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回来之後,跟阿振都没有联络吗?」

「是啊。」

我把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刚泡好的茶杯非常的温暖,飘散出几缕白烟。如果是冬天,这样的一杯茶,一定会被我久久的握在手中取暖,小口的品尝。但现在尽管是夏日的末尾,气温仍相当的高。比起味道温润的茶叶,我更想喝杯冰凉刺激的汽水。但毕竟在别人家里作客,对於这些小事,就不能这样挑三拣四的了。

「毕竟你也知道,我父亲过世之後,我不是一直都忙的昏天暗地的吗?就算有遇到他,也根本没机会说到甚麽话。好不容易忙完之後,也没什麽特别联络的机会。」

「是喔……」

小青瞄了一眼阿伟,大概是想跟阿伟交换一个眼神,但是阿伟这个呆愣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只是看着眼前的长桌,不知道在想些甚麽。小青的眼神扑了个空,忍不住翻起白眼来。

我现在正坐在小青和阿伟,几年前搬进来住的新家。也就是阿伟载我回我家的时候,途中经过的,漆着蓝白色装饰的,有着很大的院子的,一栋透天厝。

一楼的天花板有刻意挑高过,整体空间看起来因此显得开阔、宏大,客厅的门是大片的落地窗玻璃,采自然采光的工法设计,阳光大把大把的直照进来,在大白天,即使室内不开灯,仍然能照的满室明亮。

整理父亲书籍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我应小青和阿伟的邀约,来他们已经住了几年的新居作客。算是延迟了的乔迁来访。

几年前,小青和阿伟刚搬进这里的时候,我应该也有来,但当时来去匆匆,比较像是顺道经过,没留下甚麽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们新家的院子很大,一小方土地上,泥土已经有翻动的痕迹,几株移植的植物已被安放在松软的土壤中,其他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地方,想必也已经埋下数个种子,没多久应该就会长成一座茂盛的小菜园。

记得那时候我想,啊,真的好有一个家的感觉啊。

有监於此,小青和阿伟在我回来没多久便跟我提议,邀请我找一天来他们家坐坐,拜访他们的已经半旧不新的新家。

虽然在都市,很少会去别人家串门子,或是邀请别人来家里作客的习惯,毕竟在城市里,大部分人都住在单身的、或是家庭式的小公寓中,没什麽好招待的。

但在乡下,尤其是老一辈的长辈们,已经非常习惯在闲暇之余,或者农活儿忙完之後,到附近邻居家坐坐,喝杯茶、吃个点心再回家,之後再由他来当东道主,招待大家到家里玩,这是乡村自古传承下来的,维系感情的独特的方式。

与我同年的小青和阿伟,却好像也跟着继承了这样的乡村传统,跟我在城市工作认识的同辈比起来,一点也不冷漠疏离,而显得热心,愿意主动为周遭的人们付出关怀。

在这种时候,我都特别的感受到,与我同年龄的小青和阿伟,在这样的方面,似乎比我来的成熟得多。难道,这就是进入家庭生活,所带来的不同吗?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甚麽就有种寂寞的感觉。

像是一起同行的人,不知道甚麽时候渐渐离去,只剩下自己,还在过往青春时,便踏上的路途上不断地前进。而更令人感到悲伤的是,究竟为何要走在这条路上?或者说,要前往哪里?离开了这里,还有甚麽地方可以去呢?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也许这就是我至今,仍在这条路上,迷茫而无法逃脱的原因。

因此除了寂寞之外,这样的情绪中,也带着些许焦急的感觉。

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落进来,铺在客厅的地板上像是一片薄薄的脆片。从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见窗外的院子,院子的一个小角落,果不其然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小菜园。九层塔、小辣椒、红萝卜、大白菜,甚至还见了一个小小的瓜架,竹子搭成的棚架上,已爬满了丝瓜黄色的巨大的花朵。小小一方的菜园,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朝气蓬勃的植物们。

「不过,我最近有在我家附近的河堤遇到他。」

「咦?」小青瞪大眼睛。

「为甚麽?他家不是离你家蛮远的吗?」

「这个吗,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有空就会在附近散步啊,有天早上就刚好遇到他。」

