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徐清总算肯吃点东西了,叶树年便勤快地准备起来,用咖哩块弄了锅咖哩,也煮了蛋花汤,还炒了盘青菜,每一项都热腾腾地端到她眼前。

「政萱也吃过你煮的东西吗?」徐清问着,并看向那冒着热烟的汤。

「吃过几次,後来嫌我弄太久,都会直接出去吃,就很少煮了。」叶树年替徐清盛了碗热好的饭,诚实地回答。

「那她喜欢吃这些?」

「没有,她比较喜欢吃面。」叶树年把碗递给她,「我想这些应该是你爱吃的。」

徐清怔住,叶树年微微一笑,「以前煮的时候,政萱曾经和我说过。因为这些是我比较常吃的,那时候听到很惊讶,没想到有人和我喜欢吃的这麽类似,所以有印象。」

她好半晌才轻应了声,默默低下头吃饭。

叶树年陪着她多少吃了一些,没有再说什麽,并把电视转开来,使彼此不会过於安静而感到尴尬。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讲述着车祸追撞事故的人员伤亡,还放送着车子被撞毁的画面及车子里的血迹,总有几分怵目惊心。

「我连她的最後一面都没有见到。」徐清看着新闻,平淡地说着。

叶树年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她的目光清冷。

一如当初与她视线交会时,那种不在乎任何事物的模样。

「我也从没有想过,那麽久之前的一次见面,是最後一次了。」徐清缓缓咀嚼着饭,又继续说:「如果是老天在戏弄我,那就真的太过分了。」

「你们後来还有见面?」叶树年有些讶异,因为吴政萱从来没提过。

「她没看见我,只是在街上擦肩。」徐清似笑非笑,「真的太好笑了,竟然只能用这种方式道别……不,根本不是道别。」

叶树年听了很难受,她们两个的心里,明明都还有彼此。

如果这就是人生,是现实,那麽也许比叶树年所能想像的,还要更加残酷。

最後,徐清吃饱後不久,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想大概是刚刚吃下去的药丸药力也发作了,加上徐清貌似早就累了,便睡得一脸毫无防备。叶树年等她睡得更熟些,才起身将她从沙发上抱起,移到床上。

不过才这麽做,叶树年便发现徐清体重轻得惊人,几乎不须怎麽费力,她就那样躺在自己怀中。叶树年总感觉自己若是多施了些力,她就会在自己怀中碎裂。她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叶树年不敢去想。

将徐清轻轻放到床上後,他替徐清将外套脱掉,才把被子拉起来,为她盖上。

叶树年在床边端详着徐清的面孔,发现她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吴政萱的倔强与不服输,大概也是两人曾那样相处过,互相影响的吧。但徐清的坚毅,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勇敢,反而与吴政萱一样,都有几分逞强。

以前不认识徐清时,他只能单方面感受吴政萱的情感,或许替她无尾的感情遗憾,却总没有此刻来得真正悲伤。因为叶树年这才是完整地看见这段感情的全貌,知晓她们的分开与失去有多麽庞大,更逐渐清楚她们各自的无奈与痛苦,看到了她们的所有挣扎。

他叹了口气,深深凝视了徐清的睡容,只愿她能在梦土里寻得一方宁静,暂时遗忘这个世界的所有苦痛。

「好久不见,过得如何?」吴政萱将机车停在他身旁,笑问。

「有点忙,但还可以。」叶树年莞尔,然後看了眼她的车,「你买机车了?」

「不太算是。我爸妈有帮我出了一半,另外一半才是拿自己的钱买的。他们一直说我该有个代步工具了,上班也比较方便。我想了一下也没错,所以前阵子超级累,都在忙着考驾照。」吴政萱笑出声,「差点累瘫。」

「辛苦了。」叶树年温柔地说道,「走吧,吃饭了。」

吴政萱点点头,摘下安全帽後拢拢发丝,从後座拿了自己的包包後就走到叶树年身边,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挽住他的手。

叶树年也习以为常,并没有不自在,反而自然得让外人感觉他们是一对情侣。

进了餐厅里,他们被带到预约好的位子,比起其他地方要安静些,不易被打扰。这次见面主要是吴政萱约的,也没说怎麽了,就约中午吃饭。叶树年想想没事,便也答应了。

「啊,真是累死了,好久没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了。」吴政萱等服务生点餐送水走後,便大叹一声,然後又看向叶树年,扬起嘴角。

「怎麽了?」叶树年有些摸不着头绪,只能无奈地问。

「只是觉得看到你真好。」吴政萱耸耸肩,笑了。

叶树年愣了一下,还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最近觉得日子越过越闷了,也没有什麽目标,就是一天过一天。变成大人後就是过这样的生活吗?」吴政萱拿起桌上的水,喝了几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到死前都会这样,但突然就很想看看你,因为你一直活得很认真。」

