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一护牵着马进了苏州城。

小桥流水,烟雨朦胧,处处鲜花伴垂柳,点点春色入人家,与吞吐四方货运的扬州相比,更为幽静婉约。

很熟悉,那些街坊,那些酒铺,那风中飘来的花芳草菲和着春酒的芳醇气息。

自己来过。

一路而行,看到四方客栈的一护终於想起来了,一年前,自己便是在这家客栈中醒来,混混沌沌了半天,才记起起是遵从父命前来苏州给故交送信,既然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事情,那麽也可以回去了。

却完全没有注到来时不过四月,去时却已五月下旬的疑点。

差不多两个月的时光,自己究竟干了些什麽,去了些什麽地方,记忆中却是全无痕迹。

恍恍惚惚回到家,才好像从那种混沌彷佛梦游一般的状态里脱离,才恢复成正常的自己。

确实蹊跷。

一护定了定神,进了那家客栈。

本以为一年过去,就算还是当初的夥计,只怕也不记得自己,不想迎上来的那个店小二看着他愣了一下,才殷勤笑道,“这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鉴貌观色,一护心中一动,仔细盯着他,“你认得我?”

“嘿嘿……这个,客官不是去年在这里住过么?”夥计帮他牵过马,“这边请……小的别的不行,这记性却还不错,且客官发色实在特别,要忘记也难啊。”

一护心下激动,却也没有马上就追根究底,只跟了进店要了间上房,扔了个银角子给小二,要他送些吃食和热水过来。

小二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大声应喏。

不一会儿热水和饭食都送了上来。

一护叫出他,“小二哥,我问你个事。”

“客官请说。”

“我一年前在这里住过?”

“绝对错不了!”

“是谁来订的房?”

“这个……容小的想想啊,嗯……不是客官的老仆人吗?对,是他先来订了房,也没看见过客官进来,结果那间上房两天没啥动静,小的还纳罕了一阵,结果一天早晨突然见客官从房间里出来,可把小的唬了一跳。”

老仆人?自己可是孤身来扬州的,哪来的什麽老仆人?

一护觉得眼前的迷雾似多了些,又似少了些。

“好好想想,关於那老仆人你知道些什麽?”知道这些人的规矩,一护往桌上扔了二两银子,“让我满意了,这就是你的。”

“嘿……”小二捏了捏银子,这才神秘兮兮地道,“那个老头啊……他经常来城里采买,小的表兄是杂货店的夥计,还给他去送过东西的。”

“送到哪里?”一护眼睛一亮,赶紧追问。

“苏州城外一座小园子里啦,从城东出去,走一里把路就到了,叫什麽……流、对,流觞园。”

流觞园?

一护将得了银子心满意足地小二打发下去,简单吃了点东西,洗去一路风尘,就歇也没歇地出了客栈。

刚来就能找到线索,还真是运气好!

出了城东,一路打听,一护在天擦黑之前终於找到了小二说的流觞园。

紧关着大门,可墙头探出的桃花还有匾额上那熟悉的字体一映入眼帘,一护顿时头脑一阵眩晕。

流光碎影,片叶枝花。

「这就是你家?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啊!」身边伴着的人,会是谁?

「里面也很精致呢!」一路并行的肩膀,属於谁?

「好,我们就在这里比剑吧!」缭绕的剑光和落花的影子中,那个容颜……又是谁?

已经浮现,却依然见不分明。

就快了……就快见到了!

久别重逢的激越和心慌,在心头潮水般鼓动,一护捏紧了微微发颤的拳头,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

没错,这太湖石磊成的假山,这虯曲的老松,这依依水边的垂柳,这开着小小红花的青藤,这彩石嵌成仙鹤和五福图案的小径……一一在记忆的迷雾深处翻涌上来,一护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住那翻腾的心绪。

远远就闻到一股药香。

一护上前两步。

一个略略佝偻的背影,正坐在炉前在扇着火,小风炉上放着一个砂罐,显然是在熬药,浓浓药味随着白气溢出。

那个老人……怎麽会忘记了呢,明明……明明是记得的,那张脸!

一护上前两步,“明爷爷……”

老者惊讶转身,一看见一护,顿时手中蒲扇吧嗒一声落了地,“黑崎公子?”

“明爷爷……你这是……”

“黑崎公子您是来看少爷的吗?”老者十分高兴,搓着手行了个礼,“太好了,少爷他……他嘴里不说,心里也是很想念黑崎公子您的!”

