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国历九年,湘妃诞下龙子之时,碧穹有闻龙吟破空,其全国上下都言此子必定能继承国统、兴胜王朝──

更甚有言下一任的枭国帝君已出现。

华耀身为一国君主,面对这几近是帝位威胁的言词──已悄悄的留了心。

「皇上,您为什麽不开心呢?」湘妃方产完龙子,身子仍虚弱,此时倚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椅凳上的华耀,轻声询问。

华耀失笑摇头,不想她多担心。身为他最疼宠的妃,她无疑是风光的,但是她那娇小的身躯要承受多少,他再清楚不过。

「没事,只是近来国事繁忙──爱妃不要多想,好好养身才是首要。」

湘妃执起他搁在腿上的手,扬起细软的嗓音轻道:「皇上,臣妾受圣上眷宠已是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好好的陪在皇上身边报答皇上已是幸福──其他的,臣妾可以都不要。」

华耀心口一颤,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话下之意──他已明白。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她可以什麽都不要──包括让她的孩子拥有皇位继承权。

「湘妃……」

「皇上,只要您开心,臣妾便开心。」湘妃朝他一笑,丽容竟带着一丝娇憨之色。

华耀再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放心。朕不会让皇儿失去一分他该得到的。」他醇厚的嗓音在她头顶轻响,带着一丝似承诺的坚定。

湘妃靠在他怀中,敛眉不语。

都是风雨前的宁静──她明白。

######

夜半时分,华贵的宫阙都只剩在月下的残影宁静。

竹湘宫内皇子的寝宫外,闪过几道身影,黑衣人身手矫捷没有惊动一人,悄声地溜进了房内。

床上是新生的三皇子,此时正安稳的在睡梦之中。

「真是可爱的孩子啊……只可惜为了娘娘,你得死去!」

「不要多担搁时间了,赶紧下手吧。」

「等等,下手之前──把他的脸刮花吧!这样一来,湘妃会更加哀恸,到时凭她那孱弱的身子──还能不倒下吗?」

「好主意!」

说着,一名站在床边中央的黑衣男子拿起匕首就要下手──

身後忽然传出有物品倒地的声音。

「怎麽了……」黑衣人恼怒地转过身,正想斥喝两人,却被眼前一幕给吓住。

阴暗毫无烛灯点亮的宫殿之中,只有雕花窗外洒进的银色月华可借来视物──

他的同夥已然倒地不起。

凭着那浅弱的光华而上,是飘然带香的裙摆,和女子特有的纤细腰身,以及一头如瀑丝滑的黑发──

不、不对!她的发色是白,不是黑!

「你是什麽人?」黑衣人将匕首拿在胸前,身侧的左手悄然拔剑,准备在适当时机反攻。

孟婆一双淡然美目对上他,眸色漠然却是令他止不住一股发寒感觉从他心底冒起,她微抬的手臂在月光下有些透明,指尖上是两点萤光轻闪。

「我?」

清冷的嗓音微哑,透着一股幽森之感,於这墨黑之中,倒像是地狱判官在他面前出现。

黑衣人疑惧地瞪着她莫测的杀人手法,不知为何,眼前这女子让他有一股熟悉感,还有一股自心底泛起的敬畏感。

「既然如此,便不能留你活口──」压下陡地窜起的纷扰情绪,他似是恼了自己的胡乱臆测,也不管目标在何处,挥刀就是砍了过去。

「竟是如此……」孟婆浅叹,徐徐伸举起右手,指尖依序在他面前画了个圈──

不过是顷刻。

黑衣人也倒下了。

指尖的萤光又多了一个。

孟婆掌心一收,萤光都在她手掌中不见。

她抬步轻走到床边,腰间的环佩响起低低的叮当声,床上的婴孩听见,嘤咛地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瞅着她。

孟婆伸手轻轻地抱起他。

「已经没事了,莫怕。」孟婆将婴孩抱在怀中,素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拍,婴孩瞅着她,开心地笑了开。