「所以呢?你们聊了甚麽?」小青倾过半个身子,越过我们之间的长桌问我。

「也没什麽啊,就稍微聊了一下彼此的近况。」我把玩起刚刚放在桌上的杯子,假装不经意的说。

「然後,他有顺便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

「蛤?那哪算没有甚麽啊!」小青忍不住大力吐槽。我抗议起来,不过不知道为甚麽,连我都觉得,自己抗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薄弱。

「本来就没有甚麽啊,你们也约我来你们家玩啊。」

「话才不是这样说的!你明明自己心知肚明。」小青露出一副懒得跟你说的表情。我则是不死心的继续抗议。

「很正常啊,我们也是朋友嘛。他爸我也认识啊,这有甚麽好奇怪的。不过,你也太好奇了吧。」我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这不能怪我们啊,谁叫你们两个从以前就是这样,神秘兮兮的,谁都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在搞甚麽鬼。」小青鼓起腮帮子说,明明都是个人妻了,这些少女时期就有的小动作,居然还是没改掉。不过也因为小青有张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这个动作做起来居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又适合,真是令人感到可恨。

「甚麽搞甚麽鬼啊。」我决定要装傻到底,假装认真的喝起眼前那杯茶,不让小青有插嘴的机会,就赶紧转移话题。

「不要再聊我的事了,你们呢,最近过得怎麽样。」

「老样子啊。」小青终於靠回椅背上,看似好像放弃追问我了,但我敏锐的注意到,她的嘴角还嘟着,知道她一定没那麽容易就放弃。一定偷偷在等着,找个不经意的机会,来个回马枪逼问我。

「你也知道乡下就是这样啊,又不像都市那麽多好玩的东西。每次看到你传来的照片,都羡慕死了,我也想去吃新开的韩国炸鸡餐厅,也许去听演唱会,在LiveHouse看表演喝小酒啊。」

听小青抱怨着,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每次都要跟我抱怨一大堆,乡下不方便的地方,偶尔有事要到城市一趟,或者就只是要看个表演,都要花好长的交通时间,有够不方便。但我每次问她干嘛不到城市工作,她又说住乡下也有乡下的优点啦,至少不像都市一样每天都要人挤人,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

我知道,小青和阿伟一样,都是真心的爱着,这片灌溉了我们儿童年少、青春时光的土地。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的价值,认同这个地方的价值观,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贯彻和守护这样的信念。我想,阿振也是这样的。

但也许,我不是这样。

「不过你做的饰品是不是越来越有名了啊?我之前在逛网拍的时候,有看到有人写推荐文介绍你的品牌耶。而且感觉订单越做越大了。」

「对啊。」小青露出得意的表情。

「可能是因为越做越熟练的关系,最近跟我下订单的人越来越多。」

小青结婚後,就不在她父亲的店里帮忙了,而是在家整理家务,顺便趁这个机会,发展她一直很有兴趣,也有相当天分的手工艺产品。她在网路上创了一个自制品牌,接受网友下客制化的订单,再依据每个人,不同的订单要求,完成後邮寄过去。偶尔也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摆在临镇的小纪念品店贩售,销路听说也不错。

小青的手艺是无庸置疑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小青的手就非常的巧,也颇有可爱少女的独特审美感。这几年来,小青自创的品牌在网路上渐渐做出名声。但据小青本人所说,利润其实不如想像中的大,会继续做,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出自自己的兴趣。

「那阿伟你呢?工作做得还好吧,有没有很操啊。」

「在超市工作还能操到哪里去。」阿伟只是笑一笑,一样的言简意赅。阿伟毕业没多久,就进小青爸爸开的超市工作,算是一个岳父就是老板的概念。不过阿伟一项就是个不善交际,但是认真寡言的人,他的努力和付出很快就得到周遭的人的认可,小青私底下曾偷偷跟我说过,唐叔叔曾认真考虑过,要把超市交棒给阿伟经营,毕竟唐叔叔年纪也大了嘛。