少爷……唯独不记得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老人口中的少爷了吧!

心头一阵激动,一护上前,“他……病了?”

“唉!”

将砂罐的药仔细倒入碗中,老者叹息着,“少爷他……病了有小半年了,从出了一趟门回来就不太好,夜里总是咳,睡不好,一直在吃药,不过过了冬,多少强些了,公子您来了,少爷心情好了,一定会好得快了!”

“我来端进去吧!”

“哎,那就烦劳公子了。”

“不用这般客气啊!”

“少爷就在里面,老奴去准备点吃食,就不进去了。”

“好。”

一护轻轻地推开了门。

未点烛火,暮色昏昏,清冷寥落的气息在暮色中洒落,洒在那个侧卧的清瘦背影之上。

“药好了?拿来吧!”

男子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却依然是优雅中带着矜持的调子。

就是……就是这个声音……这个背影!

心脏一下跳得太厉害,都发疼了,是不可讳言的激动,却含着没来由的深重委屈,叫人一下泪湿了双睫,而气团梗住了咽喉,发不出声音来。

“怎麽了?咳……咳咳……”

咳嗽声中,那个背影悉悉索索地翻了过来。

一护如遭雷殛。

是精致如瓷清凛如月的五官,却实在憔悴得厉害,毫无血色的容颜苍冷如雪,一袭青衣裹着支离的骨,清绝几不似尘世中人。

看着就心口抽痛得快要呼吸都不能。

泪水就那麽断了线的珠一般落了下来,喃喃出口的,是本该遗忘却悠悠浮上的名字,“白哉……”

白哉,你……你好狠的心……

“一护?”

白哉错愕不已地望着暮色昏昏中矗立眼前的少年——光色如此黯淡,他的发,他的眼,却灿然自生光华,只是往面前一站,就亮了屋宇,亮了双眼。

正痴痴地看着自己,不停地掉泪。

那麽多,那麽急,伤心欲绝的晶莹挂了腮颊,扑棱棱地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白哉的心。

激越,欢喜,歉疚,怜惜,手在抖,心在颤,白哉使劲眨了眨眼,希望眼前不要是自己太过思念而生的幻影。

“是你……”

“是我,我来了,来找你了。”

“你……记起来了?”

“没有!”

少年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端着药碗上前来在床前坐下,“只偶尔觉得有这麽个人被我忘记了,心里总是不安,就找来苏州了。”

紧抿着粉唇,狠瞪着双眼,“是你乾的?让我忘记你?为什麽?”

眼眶还红红的,嘴角也委屈地扁着,这幅凶巴巴的样子完全吓不了人,只让人怜惜不已。

“是我。”

白哉长叹一声,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一口喝下,“抱歉。”

“为什麽这麽做?!”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护,你该懂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

这个人……是的,看到的时候就明白了。

即使还未清楚记起那些始末,然而倾慕,依恋,思念,委屈……种种情绪始终保存在心底,鲜明浓烈,并未随着记忆的失落而消失。

他……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而是倾心相恋的恋人啊!

男子的叹息含着无限的惆怅。

“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如何能忍心让你因我一生伤心?忘了我,抹去我所有的痕迹,一护,你的人生才能够完满。“

“你又怎知我会高兴你这麽做?”

“我只知道一护是痴人,不忘掉,只会害你一生。”

“自作主张的混蛋!”

这麽骂了一句,一护伸出手去握住了男子放在被外的手,那麽的瘦,皮包骨头一样,青色的筋脉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下如此明显,看得一护心口又是酸楚难当,“你……你活着就好。”

“啊……活着就好,我本打算身子养好些就去找你的,一护。”

“真的?”

“真的,就算已经忘了我,我也要努力让一护重新爱上我。”

“傻瓜。”

“想不到一护居然没有全忘……可见,便是再厉害的蛊,也断不了真情。”

微微笑着反手握住一护的手,男子憔悴的容颜焕发出九天晓月的清辉,那麽的漂亮,“还自己找到了这里来,一护,我高兴极了。”

一护自此便在流觞园里住了下来。

照顾着病得实在不轻的白哉。

白哉也渐渐跟他讲起了前後的因由。

“你说……蓝染是你杀的?”