「喀喀……」

孟婆见状,不由得抿唇一笑。「一点都不怕我呢。」说完,又将婴孩抱回床上放着,没有马上离去,孟婆坐在床边看他。

「夜还长着呢,快睡吧。」语落,伸手轻覆他脸庞带过,他已沉沉睡去。

阿煜,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希望我来看你吗?孟婆敛下眼,凝望着他的睡颜心忖。

就这麽望着他好半晌,孟婆替他掖好被子,这才站起身离去。

窗外的月色依旧。

一切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

除了地上的三具已失去魂魄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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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忘川

忘川河旁,孟婆一人伫立,河面上几颗萤光闪烁。

「姥姥,您在净灵?」旬童正好忙完走来,就见孟婆站在忘川河旁,凝望着河面上的萤光。

「嗯。」

「怎麽突然……」旬童忽递不语,看着孟婆凝神聚精,小心地将忘川上的萤光收回到自己手上。

「旬童,这给你。」说着,孟婆将装有三人魂魄的瓷瓶给他。

「咦?姥姥,这是──」旬童收归收,捧着那只小瓷瓶不甚明白地仰首望着她,等着她吩咐。

「我在人间取来的。你帮我把魂魄还回去吧。」

「咦?那三人是何许人,为何劳驾姥姥净灵……」旬童捧着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好,临走前不解地问。

「是刺客。」孟婆喃道,微茫的神情似乎是在回想。「我觉得奇怪,才将他们的魂魄取回来……」

「刺客?」旬童惊呼出声,「是要刺杀太子殿下的吗?」还想说是谁那麽大胆,但想想又没说出口。

毕竟龙煜此时的身分已不是呼风唤雨的神只,而是人间皇宫人人欲除之的龙子。

「嗯。而且那三人应该是龙王派去跟着转世保护龙煜的才对……」怎又会反被人利用?究竟是谁……

「咦!」震撼更大,旬童一惊,原本就绿了的脸这下变成了浅绿。

发白。

「你赶紧去人间吧,时辰就要到了,我怕再晚会被人发现──」孟婆掐指算了下,不顾眼前旬童的讶异,温言出声催促。

「噢、是。」不敢再多说一句,旬童转身就往人间而去。

旬童前脚走,绦娘後脚就来。

「姥姥。」绦娘清婉的嗓音传来,拖曳她身後一地的微微火光。

「如何?事情可有眉目?」孟婆和绦娘相视一眼,颇有默契的往孟婆亭走去。

转生的灵魂喝汤正好告一段落,奈何桥一片清幽静谧,一片的橘红。

「轮回司那里回报,正好跟太子殿下在同个地方转世──是官宦大家的千金。」绦娘话语说出口前,状似不经意地瞥过孟婆脸庞,观察她的神色。

孟婆闻言,羽睫低垂,扇般的阴影掩去她眸底的心思,只剩她唇边的低语喃喃。「是麽……那也好,官宦大家不用吃苦……也好、也好……」

「『好』麽?那麽姥姥,这次您有什麽打算?」绦娘柳眉轻拧,对於接下的情况似乎有所感应,但就算不乐见,她也无能为力。

孟婆抬眼对上她,神情带些思量,语调慢慢。「不用什麽打算,不论如何──他们终是会相遇的。终是会的。」

无法解释那心中的苦闷是怎麽一回事,一想到采儿和阿煜之间──

不,既然跟自己说了要放手,就不能再惦念着。

纵然明白阿煜与采儿因仙凡之隔终究不会有结果,但阿煜对采儿的感情她是明白的,就算没有结果,阿煜也不会──

「姥姥?」

「嗯?」

从思绪回过神,正见绦娘的表情有些担忧,她不禁扯唇一笑,要她安心。

「姥姥,太子殿下一事您就别再操心了。就让这一切照司命星君的安排走吧……」

「怎麽能?这可是阿煜最後一次的机会了,若是错过这次,他与采儿再无见面的机会──」那时,她便不能做到她允了阿煜的事了。

夏河村灭村那晚,她在心里对阿煜说──她愿意以任何代价相换,只盼能给他一个梦。

而采儿正是他的梦。

「……好吧。姥姥若心意已决,妾身也就不再多言。」绦娘似是心疼地说不出话,只能低叹怜惜。「妾身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嗯。」孟婆轻颔首,没有送她。

