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报知道佳佳再次昏迷不醒,我匆匆赶到承乾宫。李泰上奏佳佳身体虚弱,如此情况难以避免。我闻言不禁大怒,拍案咆哮:「所谓医者父母心,病人昏迷你居然说是无可避免?来人,把这狗奴才拖出去,杖毙!妻儿流放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我在寝室里如此高声喝骂,佳佳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毫无苏醒迹象,让我更是怒火中烧。

李德全正要拉起,李泰拼命叩头,叫道:「皇上开恩!皇上开恩!皇上明监,奴才身为医官,定当尽力施救。可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娘娘郁结成疾,不思饮食,不进汤药,奴才也是束手无策!」

我震惊道:「你说什麽?皇贵妃不肯进食吃药?」以佳佳现在的身子,怎受得起如此折腾?

李泰伏地叩道:「请皇上让蕙兰嬷嬷来,就会明白。」

「蕙兰,过来!」

蕙兰一直在佳佳床边侍候,自然早就听到,从容地来到我面前跪下,也不用我开口询问,便道:「回禀皇上,李太医所言,确有其事。」

听得她如此冷静的口气,我怒极反笑,冷哼一声,道:「你这贱婢就是如此侍奉主子?想你是皇贵妃的陪嫁侍女,从小跟在她身边,她待你可谓情同姐妹。皇贵妃如今患病,心情郁闷,你不去开解劝慰,设法让她进膳进药,休养生息,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居然有你如此狼心狗肺的奴才!你说,你可对得起你主子一番恩情?」

我那时候只道李泰所说的是在佳佳失忆之後的情况,以为她认不出其他人,於是不肯进食吃药。这样子的话,蕙兰就应该好好的劝慰她、开解她,让她放心休养。

蕙兰也不抬头,只道:「奴婢死罪,一直无法劝慰主子,只求皇上恩典,娘娘若有万一,让奴婢追随主子而去!」说着已经哽咽。

「混帐!」我一脚把蕙兰踢倒,骂道:「贱婢居然敢如此咀咒主子!你…你…」如果我不是明白蕙兰对佳佳很重要,我大概当场就让人把她拖出去千刀万剐。盛怒中我也觉得奇怪──蕙兰对佳佳一向忠心耿耿,为何突然变成这样?

蕙兰倒在地上喘息抹泪,一言不发,我先不理她,转向李泰,道:「把脉案呈上来!」李泰战战兢兢的递上脉案,我一看更觉奇怪──这药应该不会太难喝,怎麽佳佳就不肯喝了?再看脉息描述,大吃一惊──怎麽跟皇祖母病重之时差不多!

太医脉案有一定规矩,没有人敢夸大其事,脉案里说是旧疾复发,这几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日渐消瘦,难道是之前落了病根,到底是什麽回事?

「皇贵妃的身子,到底是何旧疾,又从何时起病的?」

「回皇上,皇贵妃乃系抑郁成疾,减餐少食,五脏衰弱,精神不振。自臣为皇贵妃诊脉至今,已有五年了。」说着向蜷缩在旁啜泣的蕙兰瞄了一眼。

五年?!

「把这五年的脉案给朕拿来!」

一张张的脉案翻下去,我的心不断往下沉──医嘱一遍又一遍,都是「郁结不舒,神理之间,宜乎爱惜保护」、「汤药不进,饮食不调,纵良药亦无用」之类的句语,五年来一直如此。

如果不是规矩上每个月要请平安脉,连这些痕迹也不会留下。内廷众人除皇祖母脉案由我亲自检视,其余人等包括太后、众皇子皇女妃嫔、甚至是我的脉案,全由太医院向佳佳禀报──唯有她自己的由她本人检视,我不去主动过问就不会送呈上阅──规矩上太医院既不会也不能这样做──而我过去五年来,真的一次也没过问。