一护当然知晓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虚夜宫宫主蓝染武功盖世,却在半年前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杀上虚夜宫,提出挑战,而结果竟是蓝染败亡,武林中人听得这个消息实在是不可置信,却在副宫主市丸银接任虚夜宫的典礼上得到证实,只是那个人究竟姓甚名谁,形貌如何,行踪何处,市丸银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於是也莫衷一是,纷纷说或许压根没有这麽个人,只是虚夜宫内乱,市丸银为了夺位名正言顺才编造出来而已。

“蓝染武功之高,我确实不如。”白哉摇摇头,“但……他的心腹部下市丸银却心有贰志,他帮了我……结果我才能杀了蓝染且保住了性命,只是我也身受重伤,当时我以为会被市丸银灭口,不想他不但救治了我还送我离开……我才知道,他跟我是一样的人,为了报仇,苦心潜伏在蓝染身边多年,才终於找到机会,所以他很感激我。”

“你的伤……”

一护对市丸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对他帮了白哉心中感激,“都半年了还没好吗?”

“伤了肺腑……冬日难熬,春天阳气生发,已经好的许多了!”

“就算……就算你要报仇,为什麽不多等两年,我也可以帮你啊,为什麽要叫我忘记?”一护还是无法释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比起这个,我……我宁肯跟你同生共死!你知道吗,一想到你在生死之间徘徊我却不在你身边一起面对,我就觉得……”

“我懂,一护对我的心,我全明白。但是,”男子叹息一声,“一护,我未曾告诉过你,我家传的剑道真解一旦功成圆满,便不过三年寿命。所以当时……”

“啊?!”

一护惊得紧紧抓住了男子的手,“你说……你不过三年,不,两年之命了?”

怎麽可以这样?!

“这也是我当初非要让你忘记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便是在报仇後活下来,我也陪不了你多久……”

“没关系……”

一护心痛欲碎,“就算只剩下两年的时间,我也会跟你一起……一直陪着你……”

眼泪落了下来,“你这傻瓜……何必对自己这麽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就准备这麽孤单单地等死吗?你……”

“别哭!”白哉心底柔软无限,抬手为少年拭去眼角的水意,“是我不好,害得一护几次为我落泪了……我想说的是,我如今已经散了功,虽然如今身体受了损伤,却并不是只有三年之命了。”

柳暗花明,说的便是此刻一护的心情。

他顿时破涕为笑,“吓死我了,不早说!”

“是一护一听就哭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後续之事,”白哉无奈地捏了捏少年的脸,“又哭又笑,小花猫!”

“讨厌啦!”

“或许是散功之故,又或许是体内相思断之蛊的缘故,总而言之市丸银安排我去了医仙那里,她给我开了药方,说道只需好生调养,身子慢慢会恢复,并无短寿之虞,而若是另寻修链之法,也能寻回武功。”

“这……太好了!不用另外寻,黑崎家家传的玄武真经就很好,我教给白哉吧!”

“不用,一护不经黑崎掌门同意就传功,黑崎掌门定会生气,并且见疑於我。”

“可是……”

食指抵住了一脸急切的少年的嘴唇,白哉微微笑开,“虚夜宫搜罗的武功秘籍包罗万象,我传信了市丸银,他送了我一本,医仙鉴定过了,很是中正醇和,正适合我,这样,他欠我的情便也两清了。”

“他倒是好人,那白哉怎麽还不快练?”

“小笨蛋……所谓炼精化气,链气化神,我此刻身体太过虚弱,没有充足的精气怎能炼化?反而把身体掏空了,所以要调养到大安了才能开始习练。”

“哦……”

总之就是现在不怎麽好但将来肯定会好的意思吧,一护心情几番跌宕起伏,这才终於放下了心来。

每日里,早起帮白哉端水洗漱,梳头穿衣,一起吃早餐,饭後扶着他到园子里走走,累了就回来,陪他休息,或拿本书慢慢读给他听,或横笛吹上一曲,或两人以指为剑,不用气劲,就那麽比拼起了剑法,白哉剑法精绝,更对战过蓝染那般绝世高手,对於剑道的理解自是精深,一护跟他说到兴起处眉飞色舞,两人大有志同道合的默契之感,十分欢快。