目光落在河面之上。

忘川的水悠悠,倒映大片夕阳圆影──都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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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墨黑的天际隐没,被晨曦的白光吸收之前,旬童顺着灵魂的牵引来到皇宫的寝殿之中。

小皇子的龙床附近,倒卧三具睁大着眼的惊恐屍体──早已失了魂魄。

旬童轻手轻脚地走近,蹲下身子,翻看了屍体的面容,脸上浮起一抹讶然,瞬间也明白了忘川河前,孟婆姥姥的那一番话是何意。

难怪姥姥会将他们的魂魄取回净化──

这三人可是龙王因爱护龙煜而让其跟着龙煜入凡间轮回的护卫啊!如今护卫却变成了杀手……莫怪姥姥如此。

旬童将瓷瓶里的魂魄给放出,萤光彷佛有自我意识的分别进入了那些倒地的躯体。

趁着他们睁开眼之前,旬童也念了个诀,从宫殿之中消失,却不是马上离去,而是处在暗处窥视。

得确定龙煜不会有事他才能离去。

不一会,那倒地的三人陆续醒来,从一开始的迷茫到醒悟的惊恐。

旬童偷偷的笑了。

很好,看来是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麽。

只见三人面面相觑,赶紧到床前确认婴孩的状况後,又低语商量了一会,趁着最後消失的夜色离去。

旬童这才安心的走开。

准备回到阴间向孟婆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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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

红色漫开黄泉路畔一片徜徉,摇曳着娇艳却又冷凉的花香低迷。

「殿下,这是玉帝诏书。」来人一身碧色衣袍,恭敬亦不失礼地双手奉上卷轴,等她接过。

绦娘握着伞柄的双手旋紧,贝齿轻咬下唇,敛下的眸底却是闪过一丝惧怕。

她没有接。

「殿下?」来人轻喊,似乎是在催促。

绦娘闭了闭眼,轻颤的语音有些哑然。「那是什麽旨意……」

「陛下没有明说,只交代属下将诏书交付给殿下。」说完,举着的手又往她前进几分,竟是要她不能再退。

「……我知道了。」伸出右手,绦娘拿起他掌心上的卷轴,「你……回去覆命吧。」

「殿下,陛下交代此事不能有误。」说罢,他似是没有察觉到她迟疑和惧意,又补上这麽一句,绦娘的身子几不可闻地颤了下。

「……谨遵陛下旨意。」

收到她这句回覆,那人便似一道流光,划过一片红里带上虚幻的碧色,便再无踪影。

待那人一走,绦娘便将那只卷轴往上抛开,彷佛那上头带着她无法承受的热度,会炙伤她的手。

卷轴被往上扔开,绳结自己松脱,於半空之中展了开来──

那一瞬间强光盛起,彷佛是要阻挡谁看见。而绦娘因为被圈围在内,那些字句都一字不差地入了她的眼。

待白光灭去,卷轴无力的摊平在红花之上,却是一字也无。

绦娘跪了下来。

身後的红花都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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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湘宫

隔日一早。

湘妃紧抱着怀中的婴孩,美丽的姿容带着一股惊恐惧怕,虽然已被一群宫女太监围住挡着,但那倒卧在地上屍体却是像鬼魅揪住了她的心。

有一种自心底深处的恐惧往她四肢蔓延冲撞到她胸口。

眼前来去的人影和嘈杂惊慌的人声都入不了她的耳和眼。

她不禁俯首看着在她怀中睡得香甜的孩子。

果然不行吗……一退再退仍是不行?可是孩子──母妃不能让你争。你若争了,你父皇会更难受的……

湘妃圈着孩子手臂又紧了些,她不禁把下颚轻靠在他额上。「对不起,皇儿,请原谅母妃的私心……」

宫女、嬷嬷太监等一干宫人,不是去通知皇上就是去通知御医或是宫卫,守着湘妃却没人注意到她的异状。

她的细声低喃,都落入自己耳里。

她的盘算思量──亦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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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做未曾发现刺客?」华耀捏紧手上茶盏,不显盛怒即威震众人的表情,更是令人心底的惧意自底处泛开到最盛。