「说到这个,弘哥怎麽样了啊,我跟他没什麽联络呢。」我以前一直以为小青家的店,应该会由弘哥来接手,毕竟弘哥头脑很好,但是没想到弘哥之後跑到外地工作,跟我一样很少回来,反而是阿伟进了超市工作。

「他吗?现在就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啊,拍纪录片写一些文章甚麽的。」小青耸耸肩说,「我也常常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个国家,他就像一阵风一样,到处飘来飘去的。」

「不过,老实说,我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你会跟我哥在一起。」小青歪着头看我的反应。我则是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差点把杯子里的水给撒了出来,还差点被呛到,赶紧喝一口茶顺一顺气。

「甚麽?你怎麽会有这种奇怪又莫名的想法?」

「不会啊,怎麽会莫名其妙。我哥他一直都蛮喜欢你的啊,你不知道吗?」小青若无其事的,说出了惊天动地的消息,我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再看看坐在旁边的阿伟,阿伟还是那副面瘫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还是完全没有兴趣。

「弘哥吗?我怎麽从来都不知道?」我吓傻了问。

「可能是因为,你在这方面一直很迟钝吧。」小青同情的摇了摇头。

「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你,毕竟,弘哥也没有真正的追过你啊。应该顶多算是有好感,这样的程度吧。」说到这里,小青又窃笑起来。

「而且,谁叫你的眼中一直只有阿振一个人。」

我刻意的忽略小青後半段的话,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不过,你怎麽会知道啊,弘哥跟你说的吗?」

「也不是啦,不过还蛮明显的啊。以前高中的时候,也蛮常跟我问起你的状况的。你以前不是,一直很想到其他城市求学和工作吗?我哥也是啊,可能因为这样,觉得你们可能蛮合得来的,所以大概有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追你吧。不过,後来看到你跟阿振,所以才会放弃的吧。」

「真的吗?难怪……」我陷入沉思中,沉吟了一下。

「难怪之前有一次,你哥他寄了一封信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合作,写一篇深入的当地访谈报导。不过我那时候正在考虑换工作,时间不太适合,就拒绝了。」

「真的?甚麽时候的事啊?」小青看起来讶异,大概也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就是我还在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吧。」我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蛮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也好久没联络了。」

我往後靠在柔软的亚麻色沙发上,任凭身体深深的陷进沙发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聊着以前的事,会觉得过去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可是毕竟都过去那麽久了,很多事情其实也没有那麽重要了。」

我把双手放在脸颊的两侧,往内用力的挤压双颊,如此一来我的脸型就完全拉长,嘴唇还往外嘟起来,活像是在扮鬼脸一样。不过,这是我试着放松的时候,习惯会做的动作,因为做了之後会非常的丑,我都很克制的不在不熟悉的人面前,露出这个不好的一面。

记得小惠也很讨厌我在她面前做这个动作,每次看到都要念说,为甚麽一个好好的冷脸知性美女,会做那麽没神经的怪表情。但小青和阿伟应该早就看习惯了,所以我倒是完全不在乎。

「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好多事情都变了。」一边说的同时,我突然的想起我父亲。是啊,我父亲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一直对这件事没什麽真实感,周遭的人好像也已经渐渐习惯这个事实,我所到之处,不在围绕着沉重,难以言喻的悲伤的氛围,让我感到轻松许多。但其实,这才是最大的改变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才发现小青和阿伟,不知道为甚麽沉默已久,不像平常那样,很快地回应我的话,只是两个人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不断地交换着眼神。

「你们两个怎麽了?该不会有甚麽秘密瞒着我吧?」我讶异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在沙发上不安的挪动着屁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感觉,似乎不会是甚麽坏消息,比较像是,在思考怎麽说比较恰当。

「舒舒,我跟你说喔。」小青彷佛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容,略带兴奋地跟我说。她的表情,让我想起过去每次有甚麽好消息要公布时,脸上总藏不住的兴奋。

「我怀孕了!」

「真的吗?」我大吃一惊,看像阿伟,阿伟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真的!恭喜你们!甚麽时候的事啊?几个月了?根本看不出来啊?」我想越过桌子抱小青,但是一想到不知道这样对宝宝会不会不好,就停住了。