在措辞越来越急切的医嘱上,佳佳的批示一律都是简洁的「己阅」二字,无一例外。

一时间,我的心像翻江倒海般,混乱一片。

五年前,是康熙二十二年,是佳佳多年来唯一诞下的女儿夭折之时。我记得,那时侍奉身体转差的皇祖母塞外避暑。人年纪大了更易伤感,尤其见不得後辈夭亡,为了不使皇祖母忧心,我吩咐按前例从简办理後事,不要张扬。回京後探望佳佳,事情已经过了两个月,她还是未能下床。来到她床边那天,佳佳第一次在我怀里失声痛哭。

我心疼之极,也有点手足无措,安慰着憔悴消瘦的她,道:「不要紧,你还三十不到,只要好好调养身体,下次该能生个大胖小子。只是皇祖母还不知道此事,你也千万别跟她提起,免得平白惹她伤心。」

她闻言看了我一眼,止住了哭,然後闭上眼睛,低头答道:「臣妾明白。」然後再没提起此事。

回想起来,她那一眼之中,有太多我当时没留意的东西。

佳佳很快回复平常,我也一直以为她已好过来了。她体弱多病,我还怀疑是自己克妻所致,常自慨叹。她处事温和公正,後宫一片和谐,对於陆续出生的皇子皇女,她也视如己出的爱护。尽管自己身子不好未能侍君,她却大度进贤,对我宠爱其他年轻妃嫔,从不嫉妒。看她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却不大好,於是也纳了盈盈进宫,这样佟家也有多一个倚仗,如果盈盈诞下皇子,佳佳也会觉得欣慰。

从前我觉得,因为佳佳笃生名族,贤惠大度,当然不似那些小家子出身的女子般争风吃醋,无日无之。此时回想,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荒谬──她是否早就厌恶了我,不想见我,才会如此?当她把年轻貌美的内侍送到我面前,心里是否暗自庆幸不必亲身侍候?她每次见我总是言笑晏晏、温柔体贴,但心里到底有何念想?她明知自己这样衰弱下去,不久就会死去,依然不听医嘱,一声不响地持续下去…

一股寒意直窜心底──佳佳不要我了!

我木然不语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瘦得像骷髅一样的脸,无以名状的恐惧浸满全身,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在奴才前失仪,但却控制不了浑身的颤栗──佳佳连理由也懒得跟我说就要走了,也许她早就心死了,我到底有何想法对她不再重要,只一心一意求死…

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她怎能如此绝情!!!我俩既是夫妻亦是表亲,血浓於水,是互相扶持三十年的恩情!自懂事以来,不管经历多少大事,我们总是在彼此身边。皇祖母、皇阿玛、额娘都去了,现下她就是我最亲的人,怎能如此说断就断?

不对!其实是佳佳一直扶持我、体贴我,而我在她最伤心的时候,只是随意地安慰几句,并无体贴她的感受。当我下旨要皇八女丧事从简之时,我心中想的只是:之前德妃所生的皇七女幼殇也是一般处理,反正都是女孩儿,照样办就好了。我一点也没为佳佳着想──这是她渴望多年,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亲生孩儿,就算只看在她的身份份上,我也不该如此轻忽。当日内务府的奏报措词虽然谨慎,却是总管图巴及海喇逊、还有首席大学士勒德洪及大学士明珠四人联名。那时我暗里有点不悦,觉得他们趋炎附势,看是皇贵妃的女儿就如此大张旗鼓…

其实,这才是人之常情、理之所在。

「君臣夫妻,俱以义合,道理是一样的。互相体贴,有情有义,才能君臣相得,夫妻和睦。」

我忘了皇祖母的教诲…无情无义的人,是我。

佳佳终於醒过来了,我下定决心求证,心里仍然存有一丝希望──情况可能没太医说的严重,诊脉可能会错估情状。

我撕破她的中衣那一刻,好像把我们过去和谐美满的表象,以及我的心也一并撕裂…

我从没见过如此瘦骨嶙峋的人,就算巡视灾荒之时,也没见过如此骨瘦如柴的灾民──我的妻子,理应锦衣玉食的皇贵妃,原来只是表面风光,内里却如此凄惨。

我紧紧抱着想要逃走的她,语无伦次地乞求她的原谅,心里只想着:一定要让佳佳回心转意,一定要留住她…

佳佳却无动於衷,甚至有点不耐烦似的说:「皇上,臣妾什麽也不记得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记得了」,就把过去三十年的种种恩爱,一笔勾销。像是春风过耳,丝毫不萦於怀──我不知道是该怒、该哀、还是该怨。

她转过头来却安慰了我,我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望──佳佳还是舍不得我的,不忍心让我难受。她会否只是装个样子,好让我着急?

