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夜 — 甘霖、十三
四月开始，整片苍穹时常被乌云给垄罩，即使是白天，整座城市仍旧灰暗一片，细雨蒙蒙的街道被各式各样的花伞点缀，使得一片黯淡的街景，仍是多了些许色彩，增加生气。
连几日的小雨，麦麦开始抱怨她的衣服放在衣橱里都快发霉了，想找机会在大晴天时拿到楼顶露台晒太阳，却一直苦於没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至少这段期间不会有，我平淡的说予她听，她只是撇撇嘴，莞尔的回应我，晴天不远了。
晴天不远。
我微微提起嘴角，将手里的出勤卡置入打卡机内，准备下班。
推开餐馆拉门，深夜的冷风向我袭来，挟带着纷飞细雨，拂上我的脸庞。
我拉紧外套，将包包藏入外套内，缓缓地走进雨里，冰凉的触感开始由头顶、脸颊、双肩、手臂……从我的肌肤表层传来，雨水不断落下再滑落，我抚摸着微凉的脸颊，感受每一滴雨水所带来的滋润。
可能吗？
我仰起头，细心感受那一点点雨滴坠落在脸庞所带来的些许刺麻感。
可能吗？
我紧紧抓住怀里的包包，不让它被这场雨给淋湿。
可能吗？
我目视着早已乌黑一片的天，目睹每颗雨水降临的瞬间。
可能吗？
雨，就这样一直下，永远都别停。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
我将钥匙插入钥匙孔，向左转了两圈，金属摩擦的声响在静谧的楼梯间响起显得特别刺耳，我打开铁门，脱下湿漉漉的帆布鞋，将它们倒立在墙边晾乾，再推开内门。
室内漆黑一片，唯有一盏烛光自桌面散开，我微蹙眉，正要准备按下电源开关，麦麦温暖的歌声在黑暗中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溦溦生日快乐！｣
我微怔半刻，才意识过来那道烛光在蛋糕之上，笑容随即漾开。
｢生日快乐，溦溦，快来吹蜡烛！｣
麦麦的脸庞被那道蜡烛光芒给映得透亮，欣喜的模样彷佛寿星是她自己，我走向前，微微倾身，正要鼓起嘴吹熄，麦麦马上制止。
｢要许愿啊！许愿完才可以吹蜡烛。｣她提醒。
我凝视着在黑暗中的微小光芒，脑海中来来去去，总想不到自己有什麽心愿。
｢可以许三个喔！｣麦麦见我愣在原地，又再度出声。
我浅浅一笑，一鼓作气的就将眼前的烛光吹熄，四周倏然一片黑暗。
耳边顿时传来细微声响，及麦麦在黑暗中摸索找电源开关所发出的噪音，半晌她终於找着，视线恢复清晰的瞬间伴随着她开心及兴奋的声线──
｢Surprise!｣
我感觉到我内心中的那道城墙轰然一声巨响，被击破一个大洞。
见到眼前的人，我的笑容僵在嘴角，原本的欢愉在一瞬间悄然无声的灰飞烟灭。
我收起笑容，摆起一贯的冷漠。
｢小雨，生日快乐。｣他向我伸出手，一个浅蓝色的香囊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上，香囊上还绣有一个『雨』字，只是这个字不似记忆中的端正，可以清楚的看见许多缝线收边没收好，粗糙的车缝技术跟外头店铺卖的相差甚远。
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看到都不会想收到的礼物。
於我而言，这更是讽刺。
我瞅一眼他手中的香囊，双手环胸，不带任何情感，漠然的开口。｢你来这里干嘛？｣
他扯扯有些尴尬的嘴角，伸出的手还晾在半空中，欲开口却又吞吞吐吐。
｢溦溦，叔叔他刚刚才来的，他说要来帮你过生日，想给你一个惊喜，而且叔叔是在九点过後帮学生上完课，特地赶来台中的唷！所以啊……｣
麦麦见气氛不大融洽，连忙插话。
｢这里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我竖起食指，指向大门，下逐客令。
｢小雨，爸爸这阵子想了很多，我知道以前我的确做了对不起你妈妈和你的事情，可是我也想通了，我不能再逃避，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也没必要解释。｣
