲加大彼此距离的他，男子顶着一张凝重的神情盯着对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表情就说明了我们之前一定认识，拜托你、告诉我吧！」
他该说这个人是太神经质，还是过於敏锐？
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腕、被他制住的地方，他终於停下脚步，「你每天在这里堵我下班，妻子都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跟她说最近公司较忙，会常加班。」很光明正大的理由，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素行良好」，不致於让人有其他的联想。
「还真是个好藉口。」嗤鼻一笑。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他怀疑之前的自己是否做了哪些对不起他的事，否则这个人面对他时，都好似披了一层刺衣一样，「我以前有没有对你做什麽不好的事情？」
男人承认自己被他的死缠烂打打败了。他轻叹口气，「你知不知道『抓握反射』？」
「什麽？」不明所以地一愣。
这跟自己想追问的东西，有什麽关联吗？
「『抓握反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射动作──婴儿的手会抓住靠近自己的东西、像握手一样被他们紧紧捉着，不过几个月後就会消失了。」他抬起手，「你先放开。」
男子听话地放手，虽然有些担心他会趁隙逃开。
示意他摊开手掌，接着将自己的手置於上头，下意识地、男子握住了他。
好半晌後他才意会过来自己的举动的唐突之处。
看着他尴尬的表情，男人露出一抹不再是敷衍的笑容，「就像这样。不过若成长後还存在即代表不正常的情形，除非脑部受到了伤害──因为有自己的意识可以决定要握手的人，这就是长大後抓握反射会消失的原因。这些话，是『当初』的你告诉『他』的。」
而你却放手了。
对方的眼神饶是这麽说着。
男子不禁傻傻一顿，「他……？」
「就算不记得了、你有自己的选择，而时间经过了这麽久、你也过得还不错，事到如今，你确定还要去找出那段记忆吗？」很多时候，人或许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他的第六感果然很准，这个男人真的曾经参予过自己的过去──不确定往後是否会有「早知道就不要追究了」的想法，他只清楚倘若这时没有把握住，日後必定会为此而後悔。
因他有预感这应该是男人唯一一次愿意坦言的机会。
「请你告诉我！」坚定的眼神如此诉说。
男人妥协了。
※
0000年X月13日天气晴
这次第一次写日记……应该也不是说第一次，只不过印象中最近做过一次类似的事情，似乎已经是N年前了。会再度进行这种蠢事，该说是被你的笑容给影响吗？如果这麽坦白地告诉你，一定会被笑吧。
也罢，反正你总说我像长不大的孩子，虽然在我眼里，你比我更像小孩。
或许「每个男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名男孩」，就是这个道理？
啊……虽然我觉得我心里面的那个男孩是你。嗯、意思似乎不太一样，且扯远了。总之，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希望记下我们的一切，但愿能持续就好。
我对自己的这份耐心没有多大的把握。
0000年D月15日天气微阴
我果然没有写日记的天份……这需要天份吗？写一天休三天的，唉。
今天你告诉我关於「抓握反射」，虽然我很好奇你是去哪里听来这种知识的，不过上网查了一下，真的找到了相关的资料！原来不是捏造的。这让我有种惊奇的感觉，更加认定了後来你所说的「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决定握手的对象」的注解。
希望我们真的能握住彼此的手，不要再放开了。
我始终不能坦言自己内心的担心……好怕会失去你。如果我们相恋的事情曝光了，你还能像今天那样，毫不犹豫地握住我的手吗？不是出於反射，而是基於自主的反应。
我们一起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以这麽期许吧？
