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个吻。

张起灵不确定吴邪是怎麽看待那个吻的,但是他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去回想吴邪给他的拥抱,那是什麽意思?代表了什麽涵义?张起灵认为那不是一个拒绝,却也确实不是一个接受。

不过他们花了很多时间谈论所有其他的事情,不开灯,用剩余的夜晚。吴邪躺在自己的床上,张起灵倚着墙,坐着陪他。从来不提自己事情的吴邪,今天讲了很多,关於他的家族、他的过去,和他的茫然。

吴邪出身自古典音乐世家,吴邪的爷爷是亚洲区名列前五的传奇古典音乐指挥家,在七十岁退休之前,长期旅居世界各地,四处跟着乐团演出,曾多次受邀到芝加哥、柏林和伦敦爱乐当guest指挥,某一年的新年还以specialguest的身分应邀至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指挥大约翰史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RadetzkyMarch)。

吴老爷子的三个儿子里,大儿子吴一穷成了驰名中外的大提琴手,被誉为继马友友以来,最具知名度的划时代华人大提琴家。吴一穷後来娶了一个着名Stringquartet的中提琴手,而这就是吴邪的妈妈。二儿子吴二白走上了乐理的路,是现代新古典乐的作曲家,并且是着名的古典音乐乐评。然而,老么吴三省却是唯一的例外,吴老爷子让小儿子从小提琴换成双簧管再换成法国号後改练定音鼓,玩了一阵子低音贝斯之後换拉胡琴然後又变成吹爵士撒克斯风,最後只丢下一句:「爸我没兴趣。」把当时年纪已经不小的吴老爷子气得差点吐血。

吴三省或许没有什麽古典音乐细胞,但是他在流行音乐界的手腕却无人能及,再加上他天生生意人的个性,所以即便他是三个兄弟中学历最低、最「不入流」的那一位,吴三省却能白手起家,以NINEGATESEntertainment打下自己的半壁江山,成为包括吴家老爷子在内,在媒体上曝光率最高、知名度最响亮的吴家人。

「後来我常常想,其实爷爷还是希望三叔他走古典乐的路子……那到底是一个什麽样的心理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嗯,一种对於自己擅长的事情的傲性,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把它传承下去,但是,三叔他就是不吃这套。」

或许想要弥补在么子身上犯下的「错误」,吴老爷子让自家唯一的孙子从小就接受密集的古典音乐训练,在别的孩子可以到外头玩跳房子、可以回家看卡通、可以到同学家打电动的时候,吴邪每天基本上像个主修大提琴,副修钢琴,偶尔练练竖笛的音乐系学生,每天三餐还要固定听爷爷如数家珍的跟他讲德弗札克、西贝流士或布拉姆斯的作品解析。

「那个时候,老实说,挺痛苦的。」吴邪耸耸肩,苦笑:「我觉得孩子很难很透彻地去理解古典音乐并且热爱它,我不知道别人,但是至少我不能,所以即便是後来我去比赛,有很多人夸我是音乐神童,我却不觉得那有什麽好了不起的──那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练习。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机器一样,不错,我是小小年纪就可以拉许多很炫技的曲目,并且为那些曲目做出很特殊的诠释,但是那又怎麽样?手指的灵敏度可以练,而对於曲目的诠释,我在家里一天到晚听爷爷、爸爸、妈妈和二叔的讨论,我不可能不学到一点皮毛。」

「当时我觉得古典音乐蛮无聊的,所以有的时候会偷溜出去找我三叔,三叔他是我们家里唯一一个不会开口闭口就是升D小调,降E大调,又是allegro又是apuntad\'arco的人。他会带我去当时旧的NINEGATES大楼……你可能不知道,解雨臣和秀秀都是从童星时代就在NINEGATES的人,我以前会找他们玩,看到他们在练舞什麽的,我也跟着一起练。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那只是好玩。有时候练古典乐练到很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闹别扭,会告诉家人说要是再逼迫我,我宁可去三叔旗下当艺人。我知道那是他们的死穴,只要我一搬这句话出来,他们多半就会牵就我。我在父母出事之前,一直过着相当任性的生活,简单来说就是衣食无虞,不知人间疾苦──我从来没有想过後来我会真的走到这条路上来。」

「父母出事的时候,我非常的惶然,完全不知所措。我爷爷当时年纪已经非常大了,父母出事後的一个月,他也跟着走了。我先是被二叔接去纽约,後来,是我自己决定住到三叔那里去。」吴邪顿了一下,突然转头问道:「小哥,你为什麽会走到演艺圈?」

