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怎麽不甘愿,雪莱仍清楚自己必须见见那位杀父仇人。

灯火通明的空军俱乐部在方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壮丽堂皇,雪莱穿着笔挺的军服,拿出邀请卡,下了车踏进大厅。

将帽子与大衣交与侍者,穿过列着所有空军队徽的走廊,偌大的主厅已经挤满了人。乐队正奏着轻柔的音乐,厅里站着的大多都是携伴,成双成对的人们,或低声交谈或者游走四周,却没有人在跳舞-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所有人似乎都在打量对方,等待着什麽似的,眼神警醒,甚至在雪莱一踏进厅内时,几道无礼的目光就这麽直直的打在她身上。

现场的女性虽然也不少,但多是精心打扮的淑女,以舞伴的身分偕同男性而来,於是只身出现,穿着军官制服的她看起来就太突兀了。

即使在场的人们雪莱一个都不认识,但显然的那些人们却在雪莱一踏进厅内就认出了她。

虽然雪莱不认识这些陌生的人们,但从他们讲究的穿着,从容优雅的姿态,微微抬起的下颚,做作的说话方式,也能感觉到他们与自己完全不属於同一个世界。

不,应该说,光是能够受邀出现在伊斯顿特别为爱徒莫德雷举办的舞会里,这些人的权势地位早已不言自明。伊斯顿的邀请,可不是随便什麽军官就可以得到的。

而当然,站在这里同时也等同於一种对於伊斯顿阵营的表态,也因此,这些人大概就加关心着伊斯顿与莫德雷最近微妙的关系。

或许是真的在战场上立下一些还算可以的功劳,但雪莱仍然清楚自己是什麽模样:没有良好的出身,甚至是反动分子的子女,缺乏气质与教养,既没有特别矫健勇猛的身手,也没有什麽高深的学问与智识,一双手掌不满粗糙的茧,肩头上还有个怵目惊心的伤疤…不管做为一名军人或单纯只是为年轻的女性,这个地方都堂皇亮丽的太过令人自卑了。

而她当然也明白,自己能够出现在这地方,也不过就是仰仗着「女王人马」的光环罢了。

不消多做分析,雪莱都清楚那些目光里打量,忌妒,不屑的成分。这些人和那些一等雪莱抵达伦敦就围上来巴结的人们不一样。这些人,在这些人的眼里,自己不过就是头长的不怎麽样,幸好还算好使唤的,忠心的猎犬。

即使被送进矫正营之後,雪莱早就习惯了那种几乎要将一个人的尊严完全剥夺的视线,早已习惯被所有人轻贱,此刻她却仍然觉得,自己到头来仍然是那麽的卑微而可悲的。

这样的她,怎麽会妄想着能改变些什麽?

她努力压下心底的不自在与恐慌,忽视那些无礼的目光,挺直背脊,缓缓走到角落,挑了张椅子坐下。

明知这样很蠢,她还是忍不住确认什麽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隔着厚重的军服并无法触摸到那个枪伤,但她的指尖早已记住那伤疤的模样。那中枪的时日,在野外的她没有办法好好包紮,伤拖了一阵子,留下很大的疤,即使如此,托鲍温老头的福,手臂还能保住,勉勉强强的使用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那颗子弹还卡在骨头里,每当座机升空时,压力的改变总让她的肩膀一阵作痛,她的身体毕竟还是没能那麽宽容顺从的,毫无怨言地接受所有的伤害。

可是这也没关系,痛才会记住。

命运女神听了她的祷告,让她逃过一劫,就代表自己还是有些什麽使命得达成,即便只是烂命一条,她仍会努力的,让那些没能杀死她的人後悔。

必须做些什麽。她当时就是这麽决定的,并且没有稍曾忘记。她闭了闭眼,莫名地又觉得安心了起来。

再度睁开眼,厅里还是一片歌舞昇平,人们优雅地谈论着雪莱大概永远不能了解的话题,连表情看起来都如此高尚。

已经一年多了啊。

不管是普利茅斯的那幢大宅,待了半年的,亚庇空军基地,或者是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大厅。一切都仍然是那麽虚幻…

「好久不见,贝德中校。」

极其突然的,後方传来一道压低的嗓音,严厉且有些阴森地唤着她的名字,雪莱故作镇定的循着音源回头-

一抹瘦高的身影就站在角落的窗边,穿着一袭体面的医师白袍,双手插在口袋里,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後,脸孔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里,只有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李维?!」

「就说你会想我吧。」

眼前的李维笑一派轻松灿烂,藏在镜片後方的眼弯起,眼边带着憔悴,神采却仍然飞扬,略为低沉的声线带着明显的戏谑与笑意。「想不到胆小鬼贝德穿起军服来很有架势啊。」

即使算算和李维相处的时间短的可以,但雪莱心底仍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女人有着特别不一样的情感。

起码,她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这样的激动而喜悦过了。

「你怎麽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她忍不住抓着李维的上臂,上下打量着眼前看起来陌生却熟悉的女人。

「想你喏。」李维笑咪咪的,熟络的搭上她肩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刚好今天值班,就从隔壁过来看看。」

值班?隔壁?