男子憔悴的容颜在他到来之後,彷佛染上了明媚的春光,而渐渐明朗舒展了起来。

越发显得风清月朗,宛如芝兰玉树一般。

瞅着一护的眼神温柔如水,时时刻刻,让他心中涟漪暗生。

那些失落的记忆,影影绰绰在眼前却总是看不分明的记忆,也一天天变得清晰,变得饱满。

他记起了初见时的心动和震撼,那个柳树下寥落却挺拔如剑的背影。

记起了伴游苏州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那些看到什麽都定要分享的心情。

记起了两人间多少次的比试和倾谈,记起了一起去青楼时自己的窘迫和狼狈,记起了一同当梁上君子时的新鲜和兴奋,记起了终於如愿赖进他家的窃喜。

还有……桃花粉粉扬扬洒落的春日,男子轻柔如春风丝雨般落在唇上的吻。

被自己逼问下情急的告白,自己露出笑容时他难得一见的呆怔,以及自己欢喜告白後紧紧的拥抱和亲吻……

还有还有……烛影摇红,纱帐如雾,那缱绻柔情的纠缠和极尽欢愉的体验……几天几夜,始终被他纠缠着,一次又一次,痛苦又欢愉地贯穿直深入到内脏……

“一护怎麽脸红了?”

弄了个躺椅放在开得绚烂的桃花林里,春阳温温,看似要睡去的男子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问道。

一护唬了一跳,心虚地看了他几眼,才搜肠刮肚想了个话题,“这个……白哉,如果我不来找你,你真的会去扬州找我的吧?”

“当然!一护早已是我的人,怎能不去找你?”男子理所当然地道。

一句“我的人”让一护面红耳赤,双颊烫得要冒烟。

“说……说什麽呢!”强撑着辩驳了一句,不想男子凑到了耳边,“一护有没有记起来……我曾经……还……那样,一护可是非常听话,什麽都依了我呢……”

喃喃细语间那呼吸的热度灌入耳膜,让一护只觉下腹升起一股热流,苦闷,潮湿,靡乱的幻觉顿时纷至沓来,“别……别说了啊……”

“好,不说。”

男子握住他的手,微笑着的清俊眉眼彷佛移开了千斤重担,再无曾经的清寂寥落而变得清朗透彻,“我现在还不能任性,等我修链有成,最多两年,我就可以跟一护……”

“叫你别说了啊!”扑上去捂住了男子薄红锐利的唇,一护臊得快要死掉了,“白哉就是喜欢闹我吧!”

“一护这麽可爱的样子……很想念……”

男子轻轻扣住一护的下颌,让他仰起头来,“亲一亲,还是没问题的吧……”

花雨纷纷,搅碎了一天一地的暖阳。

缭乱一如纷乱的心。

“没、没问题……”

“当初赖上我的一护那麽大胆,如今怎麽倒害羞起来了?是不是……想起很多事情了?”

“才……才不是……”

四瓣唇无声贴合,男子的唇微微凉,明明很软,却极其热情而坚实地吮吻住一护的唇,让他瞬间就陷入了天旋地转的迷乱。

天地间安静的只有落花的声音。

甜美渗入知觉,在那里绽开无数纷繁的花朵。

顺着男子的索求张开了唇,迎接进那急切而霸道的舌,一护在心头热度的激励下,舌尖迎了上去。

“一护……”模糊的呼唤声中,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劫後重逢的亲昵,让白哉百感交集。

“一护……”

抚摸着恋人绯红滚热的腮颊,白哉微笑,“我跟你回扬州吧。”

“啊?”少年显然十分意外,“白哉……我以为……”

“以为什麽?”

“以白哉的骄傲,我以为你会要恢复了功力才会去见我老爹的。”

“没有关系……自尊和骄傲什麽的,没有跟一护相伴相守的时光重要,黑崎掌门不会容许你在这里待数年之久,所以我想跟一护一起去。”

“白哉……”

“一护曾经说过,等报了仇,我也该有自己的人生,这样逝去的亲人才会欣慰,我把我的人生给你,你把你的人生给我,一直一直在一起……”

“白哉……好,以後,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嗯,再也不分开。”

所爱的人清透的眼瞳一如初见般灿亮明媚,对着自己露出了春阳也比不过的笑颜,白哉拥抱着他,心头暖意融融,情意满满。

只要有一护在身边,他的人生就春暖花开,再无孤独寂寞来侵扰。

相思断也断不了相思,只因……你对我,我对你,都只认定了世间的唯一。

於是成就了一生一世的鸳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