张起灵没有想到他会这麽问自己,先是一愣,想了一下才说:「我的答案很肤浅,你听了,大概会笑我。」

吴邪一笑:「你说说看。」

「我认为演艺事业是一种暴利,」张起灵相当坦然的说:「他是一个起伏相当大的工作,你可能在红的时候大赚一笔,但是也有可能说不红,马上就不红了,接下来好一阵子都接不到像样的工作。我当时会开始拍平面广告纯粹是意外,当时有个认识的人想搭我的顺风车去试镜,结果那个通告他没有拿到,摄影师反而相中了负责开车的我。後来,那摄影师似乎觉得我不错,又找我去做另外几个平面广告,我才慢慢踏进这个圈子。」

「我知道很多人会说演艺圈很乱,很多利慾薰心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自己不否认这个圈子确实诱惑很多,而有太多人踏进来了之後就遗忘了初衷。」张起灵平静地望着吴邪:「但是像我刚才说的,这个地方他其实是有时限性的暴利,我很清楚外貌上的光鲜亮丽是不可能永恒的,但在我可以靠着这副外貌赚钱过日子的时候,如果我还不懂得去利用自己的优势,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你是一个很实际的人,而这本来就是一个现实的话题,」吴邪点点头,这麽说道:「所以我可以想见这是你的回应。」

「那你呢?」张起灵问,将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口:「你究竟是为了什麽,离开古典音乐界?」

吴邪微微抿起嘴巴,思索了一下,然後用非常认真的口吻说:「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张起灵扬起了眉毛。他没有想过吴邪的回答竟是这样。

「该怎麽说呢?我知道很多人会说,我离开古典音乐界是因为受到父母离世的刺激,」吴邪顿了一下:「唔,算是……可以这麽说吧,我确实是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但是,那个冲击并没有让我完全不想再碰古典乐。应该说,我本来就没有那麽的热爱古典乐,我觉得我爱它的一个面象,可却不是像我爷爷或是我父亲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我之所以後来会离开古典乐界,转战流行乐,是因为我想试试别的可能性,而且我非常得清楚在现在这个年代,想要靠古典乐维生,是多麽奢侈的梦想。正如你所说的,比起古典乐,流行音乐才更是一种赚取暴利的行为。我不像二叔那样那麽有灵气和才华,我实在很难为了古典乐去奉献我的灵魂,我跟三叔有点像,骨子里我们都有点像商人,想要用最短的时间赚取最高的报酬。」

「我不觉得你像商人。」张起灵很迅速的说。

「我像,只是我比较少在你面前露出那一面而已。」吴邪摇头,说:「但是,我承认,我个性里有着很犯贱的反骨,以前在练古典乐的时候,只想着流行乐多麽多麽有趣,觉得要是我能像解雨臣或秀秀那样,一定很有趣。然而,现在人在NINEGATES,时间久了,我却又开始有点放不下古典乐了。那天成果验收的时候,我请你去借大提琴,其实,也只是我的任性。那像是我在跟三叔示威──你看,如果我想,我随时都可以回去古典乐界。」

「你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一部艺术风格稍微浓厚了点的戏吗?叫做《VickyCristinaBarcelona》,是WoodyAllen的戏。」吴邪轻声说道,眼睛凝视着远方,神情里有回味的缅怀:「里面有个叫做Cristina的女孩,她从一开始,一直到戏结束,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麽,就算一切再怎麽完美,她也会发现自己到头来并不想望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我在看的时候,感到一阵强烈的共鸣──我有点类似那个样子。」

「要回古典乐界,或是要重新拿起琴弦,对我来说应该不会是一个太困难的过程,但是我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想要过那样的生活。我觉得我不会,我觉得我的爷爷、我父亲,甚至我二叔,他们都可以靠古典音乐去填满自己的灵魂,可是我不行,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是不足的。我不能告诉你为什麽我会有这样的感受,甚至不能具体的告诉你我究竟是觉得古典乐之於我来缺少了什麽,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今天我就算最终在古典乐上的成就超过了我父亲,甚至我爷爷,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满足,更不觉得那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会要求离开二叔的家,住到三叔这边来,是因为三叔是我们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理解这种感受的人,而我当时以为,我或许可以在NINEGATES找到我要的答案。三叔说他很享受这种在泥泞里肉搏然後胜利的感受,他说他喜欢演艺圈这种嘈杂的环境,也完全能接受这个工作毫无隐私的一面。於是,我来了,我看了,我不敢说我自己有多好,我只觉得我做得不差,可是,我渐渐发现,偶像艺人这条路,似乎也不是我想要的。这件事情做个几个月还蛮有意思的,但是想到要做一辈子,我就觉得有点恐怖,好像要被某种隐形的牢笼困住一般。」

