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遗憾能有多少?

黎志成不能准确的说出来,但可以确定非常非常多。

多到都要满出来、漫过他的心头再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用一生去惦记与缅怀。

不是说他人生过得多麽失败,反而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人生胜利组,他到日本读完硕士後就进入当地一间知名企业工作,在里面打拚了几年後顺利的升上主管的职务,後又与该公司的社长女儿结了婚,人生可谓一帆风顺。

他就如同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一般,在得到许多的同时又想念过去失去的,就连在他的婚礼上他还在想念。

他还记得要结婚的那天,因为他的妻子从小就接受西方教育,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才回到日本,所以他们走的礼俗也是西方风格,他们在教堂里完婚,然後在众人的祝贺下他看着那个女人幸福的丢出手中的捧花。

看着那束象徵纯洁的白色捧花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时他不禁想,如果换成红色玫瑰该有多好?

沾满晨露的红玫瑰,就像当年那个人从学校顶楼丢下的红色胸花。

他还记得那是在大学毕业典礼时,他们都穿着学士袍、胸口别上红色胸花,唱着毕业歌,离别依依。

他和那个人典礼结束时一起到了学校屋顶,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到楼上来,六月的太阳毒辣又刺眼,就算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还是一点也没减弱,更何况是每个人都在道离别的日子,空旷的屋顶上只有水塔孤拎拎的陪伴他们。

「你要去日本了?」那个人这样问他,他的眼底闪烁着些什麽黎志成看不清,也许是被太阳刺眼的光芒影响了,他突然觉得那个人在阳光下有些透明。

「对,我已经申请上那里的硕士学程,明天就去日本。」黎志成淡淡的说,无比冷静。事後想想当时的他可真是残忍的可怕,更可怕的是那时候他一点自觉都没有。

「你为什麽什麽都没有告诉我!」眼前的人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眼里有满满的受伤,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黎志成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但这举动却让眼前的人更愤怒了。

「你到底要瞒我多久?难道你想要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就消失在我面前?」

到最後那几乎是怒吼了,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这麽愤怒的对他,记忆里他永远都是一副斯文的样子,白白净净腼腆的笑着。

黎志成看过那个人很多表情,而在过了很久後才发现他的每个表情早已牢牢的记在脑海里无法忘记。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这是在他沉默那麽久後的第一句话,现在想想他有点太过无情了,懵懂无知,不留退路。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一辈子,这是不对的。」

他看到他震惊的瞪大双眼,然後快步上前抓住自己的领子,用力的连上头的胸花都被扯下来,在黑色的学士服上、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一个破洞。

他猛的揍了黎志成一拳,那痛楚到现在都还记忆犹存,痛到像心脏被人扭转似的痛楚。

「你怎麽敢,怎麽敢这样说!」现在他真的哭了,眼泪在阳光下美的像玫瑰上的晨露,而他并没上前抚去它,只是转身离去并在离开时淡漠的道。

「我们本来就不可能。」

下电梯时的他还有心情想着这身租来的学士服破了个洞可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冷漠的只有脸上被揍了一拳後的红肿滚烫着。

他步出教学大楼後回头望了一眼屋顶,他看见那个人也盯着他,而後一朵红色的胸花被丢了下来,随着风不知道飘去哪个树丛里。

没有被人抢着接住,也一点都没有任何祝福的意味,那东西就只是黎志成胸前别上的一朵假花,什麽意义也没有。

隔天在机场时他仍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海关人员告诉他要把手上的戒指拿下来。

盯了几秒的戒指後,他毫无迟疑的拔下它。

黎志成在二十九岁时迎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看着那小小的脸蛋他第一次有了为人父的喜悦;他打了通电话给远在台湾的父母并开心的告诉他们他的儿子出生了,而他们两个要做爷爷跟奶奶了。

「真的吗?已经生了啊!」电话那头是他母亲喜悦的声音,而他知道他爸爸也在一旁听着。

「唉呦我要当奶奶了,怎麽办,我快开心死了。」他妈妈在电话那头激动的喊着,而黎志成也满脸笑意的听着:「我要赶快打电话给惠娟,告诉她我要当奶奶了!」

听到这名子时让黎志成愣了一下,惠娟是他母亲的好朋友,从小到大他时常会跟他们家的人一起出去玩,两家人非常要好。

连黎志成结婚时都还有收到他们家包来的红包,虽不能亲自前来但是那份厚厚一叠的红包也代表了他们家的心意。

「上个月跟你的惠娟阿姨说你老婆快生的时候她还在叹气说她什麽时候才能跟我一样抱孙子呢。」电话那头的母亲没有注意到黎志成的沉默仍然继续说着:「她还说绍绿这麽多岁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他们都快急死了。」

没有女朋友?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般在他沉寂那麽多年的心里荡起涟漪,突然间一切都如此让人难以忍受,什麽东西终於在隐藏那麽久後从他胸口的大洞溢出?那被扯开的破洞原来一直都没有被补上。

他的眼中溢出温热的液体,也许是多年来的愧疚终於找上了他,直至此刻他才终於明白了当年那人眼里看见的是什麽。

冷酷无情的混蛋,一个怯懦的胆小鬼。

「志成?你在听吗?」一直到电话中母亲关切的声音传来他才想起自己还在接电话,他连忙告诉母亲自己还在,并且迫切的告诉她自己要挂电话了。

放下手中的电话黎志成茫然的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他的妻儿就在不远处的病房里熟睡着,脸上说不定还有着初为人母喜悦的笑容。而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呆然的坐在椅子上脑袋放空,直到一位路过的护士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并问他发生什麽事情後才回过神来。

