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後,邬老爷同邬太太到东间商量事情,贾妈妈和金童撤下剩饭去厨房吃。堂屋里,剩下邬达吉小俩口隔桌对坐。

俩人交谈照例由邬达吉先开口,朗朗的嗓音透着圆润。「刚刚娘说重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刀子口豆腐心,气急讲话更不中听,可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阵子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傅贞观柔顺颔首,东间却爆出哭声。

邬太太在那头哭道:「……完了……我的衣裳……绣花鞋……尺头……」

傅贞观起先纳闷,婆母的衣裳鞋子好端端收在东间,怎麽会「完了」?及至「尺头」二字入耳,悟将过来:婆母的衣鞋并不只东间箱笼里那些,还有许多带不走的,同各色尺头一块儿留在老家。

收在家里的财物没了,老家宅子肯定出事。她忖道,早前公爹感叹贼「大的躲不了」,莫非便指此事?

东间哭声更凶,另添上咚咚捶床声,她担心婆母有什麽不妥,要过去探视,邬达吉起身一把拉住她。

「别去。」他俯身附向矮了起码一个头的她低低耳语:「娘此刻伤心不过来,她那性子,除了爹,谁也劝不住。你去,白白撞在火头上。」

她眼角抽了抽,瞟向因他一握而彼此牵缠的手。旅途中,他经常扶她上下车,手势轻柔,这时才晓得他手劲重,那大而厚实的手箍得她骨肉生疼。她面上神色如常,不吭一声。

邬达吉练武往往打赤膊,除了露出半身腱子肉,还有大小伤疤,听说都是打斗打猎留下的。做丈夫的既不惧流血留疤,做妻子的若区区手疼便受不住,落在他眼底,恐怕小题大作,可笑而不讨好。再者,手上虽疼,那只手的温热与力道透出勃勃生气,令她安心--邬达吉体魄强健,定然不会像她爷爷、父亲那样,早早撒手人寰,抛下孤儿寡母独自挣扎。他能替她筑起一个长久安稳的家。

「呜--噗!」东间邬太太擤鼻涕。

她刹那警觉公婆指不定什麽时候步出房间,便尽量不着痕迹抽出手,问道:「爹娘那里发生什麽事?」

邬达吉空了的手半晌才收回。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孔一向神情开朗,彷佛世上从来是阳光普照好日子,此刻阴霾笼罩。

「爹和我打探到老家消息,应了你当初的料想,我们白水镇叫反贼放火烧个精光。」

那时候,奶奶丧事接近尾声时,她由悲恸中回神,发现下人们都在谈论乱贼造反,战火迫近白水镇,便向婆母探问家中打算。

「听老爷的就对了。」邬太太一甩绢子,表示这事没再谈的必要和兴致,正色道:「媳妇啊,亲家老太太死了,你难过我知道,可是等丧事办完,你得多笑笑才是。老跟兔子一样红眼睛,多不吉利,人家指不定还要闲话,说你官家千金嫁进我们邬家委屈了,把你伤心的。」

她只好等邬达吉回房时询问:「万一反贼打来,我们该怎麽办呢?听说镇後的深山老林方圆几百里,许多人家靠上山打猎、采药也能维生,可见山里不愁吃的,我们能不能往那儿躲藏?」

邬达吉沉下脸,对屋内丫鬟露出愠色。「我说过,少奶奶心情不好,不准拿外头乱七八糟的事烦她。你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平日待人一团和气,认真恼起来,主子的威严立时映现,丫鬟们纷纷垂手说不敢。

她缓颊:「是我偶然经过,听到下人谈论。」

「总是她们不留神才让你听见。」他收回责备丫鬟的视线转向她,笑道:「你放心,反贼要光顾也挑富城阔镇,我们这山坳旮旯儿角的小村镇没油水,摆酒唱戏请他们来,他们还未必肯赏脸。」

这玩笑话一样没她想要的准信,却让她成亲以来,悬在半空的心缓缓放下,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在邬家人生地不熟,夫家起居与娘家亦颇不同,难免觉得隔阂,每日生活像孤军奋战。邬达吉照拂她心境,并且语带恢谐安慰,清楚表明他在乎她、关心她,她在邬家并不孤单。

她露出奶奶病重之後,再没有过的衷心笑容,暗暗告诉自己:点滴之恩,涌泉以报。他待我好,我要待他和他的家人更好。

邬达吉见她开颜,也露出喜色,攀谈起来:「真巧,今天刘老太公串门子,正好提起这类旧闻。他说,我们白水镇志记载,从前改朝换代,一路兵马往镇上开来,白水镇地势高,镇外农夫瞧见下头远远路上扬起大片烟尘,晓得要糟,赶紧回来报信,大夥儿就照你设想的往山里躲。镇上往後走几步就入山,没等那些丘八老爷赶到,大夥儿早溜个精光,可惜匆忙间米粮、家畜带不完,便宜了那班蝗虫。」