「才刚三个月啊。」小青摸摸了宽松衣物下的肚子,笑了起来。

「其实,原本想早一点跟你说的,但是看你之前在忙你父亲的事,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你比较好,所以现在才跟你说。今天叫你来玩,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跟你说这个好消息。」

「我还真以为你们只是要我来作客的呢。」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真的,是我最近听到最好的消息了。」我又突然想起般问到。

「对了,你们已经跟谁说了啊?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啊?你们取好名字了没?」

「你也太急性子了吧。」小青吐舌头。

「目前知道的,只有我们双方的家人,还有几个好朋友而已。毕竟才刚满三个月啊,在这之前我可是很守口如瓶喔。」小青一边讲,一边扭捏起来。

「性别的话,唉唷,我现在还没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啦。」

「也好啊。」我笑着说,「恭喜你们,你们一定会是很好的父母。唉呀,你们这样也太赶进度了吧,居然连小孩都有了。这样我们其他人压力有多大啊。」

「我就是在刺激你,要你好好加油啊。」小青跟我开玩笑的说,另一只手不自觉的晚起阿伟,连这种小动作,都可以看出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默契和亲昵,让我不禁在心中,带点羡慕的抱怨起,怎麽连在这里也要被闪瞎啊。

「最近好消息真的很多欸。」小青兴奋的说。

「阿振他们家也有喜事,真的是喜事连连耶。希望这能带给宝宝好运,让她健健康康的。」

「甚麽?」我感觉像是,晴天里一道闪电劈下来似的。脑海里像是闪过了一阵白光,让我一时之间失去思考的能力。

「甚麽?阿振没有跟你说吗?」小青愕然的问,好想被我那麽大的反应给吓了一跳,没多久,像是想通甚麽的,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这样啊,看来事不好说出口呢……所以才没跟你说啊……」

「真的是结婚吗?阿振完全没说啊?跟谁?我认识吗?」我一刹那的茫然之後,几乎来不及思考,只能像是出自本能般的,蹦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是一个邻镇的阿姨,你大概不认识吧,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件事的。」

「阿姨?」我饱受打击。

「年纪很大吗?」

「当然啊,年纪是有一点差啦,毕竟人家也是结过婚的,虽然没有小孩的样子。」小青一副好像,不觉得这有甚麽了不起似的表情,说着。

「对方人非常好啊,算是高攀了人家吧?」

「高攀?怎麽可能是高攀啊?阿振还那麽年轻,而且条件也那麽好……」

「甚麽阿振啊,刚刚有说到阿振吗?」小青打断我,然後露出了一个,演技非常拙劣的,故作惊讶的表情。

「啊,你刚刚是搞错了吗?要结婚的人不是阿振,是阿振的老爸啦,不是都年过六十了还没结婚吗?对方怎麽说也算个少妇吧,当然算是高攀啊。」

「蛤?」

我张着嘴吧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理出头绪来,搞清楚现状之後。忍不住觉得有点丢脸,尤其是刚刚的失态,一定是尽收小青和阿伟的眼底。抬起头来,看到小青很明显在憋笑的表情,更是让我一肚子火,又羞又怒的。

「唐小青,你现在是不是仗着自己有身孕,我不敢动你啊。」我试着做出自从毕业离开家乡之後,其实根本没多少机会用到的阴狠的微笑。

「老公救命啊,有人要害我。」

小青立刻装哭躲进阿伟的怀里,我额头上的青筋,又忍不住一跳一跳的。

阿伟只得苦笑应付过去。

在小青家吃完晚餐後,时间也蛮晚的了,阿伟开车送我回家,小青则站在那栋蓝白色的可爱屋子前,招手向我们道别,直到车走远了,才看见小青小小的身影,转身回到屋内。

阿伟抓着方向盘,车安稳的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道路两旁都是稻田。

我坐在副驾驶座,头靠在右边的车窗上,试着看向窗外,窗外太暗了,甚麽也看不见,只有当车子短暂驶过去时,能从车前灯的范围,看见一闪而逝的道路和稻田。

夜晚的风从打开了一道小缝的窗户吹进来,吹乱了我额头上的浏海,虽然是夏夜,但可能是快要进入秋天的关系,有的时候,夜里的风仍会带来些许凉意。我安静的听着轮子平稳辗过道路时的声音,让夏夜的晚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我真的很迟钝吗?」在我意识到之前,这个问句就已经说出口了。听到自己的声音的瞬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对象居然还是阿伟,要问也是问小青吧。

