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島 — 你還能有多少離愁（中）

「大春你又跑去买午时虹啦？」春叶扫了一眼门口的又增加一些的饮料空杯，有些无奈地问道。

春彦透过李纤联系上清澄後，并未成功邀请清澄成为自己的肖像模特儿；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清澄，她拒绝的话语经由平板电脑的传递後，冷漠成一种狠决，终止了他的行动，也切断了他先前的旁徨失措。一个晚上後春彦的生活回归以往，他体内的那块疙瘩静止并且没入深处，他的笔亦回复从前的随心所欲，一切镇定得让他错愕，好似清澄的存在仅是雪地里浅浅的鸿爪，随即被抹成白茫茫的一片。

得知清澄在校门口的午时虹打工後，春彦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甚麽，他手忙脚乱地出门，在店门口对面远远看见清澄後，突地不慌了。之後，春彦透过消费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看个清澄几眼的理由。

盘腿坐在小沙发上的春彦停下手边的动作，转了转手中的铅笔後，闷声答道：「不会去了。」

闻言，春叶将肩上的包包扔上床，走到小沙发旁边，她伸手抱了春彦一下，小声嘟囔道：「早就跟你说了，她不是你应付得来的类型嘛。」

或许是春彦的目光太过具有标的性，他的光顾成了小小店面里店员们眼中的一个粉色大泡泡，春彦不在乎他们暧昧的调笑与探究的搭讪，却在今天藉由清澄的白瓷面具的裂缝中看清自己的唐突。

春彦停止了饮料杯的叠叠乐，开始了一种博奕，他不再跑离M大四处写生，而是在M大找个日光恰好的地方速写经过的路人；他听命於机运，对自己能否见到清澄赌上一把。

在一个天光过分灿烂的午後，一道影子替他稀释阳光，他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眉眼秀丽，笑得温雅的脸。

「你不去吃饭吗？」她含笑问道。

「幸福是咬了一口的甜甜圈，总要缺点什麽让人明白其中的滋味。」

──这是从前清澄写作文时对於幸福的描述。她看着眼前长相秀气的男孩，猛然浮现这段有些久远的记忆；回过神後，她复诵了一遍男孩的点单：「一杯红茶拿铁，半糖去冰。」在对方轻应了一声之後问：「请问要参考一下我们的……」男孩极有耐性地听完店里略冗长的推荐词後摇头拒绝，在接过他递来的钱币而指尖相触时，清澄听见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清澄面无表情地请男孩到一旁稍候，继续替下一位客人点单，在他毫不遮掩的注视里泰然自若地工作。一个星期以来，清澄在同事们七嘴八舌间毫不费力地知道关於男孩的种种，即便她不关心他名字以外的资讯。

清澄和男孩的交集起始於李纤──清澄法律上的小堂妹，两人虽恰巧地读了同所大学，却未曾联系彼此；清澄在这家饮料店每个星期碰上李纤一次，对话仅止於李纤需要哪款饮料，而她得收取多少费用。

对此清澄不想改变甚麽，她清楚这样不必问候、无须应酬的关系，是她幸福的证明。她甚至以为这样的理性牢不可破，直至李纤向她搭话。

她将李纤定位为朋友，却越发想起自己是那个人的孩子。

清澄对於那个人──她生母的认知，像拼着一块摸不准图样的拼图，各种流言模糊成无法一眼看透的真实，母亲口中的她也零碎得不足以完整一种形容或名词。清澄记不清她的脸，只在每次随母亲回娘家时被提醒：她的模样就是那个人的；她记着的，是那人牵着她的手到母亲家门口，轻拍了她的头便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那声轻得几不可闻的「再见」。

当李纤向清澄提及有个艺大学生想请她当肖像模特儿，她感激李纤是用社交软体告知。

「真可笑。」清澄心想。那人可以放弃跟自己有关的一切，她却抛弃不了那个人的这张脸。

为了使春彦确实死心，清澄的措辞毫不委婉。在得知连续一个礼拜天天上门光顾的男孩是春彦後，清澄无法在他面前礼貌疏离地笑，这样的举措阻止了他到店里消费後，清澄以为自己成功使其彻底放弃。

然而，清澄在图书馆门口的榕树下看见了春彦。

清澄在距离春彦十公尺外的另一棵榕树下的石椅坐下，观察春彦的反应，只见他极为专注地在纸上涂涂抹抹，时不时抬头看向前方，却未张望。一个小时过去，用餐时间已至，日光更加毒辣，清澄看见春彦仍在做画。身体的饥饿阻挡不了他，天气的炽热妨碍不了他，清澄决定要和他谈一谈。

「你不去吃饭吗？」清澄走到春彦身旁，在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时微笑道。

春彦盯着清澄愣了足足十秒，清澄也不着急，保持微笑地看着他。春彦垂下眼，低声答道：

「我今天睡太晚了。」

「噢。」清澄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即使她压根儿没弄清春彦的语意。她看向春彦摆在石桌上的画纸，诚心诚意地笑问：「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春彦点了点头，在清澄以眼神示意後才将速写本递给她。在清澄翻阅他的画作时春彦终於回过神来，盘算起自己手上有甚麽筹码能说服清澄，他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喜欢烤肉吗？」他有几张乌玛烤肉的优待券。

「喜欢。」清澄合起速写本还给春彦，似笑非笑地等春彦开口，观赏了一下子他有些无措的模样後，慢条斯理道：「如果你还需要我当你的肖像模特儿的话，能不能用拍照的方式呢？我要开始准备研究所考试了，没什麽空档。」

春彦在清澄出现後，眼神游移不定了好一会儿，听见清澄的提议後，他终於直视清澄。

「我不想画你照片的脸。」

闻言，清澄有些好笑地问道：「那你想画我哪个脸？」

「我……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的脸。」春彦看清澄不太明白，想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话。

而清澄在听见春彦的下一句话後，也同春彦一开始一样愣了十秒，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她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来，直至一个转角猛地煞车。

清澄扶着身旁的柱子大口喘气，模糊的视野里浮现一个晦暗而带有杂讯的场景。

──幸福是咬了一口的甜甜圈，总要缺点什麽让人明白其中的滋味。

清澄仍确信自己的幸福无庸置疑，即便那被咬掉的一口，似乎随着她越发频繁在每个转角被一个恍惚的背影晃花眼後，预备着被掰开，在一个不确切的时点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