「既然有前例证明上山避难行得通,我们要不要先把值钱家当往山上藏呢?事到临头才收拾东西,恐怕忙不过来。」

「事情未必糟到那地步,何况我们家有地窖,藏那里省时省力。」

「你说的是。」她歉然笑道:「我胆小,听到打仗便害怕,想着白水镇偏远,万一反贼照来不误,必然附近城镇已经抢个精光,他们没奈何才走远路来找粮草。这些人造反都敢,万一在镇上没捞到好处,弄不好要烧镇出气呢?」

邬老爷最终拍板定案,举家南下避难。他老家在南方,一直有心返乡探访,这回顺势成行,至於家里金银细软,能随车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藏进山里。邬太太舍不得让心爱衣物跟虫蚁同穴,便收进地窖。

「爹知道白水镇烧光了,连声叫糟糕,娘要为留在老家的衣服鞋袜哭上几天啦。」邬达吉苦笑。

傅贞观暗自跟着苦笑,婆母旅途辛苦,她辈份小,又成日在婆母跟前立规矩,难免被当出气筒,这下子更有得瞧了。

「你留在老家宅子的陪嫁,那些贵重家俱,大概……」邬达吉遗憾看向她。

大概付之一炬了,傅贞观在心底默默接话。她离家时便作了最坏打算,然而当担忧成真,仍然痛惜,尤其那些嫁妆由奶奶长年筹办,寄托着祖孙彼此的情意和念想。

事已至此,现下追悔没多大用处,倒是邬家宅子毁了,邬达吉一定也很难过。她抬头看进丈夫眼底,诚心诚意,温声笑道:「宅子没了可以再盖,家俱没了可以再买,只要我们全家在一块儿,家还在,这比什麽都强。」

她语出衷肠,但不确定邬达吉能否听进去,若不能,她自会再找话宽慰他,正如他待她那样。

意料之外,邬达吉精光灼灼看着她,目不转睛,似乎很感动,她不知怎地乍然心生怯意,低头不敢逼视。眼角瞥及一只大手伸来,轻抚她脸颊,手上练武练出的粗茧替她带来一阵刺痒。这也是不宜在闺房外让人瞧见的举止,所幸这回他自己节制,几下便收手。

她暗暗松口气,道:「老家那里,除了烧镇,你可打听到其它消息,比方家里下人都好吗?」

「这倒没有,不过你别担心,有老管家带领他们躲在山上,应该没事。爹说幸好我告诉他你的猜想,让他家当藏对地方、安排下人去处,否则可赔大发了。你的功劳不止一件,当初逃难,你只肯带一个下人,也帮了家里大忙。」

最早邬家逃难,打算带十二名下人随身伺候,邬老爷夫妇各带四个,邬达吉夫妇则是两个。傅贞观以为不妥,可进门时日浅,不好对家务指手画脚,几经思索,她回覆婆母,自己带上一个粗使仆妇,专管打水洗衣递物便足够。

邬太太扬起两叶柳眉,奇道:「我正嫌带的人少,你反倒嫌多?」

「儿媳并非嫌人多,只是担心……」

彼时邬太太尚未习惯她那在诗书人家应有的柔婉声口,但觉这儿媳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立时想岔。

「担心邬家供不起你带上两个下人服侍吗?」邬太太打鼻孔冷哼:「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邬家没你娘家家大业大,不过角落缝子扫一扫,照样一堆银子、铜钿……」接着长篇大论报上邬家在本镇及邻村田地几顷,一年收成地租若干,以及白水镇那条唯一的大街上,多少店舖归邬家所有。

傅贞观敛袖恭聆,再温言软语地以更长篇幅表明绝无小觑夫家之心,好容易让邬太太面色稍霁,终於转回正题。

「媳妇担心招坏人。」她解释:「我们家一行主仆统共十六人,至少用上六辆车子,添上载家当舖盖的车马,长长一队走在路上,很扎眼,万一叫强盗土匪盯上……」

邬太太像听了天大笑话,指着她呵呵笑道:「傻孩子,不说你不知道,你公爹五六岁便打南方上北方,走过千里的长路,出远门该留意的地方,大大小小他有什麽不知道的、没经历过的?放心,你公爹做事没有不妥当的。」