雪莱想起方才坐车前来空军俱乐部时,确实经过医院。只是,从大门上面斗大的编号看来,那家医院并不属於空军,而是直隶於元首办公室,专供政府高官看病用…

不,眼前的李维也并没有穿着军服,显示或许她真的在那地方上班。她怎麽会跑到那里去?如果没有足够有力的人出面安排,她不可能进的去这麽核心的地方。而又,这家伙待在那里打算做些什麽?

说到元首,关於马尔顿抱恙的传闻甚嚣尘上,或许也并非无的放矢。而既然自己也是被刻意安排来对付伊斯顿,那麽,李维被特意安排去处理大元首也就不无可能…

「你是女王人马?」出於直觉地,最有可能的猜测就这麽溜出口中。

「哎,现在女王满天飞,我还真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呢?」

李维挑眉盯着她,像是看到什麽有趣的东西一样,笑容更加灿烂,那副不正经的嘴脸,和一身严肃的白袍一点都不搭。

「你指的是空中的女王莫德雷呢,或是地下国王伊斯顿的新皇后,又或者,是我们最可能登基的亚历山卓公主?那麽我是当主教好呢?还是骑士好?」说着伸出右脚跨过黑白棋盘格的地砖,转了转眼珠子,咭咭怪笑。

「你明知我的意思。」雪莱瞪了她那不正经的模样一眼,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家伙也未免太大胆,竟敢勾结莫德雷那只大老虎,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怕是到时候骑虎难下不说,还被啃个连骨头都不剩…何况,她一点都不相信李维对任何一方忠诚,否则那时在伊斯坦堡她又何必那样舍命保护亚历山卓?

挑这两个最困难的脚色玩两面手段,这家伙可还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你为什麽要帮莫德雷?万一失败,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呀。何况,你难道不知道她的目标就是…」

话还没说完,李维就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俏皮地眨了眨眼。「哎,担心是种温柔的诅咒,我亲爱的夥计。不想发生的事就千万别说出口啊。」

「你,唉。」雪莱看进那双深灰色的眼,明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里此刻一点笑意都没有,忍不住为了这女人的善变表情叹了口气,这家伙在应付莫德雷或者马尔顿的时候,恐怕又是另一种嘴脸吧。

「我不喜欢玩打哑谜的游戏,不过,你知我知就行了。记得你在伊斯坦堡时答应过我的。」

「我还以为在你心中,我是那种会把承诺当成屁的人呢。」李维瞪大眼睛看着雪莱,那惊愕的表情确实讨人厌。「这样的肯定怎麽承担得起。」

「我想也是,不过考量到现在谁才有合法配枪的话,相信你会信守承诺的。」雪莱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肋骨,以前习惯藏枪的地方。「既然我们都是女王人马,也算同事。」

「我才不要,女王人马这词儿蠢透了。」李维笑了起来。

「说到这个我就不得不提,伊斯顿那老头真不会亏待自己,他那不知道是老婆或者情妇的新欢呢,长的还真能媲美海伦了,啧啧,祸水啊,等等你一定要看一下。」

「海伦凯勒?」

「斯巴达的海伦,你这白痴。」

话还没说几句,突然之间原本奏着乐曲的乐队停了下来,一片安静之中,一道清亮而柔和的嗓音在偌大的厅中缓缓响起。

没有乐队的伴奏,也没有群众的喝采,一名女歌手就站在乐队的旁边,以并不讨好但特别的方式,闭着眼微微仰头,旁若无人的唱起歌来。

那嗓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低音时有些沙哑,简直要攫人心神,叫人痴迷。

「这不过是场没有希望的单恋

消逝时却只像是四月里的某一天

可只消一句话,轻轻一暼

就足以教我方寸大乱,失了魂魄」

那歌手闭眼专心唱着,彷佛真有春阳洒落她周身的空气,叫雪莱不能自己的想起那间破旧的单身宿舍,曾有个女人,在四月天里敲响她的门…

「他们说时间会治疗一切

他们说我总能将你忘却

可这些日子来的笑靥与眼泪

至今仍然撩动着我的心弦」

隔着一整座大厅,雪莱石化般凝望着那唱着歌的女人,她闭眼专心咏唱的神情,她随着节律轻轻晃动的姿态,她的举手投足…

「这不过是场没有希望的单恋

消逝时却只像是四月里的某一天

可是只消一句话,轻轻一暼…」

歌手一边唱着,睁开眼,不经意的对上大厅这头,雪莱胶着的视线。

一双在灯光下灿然有如蕴含着火焰,却又同时锐利冰冷,深邃的,冰蓝色的眼。

[附注]

本集後面出现的那首歌,就是GeorgeOrwell的大作<1984>里,洗衣妇唱的歌曲。

谨以此向Owell致敬,虽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可能不会太开心。

中文歌词是我自己翻的,有谬误敬请指正,相信译本里会有更棒的翻译,在此附上原文:

Itwasonlyan’opelessfancy,

ItpassedlikeanIprildye,

Butalookan’awordan’thedreamstheystirred

They’avestolenmy’eartawye!

Theysyethattime’ealsallthings,

Theysyeyoucanalwaysforget;

Butthesmilesan’thetearsacrorsstheyears

Theytwistmy’eart-strings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