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大鹰在一个星月灿烂的夜晚走来我床边、以喙轻啄睡梦中的我。惊醒後,看了一眼时钟,便慌乱起身、拿起随身包包、自然地跨坐到老鹰背上。

大鹰的背脊比想像中的还宽,灰黑色羽毛铺成的舒适坐椅是我此生坐过最为柔软、高贵与最酷的位子。牠待我抓住脖颈,便展动大翅、徐徐地飞出窗外、朝大圆月亮的方向飞去;夜风中,不知我们飞了多久,终於,天空渐露鱼肚白。

老鹰降低了高度,带我飞越种满针叶树林的山崇山峻岭。

俯冲而下时,眼前有一气势磅礡的飞瀑,於晨曦的微雨中闪耀着彩虹。大鹰直直穿越彩虹瀑布、如孙悟空穿过水濂洞般。

揉揉被雨淋湿的双眼,只见眼前是一片蓊郁的山地田间。微微扑动翅膀的鹰,停在一栋红屋顶的小屋前院。低头一看,那是已过世十年的爷爷正在做木工的光景。他四周的草地,散落着被劈断的一块块木头,之中,或已有桌椅的形状者,或有如艺术品的雕刻者。眼前,戴着眼镜的爷爷穿着工作服、如生前仍健朗之时,他一丝不苟、敲敲打打的模样是在人间後半四十多年的日常。

老鹰带着我,在爷爷的村落巡航了一圈,森林里的树上结满肥硕的苹果、梨子、蜜桃,鸟儿啁啾好不快活。仔细一听,我竟能听得懂他们的话语。

原来彩虹瀑布另一端,竟是鸟与人类能够轻易沟通的国度;原来奶奶口中的不为物种及语言所宥,没有万物之灵与动物之别的国度就在这里。

正想摘颗浑圆的果子嚐嚐味道,大鹰长啸着、加速往彩虹瀑布的方向飞去;一闭眼,我们穿越瀑布与幻彩般的云层。没多久便来到熙来攘往的台北街上。

定睛一看,我看见母亲穿着银行行员得制服,手上拿着一叠资料、正大步地穿越斑马线;她的步伐坚定而从容,颇有高阶主管的架式。

大鹰飞越母亲头顶时,她浑然未觉地继续向前走。待我想呼喊母亲时,鹰却缓缓振翅、带我飞往银行附近、一所学校的围墙边。

牠停在一棵百年的落羽松上头,使我得以拨开落雨松软嫩翠绿的枝桠。不远处,我看见一个穿着保全服装的中年男子双手扶着栏杆,他伸伸懒腰、正慵懒地看着操场上青春热情的学生们打球,那是已迈入中年、初老和蔼的父亲。

「大鹰大鹰,为什麽带我来这些地方?」梦里的我拉拉鹰的颈背、疑惑地以腹语术询问道。

「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你不能停在这里,你终究要出发。我的任务是以这次旅行让你了无牵挂。这是你死去的爷爷交代的。」蹲踞落羽松上头的鹰,以低厚且富磁性的腹语温煦地回答我的问题。

「该去的地方,难道我大限已到?」牠如神谕般的话语,令我越听越糊涂。

「呵呵,你是隼的转世,不应小看自己。」鹰低沉地笑着,仍以腹语术作答。

「女朋友呢、朋友还有爸妈呢,你究竟要把我带去哪?」我恐慌地问道。

「接下来,隼会出发去远方。爸妈会以你为荣,小纱需要练习独立,及自己照顾自己,撑过去你们会很很的。」大鹰如一慈祥的长者般鼓励我道。

「爸妈以我为荣?」还没等我会意过来,大鹰长啸着、拍打树叶、直冲云霄,我紧抓鹰背、再度闭紧双眼。待我闻到山岳清新的味道时,张开眼、定睛一看,竟是我国中以後、便没有再回去住过的山上老家。

大鹰飞到老街红色屋檐的上方,跟着黄昏里踽踽独行的奶奶一同往回家的方向走。没想到我那年届八十的奶奶,即使一个人住、仍十分健朗;迄今,她仍穿得得体而有品味、在老街上的艺品店里当称职地工作着。

大鹰轻鸣一声,奶奶抬头一望,一看是鹰,便呆呆看着它两三秒、面露笑容。盘旋的大鹰两翅一挥、几根羽毛从翅膀下落下;那瑰丽斑斓的几根美丽羽毛落到了奶奶的头、手、身上,只见奶奶双手合十、低头不知念着什麽;她将羽毛收进包包里,步伐轻快地离去。

「你奶奶很寂寞。」鹰用腹语说道。

「我懂。」嗫嚅着的我乍感窗外灿烂的阳光。然而揉揉双眼、坐起身来,谁知股下的大鹰已不知去向。

没有人再用腹语回答我,除了窗外啁啾的麻雀、树叶摇曳之声与阳光。

说来惭愧,正是梦里大鹰的提醒,我才决定在收到录取通知、出国前一个月,约小纱上山一趟。

原本在大学毕业时差点放弃的这段感情,没想到经历一番苦思、决定复合後,过去的尴尬与误会竟都烟消云散。而且,小纱还意外地喜欢山上的奶奶家。

无论是树屋、艺品店、农场或茶园,她以真切的笑容回应、探索,彷佛来到游乐园里一样。回老家那天,表姊带我们到茶园里接姨婆回去时,我看见远方悬崖的松树上停了头优雅的大冠鹫,如梦里带我穿越时空的那头般巨大而稳重。