公爹当年北上仍在稚龄,那会子恐怕只知道在车马上吃了睡、睡了吃吧?傅贞观想归想,面上像个虚心受教的学生,乖顺点头。

「您说的是,媳妇都是听过娘家老家人闲话,吓到了。那老家人待过商队,遇过几次强盗,说那些人成群出没,一来起码十几二十几个,他们打打杀杀惯了,功夫好,下手毒,镳师也有没能全身而退的,普通商贩更不必说,折了好些个。」

「他们点背罢了,咱们哪里就这样倒楣?」邬太太把手往下一揿,漫不在乎。这位是连「後园玫瑰快开花了,如果开得好,赶明儿我就摘下来戴」丁点小事都跟邬老爷絮叨的主,夜间归寝,自然把儿媳的话一字不漏告诉丈夫。

邬老爷倒把话听进去了,於是出门的阵仗减至两车两仆,马车特地挑结实但老旧不起眼的,再雇四名镳师随行。随後打听县令安排家眷南下避乱,差遣士卒军兵随行保护,便送礼托关系,依附队伍同行。一行人来到三江镇,邬太太受不住舟车劳顿,邬老爷心疼妻子,见当地还算太平,便脱队并辞去镳师,暂住下来。

邬达吉提起旧事,傅贞观料想必有原故,便问因由。

邬达吉神情沉重,长叹道:「我和爹早前在街上遇上一家乞丐,那家人身上衣服残破,但质地不错,皮肤白细,不像穷人出身。问过他们,原来他们也很有点钱,这回逃难,家眷、财物满满当当载了三十几辆车子,土匪哪肯放过?他们十几名家丁全不是土匪对手,钱财被抢光事小,人死的死,伤的伤,女眷全叫那班畜生糟蹋,不从的乱刀砍死……你脸色苍白,哪儿不舒服?--我真是犯浑了提这事,没的吓着你。」

她心有余悸,虚虚挤出个笑容:「多知道外头事情,心里有底,总是好的。」

「外头的事有我们男人扛,你别操心。」邬达吉换过话题:「昨晚你替娘按摩,忙到半夜,辛苦你了。爹说我们家走运,讨到好媳妇,乖巧听话,又能吃苦。」

「她们後来怎麽了?」若在平日,她一定满心欢喜接受夫家赞许,此刻她只想弄明白这个。

邬达吉沉默半霎,轻拍她肩膀,柔声道:「旁人的事,别管了,多想多烦恼。」

她明白过来,那些女眷必然下场凄惨,所以丈夫开不了口。

礼法人情容许男子只身闯荡,女子则终生只能依附於家庭内。家庭安荣,女子生活平稳,一旦遭祸,便做定覆巢之下的残卵,更由於最好欺凌拿捏,往往成为最受罪的一群。她扪心忖道:女人想安生过日子,家里就不能出任何差错。

邬达吉继续拣话逗她开心:「爹说你虽然生了副兔子胆,遇事老往坏处想,可回回帮家里避开麻烦,准是福星,叫我以後遇事多听听你怎麽说。」

这话恰恰暗合她心事,便道:「爹过奖了,我不过歪打正着。其实眼下有两件事,我倒想问问你的意思。」

「你说。」邬达吉以笑容鼓励。

「我们早餐分给小叫化,剩下的怕不够贾妈妈和金童吃饱。」

「一顿饭罢了,少吃点不碍事。尤其金童,他饿三四天也死不了。」邬达吉说完,或许怕她误会他刻薄下人,又道:「我和金童曾经在山里迷路,整四天才转出来。冬天没野果野菜,我们只好含雪水止饿,到第三天,好容易逮着一只兔子,这家伙死活不肯吃一口,全让给我。」

「金童这样忠心?」金童服侍丈夫无微不至,她只当作善尽职守,并且全家在异地,上下唇齿相依,所以不敢不尽心,直到此时才晓得这个下人不一般。寒冬受困山中,饥寒交迫,性命交关的当头,仍能让食护主,这份情操很难得。

「他知恩图报。不是我拣他回家,他就饿死街头了。那会儿他比今天的小叫化还小上几岁。」

她心底闪过一个馍糊念头,但要务当前,无暇捕捉深想,便道:「金童既然忠心耿耿,我们该待他更好,贾妈妈里外张罗粗细活,也很辛苦。我们贴钱给房东太太,请她给他们加菜,好吗?」

邬达吉没拂她的意,答应了,又问另一件事是什麽。

这回她很费了些劲才开口:「这里的房客,可有讲究穿戴的男子?」

邬达吉想也不想便答道:「有。三天前,西厢搬进一对夫妇,听说丈夫姓汪,挺俊的一个後生,打扮得一枝花似的。」

傅贞观心底一凛,听丈夫的口气,已经留心那姓汪的後生,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难保两人日後不会结交。