不过,如果小青真的在这里,也许我反而问不出口。因为认识了那麽久,感觉已经被看的太透了,总会想留着一丝丝最後的底线,残存的尊严,不想全盘托出,好像输的太过彻底。

所以,这样的气氛,也许正是我会忍不住内心疑问的理由。而且阿伟安静,嘴吧紧,也是个值得信赖的对象。我安静的等着阿伟的回答。

「怎麽说呢……我觉得舒安你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你很聪明,也很敏感,也会对一个问题,非常认真的思考。」阿伟想了一下子,还是说了,一边以稳定的速度,开着车前进。

「只是,你对於离自己太近的事情,都显得比较迟钝罢了。」

「离我自己比较近的?」

「是的,像是以前,我刚跟小青交往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毕竟我们很常三个人玩在一起啊。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会是最後一个知道的。小青和我当时真的是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惊得目瞪口呆。到最後,根本不是怕你知道,只是好奇你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会发现罢了。」

「……所以我花了多久?」

「你根本没发现啊,是阿振跟你聊天的时候,你意外知道的。」阿伟轻松的说。

「……」

把我送到我家前面的下坡路後,阿伟就放我下车了。我在家前面挥手道别,阿伟微微的向我笑了一笑,就转了个方向,将车子驶进无边的黑夜里。

我推开院子的小栅栏,走进家门。屋内一片漆黑,只留着几盏小灯,应该是妈妈睡前为我留下的,妈妈最近都很早睡,怕我回家时屋内太暗,都会特意留点灯光。

尽管已经很累了,我还是走上楼梯,进入二楼父亲的书房,想把今天的整理进度完成。

推开二楼书房沉重的木门,一走进去,陈旧的书香味立刻将我包围。也有些许的皮革味。对我而言,这就是像是时光沉积下来的味道。

我赤着脚坐在木头地板上,就着昨晚的进度,开始工作。

我在这间房间工作时,从不使用父亲的书桌,因为对我而言,那是属於父亲专属的,他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位置,也因此总觉得难以接近。对我而言,就像是禁地一般。

我把整理好的文件、稿子堆成一堆,用皮绳绑起来,再放进纸箱里。同样的纸箱,已经在书房的角落里越堆越多。与之相对的,书架上的书籍资料则越来越空。这代表,我的阶段性的任务也快要完成了。

「与我越近的事物,越看不清楚吗……」

我一边工作着,想起刚刚跟阿伟的谈话,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阿伟说的话,居然让我意外的觉得非常有道理。

我从以前开始,对於身边亲近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底的情绪、或者所抱持的想法、感情,一直都非常迟钝,很多明摆着的事,像是摆在光天化日底下的,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却只有我视若无睹,总是最後一个知情的人。

而这种迟钝,也许不仅限於身边的人而已,对於我自己,对於我自己真实的心情,最最诚实的心意,和感情,也都是,常常是一团混乱,一无所知。

这也许,就是我常常把自己搞得一蹋糊涂,也把跟别人有关的事情,弄得乱七八糟的原因吧。

真的,为甚麽我总是最後一个才知道的呢?包括自己的心意,或者我真实的想法。

对,就像小青和阿伟开始交往的时候也是一样。

小青和阿伟,是在高二那年开始交往的。

而明明最常待在他们身边的我,却甚麽都没有察觉。当然,小青和阿伟是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长大,两人之间跟我比起来,一直有种特别的亲密和默契。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关系的变化。

自从在河堤遇到阿振之後,我跟阿振就更加的熟悉起来,常常会在网路上聊一些音乐啊、课业、或是生活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在许多地方,都有相似的品味兴趣。但又不完全一致,偶尔还会有意见天南地北的情况。