叶树年沉默。

「好像只要看到你,我就会觉得心里好过很多。」吴政萱吐了口气。

好像这样的日子,她过到感觉倦了。

「发生什麽事了吗?」叶树年有些忧心地问,吴政萱摇摇头。

「没有发生什麽事,只不过是觉得累了吧。」吴政萱无奈地笑,放下水杯,盯着桌面的表情有点乏力,「想出去走走,不过工作也不能说不做就不做。以前总以为成为大人就能够自由了,没想到我以前认为充满拘束的日子,竟然才是最自由的。」

叶树年凝视着她倦怠无力的笑容,恍惚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脱离那种纯真的年代了。

明明时间也才过了这麽一些,却感觉已经走了好远。

「我……」叶树年想说点什麽,但才开了头,便又卡在喉头,不晓得自己到底该说什麽,又突兀地安静下来。

「但不论如何,叶树年,我希望你能过得很好。」吴政萱看着叶树年,扬起嘴角,「只要你过得好,我也会觉得很好。」

叶树年愕然。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被我真心祝福,那就非你莫属了。」吴政萱用手托着腮,「我永远也不会嫉妒你过得比我好,真的。」

「为什麽要说这个?」叶树年沉沉地问,他终於发觉吴政萱眼里的空洞了。

也终於知道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时间它,带走了吴政萱在这段青春里该有的张狂,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尽的落寞与惆怅。

曾经耀眼如阳光的人,现在所有锋芒都被收敛,成为一个他以为吴政萱从不会成为的,那种最悲伤的人。一言一行当中充满的是对别人的希望,也透露了对自己的绝望。

「我的人生,差不多也这样了吧。」吴政萱微微笑,「等到再过几年,我爸妈就会要我去相亲,找个好男人嫁了。他们总是告诉我,其实我只是昏头了,才会以为自己喜欢女的而不是男的……」

叶树年心中一刺,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父母,自己喜欢的人是男的。如果他的父母知道了,会不会歇斯底里?会不会也认为自己是昏头了?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好希望下辈子再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变成爱谁都不会有争议的地方。」吴政萱坐直了身,「这样的话,这辈子就不算太苦。」

叶树年皱眉,「难道你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不然我还能怎麽办?」

「你要爱谁是你的自由,不用等到下辈子。」叶树年莫名就很生气,不明白为什麽她会这麽悲观,就算自己也很清楚现况不是短时间内能被改变,却还是不愿去想这一切会糟到这种程度。至少有生之年,一定会改变的。

他想要这麽相信。

「但是好累。」吴政萱说,语气冷淡了几分,服务生正好送菜过来,叶树年不能回话,只是沉默着看服务生将餐点各自摆到彼此眼前,说了声请慢用才走。

「你……」

「你明明也累了。」吴政萱拿起汤匙,淡漠地说着。

叶树年一时哑口,只能看着自己的餐点,感觉胃口尽失。

「如果我们两个真的就像外人所期望的那样,在一起就好了。」吴政萱低头喝了口浓汤,「然後也像大家希望的那样,交往到最後结婚,直到老死感情都很好。」

叶树年咬紧下唇,摇头。

「就像每个人想看见的一样,我们是最棒的伴侣,因为你是男的,而我是女的。」

不该是这样的。叶树年想这麽怒吼,却还是隐忍。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为什麽要喜欢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为什麽要和大家不一样?」吴政萱这麽说的时候,叶树年又愤怒又难过地抬起头,准备要说什麽的时候,她也看向自己,开口:

「而且为什麽,我要让爸妈这麽难过?」

一句话,就让叶树年再不能发出声音。所有的愤怒和委屈终於也化成顽石,镶嵌在胸口了。

「我从来不希望我的父母因为我掉眼泪,但是他们知道我和女生交往的时候,都哭了。」吴政萱面无表情地停下所有动作,「我该怎麽办?我根本没有立场安慰他们。因为就是我这样的不孝女害的。」

叶树年红了眼眶,吴政萱的眼也蒙上一层水气。

「我真的很痛苦,明明还爱她,这几年从来没有忘记,可是我就是不敢去找她。」吴政萱的眼泪全都掉进了汤里,一会儿就融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好怕我再去找她,我爸妈又会掉眼泪。」

然後,吴政萱抬眼看了叶树年,「我真的不敢。」

那时候,她的声音颤抖得令叶树年揪紧了心,自己的眼泪也流得无声无息。

後来那顿午餐总觉得吃了有些咸,但是他们的泪水却无法停歇,也早已没有力气彼此安慰。

他们有太多苦闷只能藉着流泪来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