她再无犹豫道:「别跟那人来往,好吗?」

邬达吉问起原因,她硬着头皮把早前光景和盘托出。

邬达吉不听还好,听了额迸青筋,骂声「他找死」,攥紧拳头往外冲。

「别去!」她见不是事,急忙双手拉住他臂膀。

然而人她拉到了,却拉不住,反倒叫邬达吉把她随势一拖出几大步,她踉踉跄跄跟不上,就要跌倒,幸亏邬达吉及时低身扶住她。

她等不及站稳,抓住他衣袖没口子劝说:「你别去。这事没旁的人证物证,你找他理论,人家不认账,我们拿他没办法,不但自讨没趣,还要惊动爹娘……」说时不觉瞥向东间。公婆在这事上如果站在她这边,婆母八成要找汪生吵闹,事情越难收拾;倘若不站在她这边,那麽她便不敢想公婆怎麽看她的了。

她急切道:「我说出来不为别的,就是提醒你那人品性不端,最好远着、防着,以免遭他算计。他做人这样横,兴许背後有什麽来头,和他闹开,指不定招来後患,那样子我现下提醒你,岂不是替家里避祸不成,还帮了倒忙?我们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不好?」

邬达吉垂眸看着她,若有所思,一阵子没说话,脸上戾气渐渐消退。她让他贴身揽住,隔了衣衫亦感到他胸膛和手臂肌肉慢慢放松。

「我都依你。」邬达吉轻轻道:「通通都依你。」

接下来数日,传闻反贼拿下邻近几座城镇,逼近本地,镇上人不分本地外来,纷纷逃难。不巧四方旱路陆续发生盗匪拦道掳劫,水路则尚称平静,因此人人涌进码头抢船争位。

邬老爷父子好容易买到船位,邬太太却拒绝登船。

她抱住装了衣鞋的箱笼,哭哭啼啼:「老家的衣服鞋子都烧光了,我就剩下这些宝贝,凭什麽不让我带走?」

邬老爷在旁对妻子摸头拍背,轻声细语:「没办法,小囡囡。船家按人头赚船钱,不载行李,腾出地儿能载更多人,挣钱更多,所以只许船客带一件包袱上船。」

「有这样做生意的吗?船家应该包运船客全部行李才对。」

「嗐,小囡囡,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会子船家不愁没主顾,是我们愁没船搭,自然船家说了算。小囡囡,咱不哭,到了安稳地界,我给你买更多更漂亮的衣服鞋子。」

邬老爷好说歹说,晓以利害,邬太太始终犹豫。傅贞观献计折衷:船家不准船客带多余行李,可没说不能多穿衣,请邬太太拣顶顶心爱的衣服尽量穿上。邬太太总算妥协,但考虑夏日身上装裹重重衣衫,闷热难耐,并且蠢相,小兴县十里村的第一美人、白水镇的邬太太如此穿戴太掉价儿,便命令贾妈妈和金童代主披挂上阵。

余下行李来不及脱手,邬家寄放在房东处,大夥儿赶到码头,竟扑了个空。大抵船家见乘客大多到齐,无意再等,便招揽其他人填补空位,提早开船。那时候这类事经常发生。

邬家怏怏无功而返,彼时镇上住客骤减,不乏客店有空房,邬老爷筹算船资订金花去大笔银子,往後路上有开销没进帐,必要从此俭省度日才好,决定回开价较低的原房东处赁居。

过了三日,邬老爷於晚间用餐时再次宣布,明日大清早搭船离开。

想到必须再次挥泪别衣鞋,邬太太嘴一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邬老爷拍拍妻子臂膀道:「这回你的宝贝可以通通带走。」

邬太太眼睛一亮。「老爷你有法子?」不等丈夫回答,她抚手自答:「老爷本事大,当然有的是法子。」

邬老爷摆手笑道:「这功劳我可不能抢,该归咱们儿子的。达吉结交上新朋友,那人有钱有门路,包下整艘船回乡,邀我们一块儿走。总之,你那些衣鞋箱笼有的是地方放了。」

邬太太大喜,向邬达吉笑道:「好孩子,好本事。你新朋友是谁?他救了娘的宝贝,咱们治桌酒席谢谢他。」

邬达吉微笑要回话,恰好与傅贞观四目交投,神情一僵,傅贞观顿时预感不祥。

邬老爷一边给妻子挟菜,一边随口代答:「就是这宅子西厢的住客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