我审视他，此时虽然是四月初，室内温度却也不至於让他流得满身大汗。
｢小雨，爸爸真的很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慢了太多年才说这声抱歉，你当然也有理由恨我，可是小雨，爸爸还是很爱你，我真的……｣
他的一字一句宛如利刃般狠狠地画上心头，我再也承受不住，失控的朝他怒喊。｢你给我闭嘴！｣
我沉重的喘息，瞪视着眼前的人。
｢带着你的礼物，滚离开这里。｣
我闭上双眼，脑海中某部分的记忆开始分裂，不断分裂成细小碎片，每一片都是过往的华胥之梦。
它们曾经开心的笑着、伤心的哭着、生气的喊着……每一片，开始化作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的扎进心坎里。
｢小雨……｣他近乎哀求，嗓音有点梗塞。｢我知道你一时间无法原谅我，可是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原谅我，并且会像以前的小雨般，用温柔的声音再喊我一声爸爸。｣
守护着我骄傲的内心的城墙，已经不堪一击，它们开始瓦解，任由我的心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我冷笑一声，嘲笑着他的痴人说梦。
｢你知道吗？｣
我用一种几近冰冷的口吻道。
他凝视我，黑瞳中的悲伤绝望彷佛找到一丝出口。
｢你没有资格求我原谅，因为你的罪孽太深重了，而这份原谅对你而言太过奢侈。｣我安静地说。
闻言，他的满腔期待瞬间殒落，眼瞳中的那片星空瞬时黯淡。
｢爸爸……｣他艰涩的开口，｢爸爸连一点资格都没有了吗？｣
｢别对你爸爸太过苛责了……｣
｢也别太恨他，他也很痛苦……｣
妈妈那日的言语，还依稀环绕在耳边，一字一句就像一圈圈涟漪，在心波上逐渐绕开，直至停止、消失。
我瞅着那人，眼神中毫无犹豫。
｢我不会原谅你。｣
我坚定地向他抛出回答，他的眼眸在接收到答案的同时，颤抖的收缩。
半晌，他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香囊，露出一抹忧伤的笑容。
｢是吗？｣
他问得很轻巧，彷佛这不是一句问句，而是一个回应。
｢总之，生日快乐，小雨……｣
他握紧手中的香囊，塞入自己的裤侧口袋，提起置放在一旁的公事包，拎起外套，和我擦肩而过。
｢叔叔……｣
始终保持缄默的麦麦见到他要离去，迟疑的开口。｢外面雨越下越大了，还是就待在这边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吧，不然开夜车也不好……｣
｢我……｣
｢不用。｣
我赫然转过身，冷冰冰的望着他，｢这里不欢迎你。｣
麦麦皱起眉，忧心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间游移，显得为难。
｢谢谢你的好意，麦麦，叔叔就先走了，因为明早还有课。｣
他识相的选择离去，推开我家的门，不再多说什麽的迅速离开，踏着阶梯的步伐声回荡在寂静的黑夜中。
知道吗？
我紧闭双眼，一股酸楚自内心散开。
很多东西，失去了就要不回来了。
例如十岁前的我对爸爸的爱，当时天真的自己还一度祈求长大後要找到一个如同爸爸般的男孩当自己的丈夫。
例如我和他之间的所有感情，曾经的曾经我是如此珍惜和他相处的每一刻，珍藏与爸爸有关的所有回忆。
例如我们家以前平凡却珍贵的幸福……妈妈开心的笑颜，爸爸温暖的笑颜与我稚嫩的笑颜，如今都像那张早已褪色的全家福，黯然淡去。
知道吗？
一股刻骨铭心的痛楚开始蔓延全身，使我陷入记忆的漩涡再也无法抽身。
幸福，不是距离太远。
眼眶中的泪水被我硬生咽下，无处可宣泄的情感，彻底的在这一刻将我淹没。
而是放弃的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