那晚,佳佳入宫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留宿於承乾宫中。身旁熟睡的她蜷缩作一团,连睡梦中也皱着眉,气息既急且短,好像连呼吸也有困难,鼻息浓浊,还不时喘咳不止,全身抽搐。我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冰冷的手足,她才渐渐安宁下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既酸且涩,想起自己以往总是轻巧地丢下一句「好好休养」,十天半月才来看望她一次,更是内疚难堪。胡思乱想了半夜,我终於想到──女子容易心软,特别是对孩子,可能会忍不住吐露真言。

於是翌日我让胤禛和胤禩来看望她,自己藏在一旁偷看──平生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窥探的居然是自己的妻儿,真是荒谬绝伦。

我算准下学的时间,早一步溜进佳佳房间的外间,藏身在屏风後面,听到佳佳在内间里,轻松地哼歌。

她哼唱的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调,而且居然是两广方言!

我转念一想:佟家是汉军旗,家生奴才中有不少汉人,佟国维府中若有一两个两广出身的奴才,也是平常。佳佳还在府里的时候,可能听着哪个奴才说的就学着了。後来查探的人回报,以前佟府确实有个出身广东的厨子,佳佳出嫁前在厨房里跟他学过几手南方小菜,我从前彷佛也尝用过,大概是那时一并学会的。

当佳佳因胤禛闹别扭而流泪,我以为她快要撑不住露馅──我那时还糊涂着,不知道她一旦卯起来,心可有多狠──我一边等着她承认说谎就马上冲进去,让她无从抵赖,一边不甘心的咬牙──我跟她从小到大的情谊,对我无动於衷,却为胤禛别扭了一下就落泪!

结果,她忽然转了话题,居然拿孝道开了个玩笑──她虽然一脸严肃,但眼里那点促狭,跟当年骗我喝药时几乎一模一样──这些天来,我终於首次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既然事情急不来,这段期间绝对不能再出岔子。

我训诫了李泰和蕙兰二人,从此佳佳的脉案要呈上,蕙兰要把每天佳佳每天进膳的份量记下。我把出入乾清宫的腰牌给她,如果佳佳有何不寻常的情况,就要马上奏报,蕙兰含泪叩谢。

蕙兰是个好奴才,一心忠於主子,可以把命也豁出去,人却太过实心眼又不知变通。佳佳让她做什麽也好,她即使不赞同也会照做,所以我不能完全倚靠蕙兰。

我从此每晚在承乾宫留宿,一方面因为有利於佳佳身子康复,也是要她知道我对她关怀备至,让她别再起些作贱自己的念头。另一方面我要亲自观察她──佳佳原本就知道晴儿的来历,所以晴儿已不可用,可是突然安插其他人到承乾宫去,又会让佳佳起疑。我唯有亲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满有信心,以前没发觉不妥,只不过是没留心而已。以我的眼力,如果佳佳说谎,总会寻出蛛丝马迹来。

越是探究,佳佳却越来越让我摸不透,彷似我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当佳佳突然改信洋教之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转念一想,佟国维早对洋教有所认识,跟留京的传教士过往密切,由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就让他接待照顾洋教的传教士,南怀仁的丧事也由他办理(注1),近年他已成为洋教信徙。佳佳会否在出嫁前早已耳濡目染,只是皇祖母和太后都信佛,为了陪伴她们烧香礼佛,才改作拜佛?

