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间,我将手机开机,插上耳机,边听着音乐边哼着歌走向校门口。

经过一间偏僻的男厕时,里面猛然冲出一个女生,似乎是隔壁班的美娜。

「欸欸,先生,现在不可以上厕所。」她指着我,我皱眉把她的手拨开──怎麽大家都那麽喜欢乱指?很讨人厌啊。

「谁跟你上厕所?」她在里面干嘛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感觉到厕所里面有些骚动,拿下耳机,试着把头探到可以一窥究竟的角度。

「走开、走开!」里面一个女生走出来,又是她!元凯的女朋友纱奈,也是隔壁班的:「美娜,我不是叫你要好好把风,被抓包,小心我全部叫你扛。」

「对不起。」美娜还真的羞愧地低下头,跑进厕所去了。

「在打扫啦!打扫!」纱奈对我挥一挥手:「没你的事,垃圾杰,快滚回家啦!」

真是够了,怎麽大家都在叫我小时候的绰号?也对,这绰号就是她男朋友元凯取的。

「唷,没人要的小乞丐要来撒尿吗?」元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一瞬间我把所有线索连结了起来,甚至想到了四脚兽。

结果里面发出了一群人的笑声?

「邀他一起进来呀!」这声音怪熟悉的,我不寒而栗:「反正他以前也是被这样搞的。」

「欸阿杰,要不要重温旧梦?」

「啊哈哈!好浪漫。」

元凯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的额头还包着纱布:「怎麽样?我的仇还没报呢,你这混越南血液的杂种!」

他的身後出现愈来愈多人,我定睛一看,全都是……

我被推进厕所,一群又一群的人围住我;我吃痛地爬起来,发现身边还趴着个人,她──

「怎麽样?还记得被绍哥凌虐的感觉吗?」元凯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当时你也是那麽狼狈呀!啊哈哈!」

语心的制服裙被剪得乱七八糟,衬衫也被扯破,身上都是抓伤及瘀青,还有许多挣扎时的伤痕;看着她,我直觉内心有什麽在祟动……可是她的双眼,却是如此地冷静。

「怀念吗?」元凯还是继续讽刺:「你当时可没有她那麽冷静呀,你叫得好凄厉,叫得真的像个女人,果然是没爸的死杂种,跟妈住一起都变娘们了。」

我觉得自己可以忍住的,可以的。我转开视线,逼自己不要去听他说什麽。

「这里的人,你有哪个不认识的?」元凯还是不想放过我:「绍哥、狼狗、小刀、老爹,你有哪个不熟的?需要复习吗?」

我很想闭上眼睛,但他们一个一个走到我眼前,逼我正视他们。

「这张照片,记得吧?它让你当年身价百倍呀!」元凯一字一句的伤害我,就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地戳在我身上:「『绍哥调教垃圾杰』,还记得这张照片在网路上流传时,多少妹子对你印象深刻吗?」

我不想看那张照片,元凯将它扔在我身上。

国中时的我,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缩在角落,浑身都是瘀青;绍哥扯着我的头发,对着镜头笑得很得意。

绍哥走向我,我还是反射性地向後倒,在地上狼狈地向後退。

努力想忘记的所有恐惧,都一起回来了──

我好想好想哭,为什麽,我都那麽努力想要忘记了,你们却还要这样提醒我?提醒我,在你们面前,我永远是那个被压着打的人。

我很努力像个正常人生活,很努力想忘记自己的丑照在网路上流传,很努力想忘记大家嘲笑我是死了爸爸,妈妈又是越南人的,垃圾杰……

身为我的邻居,大肆宣传我家悲剧的大功臣,元凯,即使现在又跟他再次同班,我也是那麽努力想忘记,他是当时一拳打断我眼镜的人......

体育课,我出手打元凯的那一下,完全是……是我忍耐多少年的怒气!

「你打她一巴掌,我们今天就不找你麻烦。」老爹指着地上的语心,对我露出狡猾的笑容。

「……」

「谁叫你惹到我马子的人?」元凯的声音响起:「你昨天不是在合作社打三个女生?她们不过是给这婊子她应有的教训,你插什麽手?」

语心悄悄挨到我旁边,轻声地说:「没关系,可以救你的话,也算报答你。」

她逆来顺受的样子,於我就像最後一根稻草,我的怒气终於来到了临界点。

「报答?笑死人了!他们难道会真的从此不找我麻烦吗?今天不找,明天还是会找,他们就是一群不蹂躏人就会死的王八蛋!」

语心睁大眼望着我,我彷佛看到国中时,被押进厕所里的我,那样手无寸铁,可是她却是那麽的无所谓,好像被欺负就算了的样子。

「换了个环境,没跟他们接触,我还默默期待他们会罢手,但其实他们只是换个人欺负而已!」

「罗嗦那麽多,太久没被打了是不是?」狼狗抓着我,我的怒气烧得我头皮发麻;当元凯上前甩了我一个耳光,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所有的一切,冲破理智的时候了。

我抡起拳头往元凯的左眼挥去,还没听到元凯的惨叫,其他人全都冲过来,目标是我,但後来拳脚全乱了。

这些年,在心里一直抹不去的所有画面,那些人的嘴脸,我都记得、我全都记得......

──你妈妈是越南人唷?噗,阿劳。

──如果我们把你折磨死了,你爸一定很开心你去见他。

──还叫?平常一脸小衰蛋,叫起来跟个娘们一样!

那些被侮辱过的感觉,那些砍进我灵魂的话语,那些恨不得有天能报复、却只能憋在心里的懦弱……

够了。

撞击上肌肤的拳头,没有带来一丝疼痛;我只是忽然想到:语心已经在这个空档逃出去了吧?

「欸!元凯,不要再打了!有老师往这里来了!」纱奈和美娜紧张地冲进来,拉住我们。

这一切多麽像电影呀?解救的人,总是偶然经过的老师。

「动不动就有老师来是怎样?」绍哥翻了个白眼,拉了其他兄弟:「我们快走!」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想到这是我那麽久以来,第一次说这些话,也是第一次正面反击他们。

拳头还在发麻,方才毫无感觉的伤口,此刻才开始隐隐作痛。

我走出去,看到语心蹲在洗手台旁边,来回抓着自己的手臂,肌肤都已经被抓破了。

她发现我的存在,慌慌张张站起身,冲向校门口,我只好紧追在後。

当我们冲出校门口,她直直往马路过去,完全无视快速流动的车辆。

「站住!你疯了吗!」我一把扯住她的制服,顾不得粗不粗鲁了。

「让我去死!」她失控地尖叫,奋力想挣脱:「让我被撞死就好了!」

「不准在我面前乱讲死!」我将她拉进行人道,毫无办法控制怒火──我多希望爸不要死,别人凭什麽想死就死?

她的失控和她方才在厕所的冷静完全判若两人。

她的手一松,方才随手拿起的书包掉到地上,书包里的星星散出来。

她又开始低下头掉眼泪,真是令人受不了。

「还有,不要再没事跟我说谢谢,没有要帮你的意思,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喔。」我捡起她的书包,把星星抓一把起来,洒进她的书包里。

看来,她现在连罐子也免了。

我把书包递给她,转身要走,她的声音却在背後响起:「欸。」

我转头,挑了挑眉,这女人千万别再跟我说谢谢。

那双哭肿的眼睛忽然揉入了笑容,我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再见,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