不过这也是与阿振聊天乐趣所在,很多如果是我一个人,一定不会知道的音乐、或者没有过的想法,也是跟阿振聊天之後,才慢慢有新的变化。一个人的所思所感毕竟是有限的,因此人常常陷入自我的限制中,而以偏颇的方式看待事件,无法跳脱以自己为本位的思考。阿振对我来说,就像是带来清澈水源的河流,一点一点的带我拓宽了我的世界。

即使是长大之後,我发现,我仍然非常难跟别人去描述,关於那段时光里,阿振和我的相处,或者说阿振陪伴我的那段日子,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甚至是对我的整个生命而言,究竟有多麽的重要。那跟一刹那的怦然心动,或是对异性的自然而然感受到的吸引力不同,应该说,不只是如此,那是我初次见识与我不同,却又如此令人向往的一个心灵,和看待生活的方式,就像是当时年少的我,看见新的光照进世界的启蒙。

尽管在学校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有小青、阿伟等朋友的陪伴,但我知道,在我的内心身处,仍有九岁、十岁的那个小女孩,孤单而不满,无人诉说的影子。在兴趣上,我的朋友也与我没什麽交集。因此认识阿振之後,每天晚上与阿振在网路上聊天的几个钟头,便是我每天的生活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们从NeilYoung聊到BobDylan,也聊Beatles乐团,聊我最近看的书,或是学校的趣事。

那时候阿振已经考上外地的大学,常常会跟我分享,在大学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总是让我无比羡慕,也让我更加的心生向往。离开这个乡下,到更远的地方闯荡的念头,也越发的坚定起来。

尽管见面的时间非常的少,但阿振的确是我最贴近心灵的,最亲近的朋友。

某次聊天的时候,阿振不经意的提到小青和阿伟,好像要去哪里约会,还找弘哥提供意见。我才知道他们两人已经交往了有一段时间,惊讶地久久不能自己。

但其实仔细的回想,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已经非常的明显。但我却从未注意,到现在仍一无所知。

阿振发现了我隔在萤幕之後的沉默,问我发生了甚麽事,我试着想说,却发现脑海中的文字不知怎麽地四处逃窜,试了好几次都词不达意,正如我心中不知该如何整里的纷乱情绪,充斥在我的脑中,让我一时之间竟觉得无话可说。

「那麽明天,我去找你吧。」

阿振这麽说,就下线了,留下我独自疑惑,明天并不是假日啊,阿振真的要回来吗?

但阿振真的回来了。隔天,我走出校门时,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在远方的树下等着。

「你怎麽真的来了?」我快步到他面前,惊讶的问。抬头着那张,好久不见的,熟悉的笑脸。

「上车吧,我带你去玩。」阿振没有回答,只是丢给了我一顶安全帽。

能让我不问目的地,就直接上了车跟着他走的人,也只有阿振了。

每次回想这件事情,也都让我忍不住问自己,自己到底有多信任阿振啊。

但当时,我真的甚麽也没问,甚麽也不在呼。我所唯一知道的只是,阿振回来了,现在在我的身边。在摩托车的後座,耳边的风呼啸的掠过,让我的头发在风中胡乱的飞扬着,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前座阿振的後背传来的,让人很想依赖的体温。

不知道骑了多久,阿振终於停车了,我拿下安全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蓝色。

是海。

是当初我们曾一起烤肉的,相遇的海边。

我想起书上曾看过的,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曾写下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当一切事情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去看海吧,直到你可以接受为止。

海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看着宽阔的海,感觉一切都能够被那种无尽给包容,而显得不再重要。

阿振找了个地方,停好摩托车之後,我们就沿着海岸线散起步来。一边欣赏着阳光下,海面波光闪烁的美景。

我们就像在网路上一样,东拉西扯的乱聊,一个话题短暂的结束了,就任由空气中维持短暂的沉默,看着大海发呆。在这样的一片巨大的蓝色之前,一切话语都显得多余。

我们没有聊太多小青和阿伟的事,阿振大概已经从我昨晚的沉默中,大致的理解了事情是怎麽一回事。但他也没有多打搅我,对於这点我非常感激,他应该也明白,像这样的事情,不管是谁再多费唇舌,也是没有用的。