这很有可能,佳佳一向诚孝,不似有些人只做表面功夫。十八年时京城地动,整个皇宫乱成一团,我当然马上赶去慈宁宫皇祖母身边。旁人有的赶去乾清宫,有的跑到慈宁宫,只有佳佳一人,只是派人来请安,自己则带着保成和胤禛,马上赶往宁寿宫,安置好太后之後,又马上去照顾一众年幼皇子皇女。皇祖母知悉,曾欣慰地道:「难得,难得!临危不乱,不急於奉承讨好,切切实实做份内之事。有佳佳操持内宫之事,你大可放心。」

不过有许多时候,她的作为又让我似曾相识。

因为对下有鄂伦岱和叶克书两个弟弟(注2),佳佳从小就跟他们在府里到处捣蛋,搞得鸡飞狗跳,让佟国纲、佟国维两兄弟十分头疼。好些女娃儿不会玩、不爱玩的,她玩得比男娃儿还精通,她的骑射功夫甚至比男娃儿还俊。五岁时第一次跟随行围就打到兔子,连皇祖母当年也称赞过她──她当天打到的三只兔子,其中一只的皮给我做了手套,我也把自己打到的獐子皮送给她。小时候跟她一起玩,绝对不会觉得沉闷,不管看蝈蝈打架也好,跑马城(注3)也行。我还记得痘症好了那年,她带着两个弟弟来跟我玩双人布库,我几乎被她打得由鄂伦岱身上掉下来,鄂伦岱还跟我嘀咕,以後谁娶了她就倒楣。

那天佳佳跟我解释她那古灵精怪又有趣的游戏时,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就让我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我到底多少年没见过她如此高兴?

我当时心想,也许想不起以前也好,把那些让人伤心的往事抹掉。只要以後我好好待她,不管她记得与否,一定可以重拾以往的美好日子。

我自问那段日子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呵护。佳佳表面上应付着,但我知道她根本不为所动。同床共枕的每一晚,每逢睡到中夜,我总要把她由床角抓回身边──明明躺在我怀里比较暖和舒服,她总会渐渐缩在一旁。连睡着了也是这样子,醒着的时候更难抓住她──她若非乾脆逃开,就是我怀里缩手缩脚的,好像很不乐意让我碰她。

能得到君上如此宠爱,就算不记得前尘往事,换作其他女子也早该动容──难道她的心是铁造的?

当我听到她一个人躲起来操曲,偷偷抹泪,我的心冷到极点──她恨我怨我,打定主意不肯回头,我再用心,又有何用?若她一心求去,我不如成全了她──别人有这种心已是死罪,但佳佳…我无法狠下心肠逼她。

我好不容易吞回涌上喉头的腥甜,她却对我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麽事,佟玉佳不恨你。」她自出事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泪流不止,她说的话在我脑里回响──佟玉佳不声不响地寻死,非因恨怨,只因活得太辛苦了…

她不说自己,却说「佟玉佳」──她真的忘了,不觉得自己就是佟玉佳…也许,她就像之前说过的一样,再也不愿过以前的日子。她避开我,是怕了我,而不是恨我…

我忐忑不安地守着再次昏倒的她,看到她在昏睡中喃喃自语,我凑着耳朵去听,却听到一句让我难以置信的话:「雷欧力,你要快点回来带我走,我等你…」

谁是雷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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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佟国维就是孝懿皇后的父亲,这里说的都是历史有记载的,只有佟国维已成为教徙一说是我作的,不过倒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猜。康熙年间确有满洲贵族甚至宗室成员成为教徙,例如贝子苏努(努尔哈赤长子的曾孙)一家就入了教,老大并没反对干预。这里罗嗦一下,是因为有人认为佳佳信教十分扯淡,老大应该不会准许自己老婆接触洋教。可事实上,孝庄本人跟汤若望的关系极为密切,让老大也称他一声“汤玛法”,孝庄的地位怎说也比佟同学高得多,论影响更无可比较。佳佳要不时跟神父学学经,我个人认为不会是个大问题。不过啦,这是小说,如果真要考究来,整部鹿鼎记都不用写了,就放我一马吧,我早就说这是半架空,就是给自己留个後路的,嘻嘻!

(2)以前的人,没分家的叔伯之子不会刻意叫「堂兄弟」的,所以鄂伦岱明明是伯父的儿子,也是弟弟。

(3)即是麻鹰抓小鸡,是满人小孩的日常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