说到这里,吴邪停顿了很久。他直起身,弯起脚,把头放在膝盖上。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但是,那天在验收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恶意抄袭珍‧奥斯汀的意思。」

「我不否认我在还没上台之前,确实有想到《傲慢与偏见》这个故事。那天我让你最後一秒钟去帮我借大提琴,是因为我临时决定不用事前想好的词曲,改成现场即兴,我在看到解雨臣和『BlackSheep』的主唱在台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三叔会出现。你大概会觉得我疯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我想看看,在压力这麽大的状态之下,我能不能即兴的写一首我自己觉得称心如意的歌──最重要的是,我会不会因此而感到满足?如果我硬是把自己逼到角落,我会不会找到我内心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後,我就开始想该怎麽去表达这首歌,想来想去,我想到了自己练得最久的大提琴。词的部分,我脑筋里跑过很多我之前想过的小段落,也跑了很多名家作品里我喜欢的句子,而那个时候,《傲慢与偏见》确实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现在还记得有跑过脑海里的,还有伊塔罗‧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

「我很在乎乐者跟大提琴彼此的感觉,所以,我虽然想了很多,但是却是在摸了大提琴,听了它的声音之後,才决定曲子的走向。我想要表达一种像法国电影一样激烈的情感,那种自毁式的爱恋,老实说,我每次都不是很肯定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这麽说好像很不负责任,但是我真的不会在创造的每一个瞬间都想着这句是援引哪里、那句是我的独创之类的事情。我确实有想过《傲慢与偏见》这篇作品,可是,我不能回答我究竟有没有在浅意识里抄袭了这几段句子,毕竟我也没有厉害到在成果发表上能够当场把那本书背出来。」

「然而,这样的回答,媒体和观众一定是不会满意的吧?」吴邪苦涩地笑了:「那麽我想,我应该说,我算是有抄吧?毕竟句式是一样的,可是那样,我又会觉得很不甘心,虽然不是很确定到底我是在针对哪一点而感到不甘心。」

在黑暗的寝室里,张起灵没有立刻接话,反而让沉默回荡在两人之中,徘回、游荡。

「……那麽,你找到了吗?」

「什麽?」吴邪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不确定,和一点点的、类似惊喜的情绪。

「你说,你当时之所以决定即兴,是因为想知道,当你把自己逼到角落,你能不能发掘你自己到底真心想做什麽。」张起灵耐心地说:「那麽,你找到了吗?」

吴邪乾净的眼睛看着他,在黑暗中,有一点像小猫那样闪闪发光:「你知道吗?张起灵,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之前只是觉得你具有非常独特的气质,从某些角度去捕捉,你可以像天空一样,时而阴沉,时而清澈,时时又令人想望,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认为你是这辈子注定能吃这行饭的人。」

面对这麽坦然的夸赞,张起灵反而不知所措了,於是,他决定什麽都不说,因为他什麽都说不出口。

「现在,我会觉得,与其说你具有独特的气质,不如说,你有着非常特别的性格。你是一个非常乾净的人,乾净到我觉得,你所看的东西跟说的话都是直指核心。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在照镜子,你总是可以把对方的真面目非常清澈的呈现出来。」

吴邪说的有点抽象,张起灵并不很能领略他究竟在表达什麽,他有一股冲动想看看身後有没有人,吴邪在说的人真的是他吗?

「回到你的问题,我是否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嗯,我没有一个笃定的答案,但是我能告诉你,我好像隐约捕捉到了一种感觉。」吴邪将视线放远,沉浸在思绪:「就是,不论是我在拉大提琴的时候,或是我唱流行歌或跳舞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要把自己体会到的东西传达给观众的感觉。那个媒介本身反而不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在乎那是古典乐、电音或是RAVE,那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可是,我却很在乎这样的心意究竟有没有传达出去,观众到底有没有理解,只要他们懂,我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并且觉得非常、非常的满足。」

一回头,吴邪目光炯炯地对上张起灵的视线:「那正是我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