0000年U月6日天气台风来临
说好了不管天气再怎麽坏，都要趁放假时前去约好的地方──就一扫先前的阴霾吧！
也把频频被逼婚的烦恼给通通抛去。
适婚年龄就是这麽麻烦，唉，真希望告诉全世界、你是我的人！让他们通通不要再打你的主意──我是不是太任性妄为了？
如果看到你牵着另外一名女子的手步入礼堂，我想我应该会受不了吧。
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有那种肚量的，你也不希望我娶别的女孩吧？
乾脆我们去国外公证好了？
我可不希望每次都因为差不多的理由和你闹别扭呀～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自私的男人。
多想就这麽把你绑在身边，永远永远不放开你。
※
男人没多说什麽，只於约好的时间里拿了一本日记给他，让他先读完後若有什麽问题再去问他。
他花了一些时间、一鼓作气看完全部的内容。
每篇日记都短短的、用简洁的文字记述，那人写有一手端正的好字，字里行间即使没谈论到「喜欢」和「爱」等的文字，却不时散发出对对方的感情、是更深一层的羁绊，透过单方面的论述，也能窥见双方彼此的用情至深程度。
他很清楚那是写给他的。
看完日记的瞬间、彷佛同时拿到了一把记忆之钥，打开了禁忌的门扉，顿时所有暂时被尘封的东西纷乱地袭来。
他呆了许久许久，才自一阵眩晕中恢复。
日记只到这里便结束了，主人没有再打开它、动笔记下东西。
男子十分清楚为什麽──那天刮着大风大雨的夜，他们开车去到了海边，就为了当初说好的约定，放假了要一起出游。
谁知会碰上如此不作美的天气，也谁都没料到回程竟然碰上了夺命车祸。
如果能预料到这样的发展，他宁可继续和对方呕气、谁叫他不明白自己也是出於无奈才答应双亲出席相亲的场合──宁愿冷战，也不想面对随之而来的分离。
「我哥他撑了好一阵子，」男人的弟弟、也就是拥有极为相像的血缘脸孔的西服店员回忆：「藉着呼吸器维持生命，就算没办法回应，但我们知道他是有感觉的。因为每次跟他提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他似乎笑了。」
那阵子的身体状况也特别好。
「我们拼命地找藉口来告诉他，为什麽你那麽久都没有来探望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他似乎隐约猜到了什麽。」
「那天……你结婚的那天，我发誓、我绝对有看到他眼角落下的那滴泪。」即使被解释为正常的泪腺分泌，但他宁可擅自认为是哥哥对情人用另外一种方式离去、所能表示出来的哀鸣。
「虽然不能怪你，」毕竟他也是现实的牺牲品，「可是看到你的那瞬间、我真有股想揍人的冲动，尤其又在监视器萤幕中看到你偕着妻子共同出现的画面，那时的我想着──你究竟把我哥当成了什麽。」
如果不是这些日子见识了对方的诚意，他怕连理都不愿理他的吧。
「日记……就给你留着吧，我想他应该不会怪我才是。」拍拍自始自终不发一语、或者该说尚未自震惊中恢复的男子的肩膀，他语重心长地说完，讪讪离去。
留下兀自沉思、惆怅的他，望着那一排排黑色的字迹发楞。
此时此刻，他真的说不明白执意找回记忆，这样的行为到底妥当与否？
※
0000年E月14日天气晴
今天阳光很大，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天气，很适合婚礼的举行。
我想模仿你的语气来继续这本日记，可是写出来的句子总没有你的那番诗情画意──啊，或许是有爱跟没有爱的差别吧？
虽然我没办法体会爱上同性别的男人的心情，不过我想应该是跟一个男人单纯爱上一个女人的那种感觉一样吧。
你知道今天他要结婚了吗？
「你的他」要结婚了，跟另一个女人，他放开了你的手。
我们根本不忍告诉你这件事情，大家都选择了隐瞒，却心照不宣。你也是吗？你装做不知道，却偷偷流下了泪。
他今天结婚，所以你也在今天离开，这就是你的答案吧？
唉，真傻。下次，找个可以真正永远握住手的人吧。
我的笨哥哥。
『如果不能握手呢？』
『那就、就……放放手吧。』
不过别让我还记得你。
别让我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