那鹰,在我远眺牠时悠悠地往更远的山飞去了,彷佛在对我说:「早该来了。」也像在说:「是时候该远行了。」

我没有把乘鹰飞行的梦境跟小纱讲,谁叫她初识我时取笑我的名字为风「蠢」优。然而,当她拿到奶奶送她的风铃,那无限怜惜轻抚上头羽毛与竹子、猫头鹰的模样更让我庆幸,好在最後没有放弃她。

掐指一算,我俩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

突然有点想念……。听说,她在妹妹朋友的介绍下搬到了海边的公寓里。

那位朋友叫张允飞,据说是第一学府毕业。其实若有机会,我早就想认识这个人了。想知道他为什麽在小纱与他妹妹身旁、更想知道他会什麽拿好把戏……

没想到,今早起床时见小纱传来讯息,说想让我们彼此的室友相见欢。

「好主意。」我心想。可是回传了讯息五分钟、十分钟後,都没有回应。

打了视讯电话,没想到是个男生接的。那一刹那,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究竟是打错电话,或者,……

「喂,我是隼优,麻烦开个视讯好吗?」我有些焦急地问道。

「好。」那男子不疾不徐、爽快地答应了。

视讯画面打开,一个面容俊秀白皙的男子出现在小纱的萤幕框框里,小纱则不见人影。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允飞,你好。」

好想直接问他:「你把我女友带去哪?」但沉着如我、可没这麽说。

张先生允飞继续说话了。

「这里是北海岸的山上,我找云纱聊天、顺道就骑车上来了。不好意思齁,借用你女友、还让她餐风露宿。」他抓抓头、颇歉疚地说道。

「不会不会,她呢?昨天我听到她有个报告要写……。」

「呼呼大睡。」他把萤幕转过去,只见南洋风情的白色沙发上,横躺着穿着黑长裤与粉色t-shirt的小纱。

「呵呵,睡好熟、像被灌醉……。」我不自禁笑道。

「别误会,我可没灌醉她,她喝了苹果汁而已。」张先生将画面转到小纱桌前的树顶苹果汁罐子上。

「没有要找你麻烦,只是我跟她太久没见,总是担心。」我笑着、试着展现友善、亲和的一面。

「当然,我理解你。是在国外留学吗?」他看我尴尬、便和善地接我的话。

「在纽西兰念书、研究火山。」

「恩,原来云纱的男友是个梦想优秀青年。」他客气地回应道。

「你呢,做什麽,她说你毕业自第一学府、比我有成就多了吧?」我问完,只见他耸耸肩,犹豫道:「心理系毕业、早丢失了梦想,现在跟朋友合开咖啡店、希望找回初衷。」意想不到的是,他说话竟十分谦虚、丝毫不是浮夸之人。

「梦想啊,我美其名追梦,倒不如说在探索自我,有机会来国外看看啊,喜欢大自然的话,纽西兰很适合你。虽然台湾也很棒,可惜地狭人稠。这里动物比人多,大自然也被破坏地少。」

我竟然跟他聊起来了。

突然间,一切有了真实感。事实上这一年多来,我总对於视讯飘飘然、虚实不分的感觉到着脑。虽然这家伙是敢於任意把我女友带上山看夜景的男人、身分可议、有待观察,但这一刻,我还真谢谢有他。

好在,跟他聊过後,我感到自信倍增、他不是能够成功吸引小纱注目的类型。

「她喜欢刺激、像小孩一样四处探险,不爱风花雪月。她啊,看似变幻莫测、难以猜透,但其实只是需要被肯定、并且变得更加坚强而已。」前几天,室友麦可、安妮曾问我女友是怎样的类型,我想了好久、这般抽象地回答他们。

「如果跟她结婚应该会很快乐,不过於复杂且感觉很有趣。」安妮回应我道。

「哈哈,她不错、且也满可爱的。可惜有时候反应太慢、也颇固执、念旧,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多完美。」我说。

「她喜欢什麽?」麦可突然其来地问道。

「喜欢文学、艺术、大自然。」我说。

「很棒啊。」麦可称赞道。

至於奶奶,则在小纱跟罗星去采百合花时告诉我:「她有美丽的灵魂,但好像还没有长大。我要把猫头鹰与老鹰羽毛的风铃送给她,这是店里最有特色的礼物,祝福她往後更聪慧、成熟、有远见、直到能够独当一面的那天到来。」奶奶碎念着,将礼物仔细地包装好,嘱咐我亲手把风铃交到小纱手上。

我相信奶奶的话,相信我和小纱都还没长大。她,甚至比我更少有机会探索自己,因为她家人总认为念文学没用。这使她做很多事情总缺乏自信与果断,甚至不敢跨出去…….。

对我来说,一个人若未曾乘风飞翔、享受翱翔高空的速度感,那麽,他永远都没有机会知晓,自己在面对喜爱的人事物时能够展现多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