关於这件事情,我只能靠着我自己一个人,在内心反覆的思考、咀嚼、接受,也许释怀了,或许,甚至是一遍一遍的像是拿着刀子刺向自己,那样的伤心之後,才能终於从这样的心情中,理解一点甚麽东西。

也可能,其实只是开始理解自己真正的心情。毕竟关於自己的事,我总是那样笨拙的人,别人能不费吹灰之力理解的,我都要认真的思考才能领悟。

我们在海岸线的尽头停了下来,两人短暂的伫立着,看着眼前的白浪和波涛,背後是半壁青山。

「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我喃喃自语。

阿振回过头来看我,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为甚麽。其实在这里,我过得很幸福,这里的人都很好,而且每天都可以看见很美的大海、山林、还有田园。在这里生活那麽久,对我来说,这里比我小时候住过的城市更像故乡。但不知道为甚麽,我就是没办法接受,一想到我可能在这里幸福的终老,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的难以忍受。」

明明一开始是很轻松的说的,但说着说着,情绪不知道为甚麽就涌了上来,我越讲越模糊,眼角几乎泛起泪来一般,感觉越发的词不达意。

这是因为,连我也无法好好掌握自己的心的关系。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渴望着离开,就算无法理解自己真正的心意,我也觉得不要紧,因为此刻,这样对远方的渴望,是无比真实的。

阿振没有显得不耐烦,或是不知所措。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海,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知道他非常认真的听着我说完了。

「我跟你不一样呢,我很想留下。」

阿振平静的说,语气中没有一丝颤抖,声音坚定。

这是我第一次听阿振说起他内心的想法。我认真的听着,看着他坚毅的脸庞。

「我跟你说过,我是由我爸收养的吧?那个时候,我的亲生父母刚过世的时候,我觉得很害怕,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管我走去哪里、遇到再多的人,都是一样,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了,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那时候,从我的眼睛望出去的世界,全是黑暗的。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跟我有所连结,我觉得我像是被世界遗弃一样。」

「後来,我爸把我接回了他所生长的地方也就是这里。我到现在仍非常清楚的记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对着後座的我说:

『从今以後你不会是一个人了,我就是你的爸爸,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从今以後,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你和我,都是。』那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见我爸流眼泪。

然後他带着我,看我将要在此生活的家,告诉我过去他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曾在哪里做了甚麽蠢事。指给我看我们家的果园,还有附近的河川,那是他们童年时期,一同往耍的,充满回忆的地方。

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自己事被世界所抛弃的,世界上不可能有我的容身之处。但不知道为甚麽,看见这里的山,这里的稻田,还有这里的海,我却有种感觉。

『啊,就是这里,这里,也许可以包容我。这个要成为我爸爸的人,他是我真正的亲人。』

然後我就在此住了下来,生活至今。对我来说,从各种意义上,这里都是我的家乡。」

阿振的话到了一个段落,停了下来,我也看着前方,不敢看阿振的侧脸,尽管内心的我无比好奇。这时候的阿振,表情是一样的安稳平静吗?还是流下泪来?但我不敢看,因为我知道,不管是哪一种表情,都将深深击中我的内心中最柔软的深处,而产生令我害怕的结果。

「所以,我也想离开,去各式各样的地方,看各式各样的事情,然後再回来这里。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奉献给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土地曾经包容了、接受了年幼的,孤单一人的我。我只能以此回报。」

阿振回过头看我,笑了,眼神坚定,恍若有微光在眼中发亮。

我看着这样的阿振,觉得心不可自拔的,被卷进某个深沉的漩涡中。

是因为有这样的觉悟,所以阿振的身上,才会散发着那样沉稳、安定的气质吧。那是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坚定的目标和想望的人,才有的独特氛围。

而我呢?我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把握,觉得自己像是一阵狂暴的乱流,飘移不定。

而这样的我,深深地为阿振的坚定所吸引。

「有点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振问我,我点了点头,看了海最後一眼,转头跟上阿振的背影。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和阿振之间的,不可避免的分离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