他告诉那位护士他没事,只是儿子刚出生太开心不知道该怎麽办,然後在那位看起来才二十多岁的年轻护士笑着提醒他哭了後才赶紧擦乾眼泪,在她笑着跟他加油後说了声谢谢。

那一天他是全世界最幸福也最悲伤的男人。

後来他又从新戴起那枚戒指,并告诉他的妻子这是一个习俗,祈求神明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只有他的心里才知道这或许是个祈求,却跟他们的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而他的父母也在几个月後移民到日本,说是这样可以就近照顾他们一家人,实际上是为了可以就近看到孙子,黎志成很高兴他们这麽做了,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再听到关於那个人的事。

就让他做个缩头乌龟,就让他继续无视胸前溢满的遗憾与不断破碎的心脏。

就让他继续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儿子出生後的几年後黎志成接下了岳父的事业并积极带领公司转型,他在这方面做得有声有色并且成功让公司变得更为强盛,他的眼光放的远,知道未来的趋势将不再局限於本土,而是一个全球的概念。

他这几年积极与国际接轨,每天忙碌的朝九晚五才终於把整间公司带领到下一个阶段,这段时间他甚至忙得没有时间去理会身旁的杂事,但总会在夜深人静的办公室里想起那天掉落的胸花,和那些被人反覆翻阅导致边缘破损的回忆。

他记得他的母亲不久前传了张照片给他说那个人有孩子了,照片上是那个人幸福并与另个女人共同抱着孩子的微笑,他看起来一点也没变,只是更成熟,也越发的英俊。

但这一切在黎志成的眼里却让他回忆起那天在医院里的感觉。

"一切都让人难以忍受。"

他看到那人的左手上仍然戴着那枚戒指,但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陌生女人手上戴着很明显跟他手中是对戒的东西。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回到家就放纵的在自己的书房里喝得醉醺醺的。他看着硕大的房间与右手上那枚被他说是神明保佑的戒指不知道该有什麽想法。

或许在他的脑中一直冀望着那人可以永远不要拿下那枚戒指,这样他们就可以用另个方法继续在一起,让那个人继续想着他,恨也好爱也好,只要还有他。

自私。

现在他们间唯一的羁绊被人介入了,而更可悲的是斩断并抱着可悲想法想修补的他才是第三者。

他们看起来幸福的可怕。

黎志成第一次认真直视自己过去的懦弱,而在装满遗憾的胸口再也容不下更多时痛哭失声。

黎志成七十岁了,他在两年前退休将公司交给他的长子,现在的他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每天在家含饴弄孙,他的父母先後在五年前过世,而他的妻子也因心脏不好在两年前去了。

现在的他有了这麽多的时间了才让自己直视起过去,这些年来他看清了很多事情心境越发稳重,胸口不再被遗憾填满,只是那儿的大洞一直没有补上。

他买了张回台湾的机票独自一人搭上飞机,这感觉像是很多年前他独自搭机去日本时,只是那时是对未知国度的胆却,现在却是近乡情怯;如今的他早已改变许多,他变得白发苍苍,脸上满是皱纹,脚也因为关节问题必须拿柺杖辅助,看东西也要戴眼镜才能让眼前不那麽模糊。

他变得更严肃变得更成熟,在他做了这麽多年的心理准备後终於决定要去面对那段过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努力去尝试,纵使在商场上是如此勇往直前但在感情上头他就是个懦弱到无法说真话的胆小鬼。

他害怕世人的眼光,他害怕无法预测的未来。

他下了飞机坐车回到以前的家,虽然父母都去日本了但这栋房子却没有卖掉,这里承载他从小到大的回忆,也是许多关於那个人的回忆。

他还记得高中两个人第一次偷偷躲在棉被里互相拥吻时的感觉,还记得当他们小心翼翼的不发出任何声响怕被黎志成父母发现的快感,他们从小就认识了,所以那人要到他们家住个几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的父母只是很开心他们两人感情很好,一点也没察觉到里头暗自发酵的感情。

这种偷偷摸摸的情感一直到大学才被黎志成毁掉,他开始害怕这段不被允许的爱,在那时的社会可说是惊世骇俗,他背着那个人找过女人发泄,并且在得知其实自己对女人也有感觉後就开始为自己找退路。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如此可笑。

他站在屋外凝视了会後才离开,这边虽然没卖掉却已经租给其他人,他没有理由进去里头,反正一切都变了,只剩回忆仍在。

走到附近的公园後他随意的走着,然後在看到公园长椅上跟照片中相同的人後他突然紧张的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毛头。这些年他都有托人注意那个人,他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他知道他是不是又因为高血压住院;那些发来的照片被他好好的收藏在他的书桌底下。

做好心理准备後他向那个人走去,遗憾在他的胸口盘据了数十年,而今不论是好是坏他都会勇於承受。

他想这些年他总算有些成长,他敢去面对那人的情感,敢去面对那人的怒火。

纵使时光已经把感情的炙热火焰浇息的只剩灰烬,他也将捧起那不留余温的灰烬填入自己胸前的破洞,再次的,将混合着遗憾的情感做回完整的自己。

所以他迈着年迈的脚步,拖着老去的身体向前走去,走出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