「皇上息怒,臣等怠忽职守自当领罪!」大厅之上,跪了一片的守卫,湘妃坐在一旁,紧张地来回望着守卫和皇上。

「那好──」华耀将茶盏搁上小几,判决的话就要说出口的当下被湘妃一口挡下。

「皇上且慢!」湘妃娇软微带焦急的嗓音在一片沉凝中响起。「请皇上为皇儿积德,不要处决他们……不如就让他们戴罪立功找出刺客──」

华耀瞥了她一眼,似在思量她话中之意,沉吟了半晌。

空气都在他未定的答覆之下凝结了起来,彷佛无形中织成了一张网,暗地揪住每个人的心脏,他们的心跳都随着华耀的呼吸起伏。

很久很久。

「好。朕就给你们最後一次机会,若是再失败──你们应该知道会如何。」

「属下明白!」带头的人一喊,身後的护卫也跟着叩头。

连话都不说了,这次华耀只是略带心烦地挥手要他们退下。

一干护卫接令,全数退了出去。

华美的宫室里顿时只剩他们两人。

一旁的薰炉飘着淡微却又郁人的花香。

沉默。

华耀又端起搁在小几上茶盏,似乎在等坐在一旁的湘妃说话。

「妾斗胆擅自更改皇上主意,请皇上责罚!」才一开头,湘妃却已是从椅榻上起身,跪伏在华耀跟前,娇弱的姿态轻颤,竟像风中抖落的白花残瓣。

「湘妃你这是做什麽──」华耀将茶盏随手一搁,下了椅榻上前扶起她,但是湘妃只是直起了上身,膝头仍是跪地。

「皇上,妾并非无理要求。只希望在皇儿满月之前,不要见血──妾自知命贱,不敢与诸位娘娘一争,只求皇儿能够平安长大……」说着,语调哀怜更甚,如泣的嗓音揉进华耀心口,他疼惜一叹,将她自地上抱了起来。

「湘妃……你的心思朕怎会不懂?否则方才朕也不会允。你放心,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你和皇儿两人。」让湘妃坐在自己腿上,华耀看着她略带湿意的羽睫,又是几分怜惜上心。

「是……妾谢皇上恩典。」说着,又要叩首谢恩,华耀赶忙挡住,扶住她身子。

「不用谢朕,朕本来就有义务保护你们。」

「是。」湘妃这才扬起浅浅一笑。

华耀也笑了,伸手抚上她的脸。「真像水做的……」顿了下,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摺子。「皇儿的名字朕已经取好了,也让司天监和礼部看过了,皇儿就叫这个名字吧。」

「什麽?」湘妃看着自华耀那里递到她面前的摺子,不解地目光对上他,他却是示意她接过去看。

她这才伸出手拿过,缓缓地打开。

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是──

华昱龙。

湘妃一怔,下一刻手却是止不住地抖了下,她几次想张口,却又发不出声音。

「湘妃怎麽了?不喜欢这名字?」华耀见她脸色不太对劲,关心地问。

湘妃抬首,将摺子递还回去。「不……妾驽钝,想请问皇上取这名儿的含意……」不,事到如今求证这个又如何呢?

不管如何,这个名字太贵气,太有象徵意义──是太显着的目标了!

华耀却轻笑出声,不信她这个藉口的表情很明显。

是想要听他亲口证实吧?

「那日皇儿出生,烈日之中出现龙形,又闻龙吟之声,於是取名昱龙。其音亦有『驭龙』之意。不论皇儿是否是龙之子,朕都希望他是在万人之上。」

果然──

湘妃顿时刷白了脸色,竟觉得浑身发冷。

华耀没有发觉,仍是开心地说下去。

湘妃不语,俯下头的面色已成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