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当日,我把热腾腾的便当盒交给陈易楷,他又惊又喜,盯着便当里满满的菜垂延三尺,「哇塞,谢永恩,你真强。居然做了这麽多!」

「你都说是最後一次了,那我就煮得丰盛一点,早上我还把便当拿去学校餐厅请厨房阿姨帮我保温,为了这便当我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别再说我冷漠对你不好。」

「嘿嘿,我知道,谢啦!」他拿起筷子,开心地大快朵颐,看起来就像饿了整整三天终於吃到饭,一脸满足。

我专注地看他,「你为什麽这麽想吃我做的便当?」

「我不想讲。」

「为什麽?理由很难启齿吗?」

「嗯,这是我的秘密,之前我怕告诉你,你就不会愿意跟我见面了。」他抹抹嘴,说得口齿不清,「不过,既然都要分开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因为谢永恩你煮的菜,味道跟我妈煮的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第一次偷吃你便当的时候,我就有好怀念的感觉,几年前我妈过世之後,我再也没机会吃到她煮的饭了,所以我才会那麽想吃你的便当。」

我惊讶,忍不住道:「既然这样,为什麽不一开始就说出来?如果你早点说,我就不会一直拒绝你啦!」

「我才不要咧,要我直接说因为你煮的菜让我想到我妈,所以我想吃你的便当。超娘的,打死我也说不出口,太丢脸了!」

「有什麽好丢脸的?我又不会笑你。而且你怎麽会认为,我会因为这种理由就不再跟你见面?我在你眼中到底有多冷血啊?」

「唉,不是嘛,我只是觉得这样说出来很逊,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我想在你面前保持最帅气的一面嘛!」

「这不叫男子气概,叫幼稚。哪里丢脸?又没什麽。」我没好气地说。

「你觉得这没什麽,但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秘密,所以不敢轻易说出口;就像对我来说,谢永恩你的秘密其实也没什麽,可是我知道那对你很重要,所以从没想过要让你亲口说出来。」

我愕然,「陈易楷你在说什麽?」

他默默咀嚼,然後吞咽,转过头来一笑,「就是你正在暗恋的那个人啊。」

我睁着眼僵住不动。

直到陈易楷吃完整个便当,我们都没再开口。他盖上便当盒,长吁一口气,露出了无遗憾的饱足笑容。

「谢永恩,谢谢你的便当,还有你这一年多来的照顾,虽然没办法跟你一起毕业,不过能跟你一起度过这些日子,我觉得很值得。」他起身伸伸懒腰,站在我眼前,低头俯视我,「虽然跟你分开很不好受,也曾经想过不要跟你混熟就好了,但我还是不後悔认识你,反而很庆幸可以转学来这里,因为这样我才能遇见你,这是真心话喔!」

我仍深陷在木然的状态中,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陈易楷,你为什麽会知道⋯⋯我⋯⋯」

他将我拉了起来,握住我的右手,十指紧扣。

「谢永恩,我这样牵着你,你会紧张吗?」

我的视线被他牢牢锁住,陈易楷接着整个人贴近我,用嘴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最後停在我的唇上。

「谢永恩,我这样吻你,你有觉得心跳加速吗?」

我说不出话,觉得被他握住的右手似乎正在颤抖,但他手的力道实在太重,我无法肯定。

陈易楷莞尔一笑,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像是想将我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

「你不用再想我是怎麽发现的啦,老实说,我也不是真的百分之百确定,但我不会想要问你。只是像我这麽有型的超级大帅哥亲口说喜欢你,而且还这样抱着你,你都无动於衷,连个脸红心跳也没有,未免也太不识货啦。我可不是在臭屁喔,之前我在其他学校也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他揉揉我的头,像在摸着宠物,「虽然我没办法赢过曾经握紧你右手的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我有把握一定比那个人还了解你,比那个人更清楚真正的谢永恩是什麽样子。」

我脑中空白一片,许久,许久。

吸气、吐气,如此反覆几次,费了好一番工夫,我才总算稳住语气,「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样的人,还愿意说喜欢我?」

「那当然喽。事实上,不管你是哪种人,我的感觉都不会变。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会喜欢你,是因为你是谢永恩,跟你是哪种人没有关系。我当时可不是在胡说八道喔!」

尽管稳住声音,我却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瞬间涌上的鼻酸及眼泪。

自从羽菁学姊离去,还有曼书学姊毕业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任由自己哭花了脸,彷佛内心某处的水闸突然开启,让我的世界瞬间遭狂潮淹没,泛滥成一片汪洋。

「谢永恩,你要答应我,就算以後没办法见面,还是要继续保持联络。你不可以搞失踪,手机号码也不可以换,听见没?」

我咬紧下唇,流着泪,低声回:「为什麽?这样对你不是会比较轻松?干麽硬要挂念着别人?就像过去一样挥挥衣袖潇洒离开不是更好?」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说。我转了那麽多次学,交过多少短暂的朋友,就只有你,是我未来还会想再见一面的人,所以在我回台湾以前,你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找得到,不可以在我离开後就无消无息,要是你敢背叛我,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

我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然後推开他,抹掉脸上的泪。

「陈易楷,我们来猜拳。」我握起右手拳头,告诉他:「要是我赢你,那就表示我们以後还能再见面;如果你赢了,就算以後我没办法跟你联络,你也不能怨我。你不是说你的赌运一向很好吗?试试看这次能不能扳回一城吧。」

陈易楷起先疑惑不解,想了一下,便拧起眉头,「等等,这规则好像有点奇怪,要是我赢了,不就代表你可以跟我切八段?应该是我赢了,我们就能再见面吧?」

「所以才要测试你的运气啊,输又不一定是坏事。如果你说输就输,那就表示你的赌运真的很好,不是吗?」

他盯住我的拳头,难得出现犹豫的凝重神色,旋即转开头,「不要,我不想玩。」

「哎唷?我们这位有型的超级大帅哥,连被学校记大过都不怕,竟然怕猜拳?」我取笑他,「我只是想跟你玩个游戏,又不是真的代表什麽,用不着这麽认真啦。如果你不跟我玩,我现在就和你切八段喔!」

陈易楷瞥瞥我,无奈地叹口气,举起右手。「知道了,猜就猜。」

於是我喊出口令,在两人出完拳的下一秒,我的时间彷佛停滞。

喊出布的瞬间,我耳边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声音,竟然是羽菁学姊的声音。

「输了!」陈易楷对着自己的剪刀手欢呼,「我输了,谢永恩,我输给你了!我的赌运果然还是很好,居然真的说输就输!」

「别人听到你这句话,一定觉得你脑筋有问题。」我莞尔,「太好了,不需要切八段了。」

「原来你也会玩这麽幼稚的游戏啊?既然你赢了,就要说到做到,要保持联络。等我拿到新手机,离开台湾前会再打给你,不准不接喔!」

「知道啦,陈易楷你很罗唆欸。」

他笑了开来,就像被父母允许买玩具的小孩,开心得又用力抱了我一次。

午休钟声敲响时,陈易楷扬起双臂,在一片灿烂阳光下对我说再见。

他频频回头,想确定我是不是还在原地,每回头一次,他那张被照得发亮的脸,也会再度牵动着我的视线。

直到他不见人影,我才终於迈开步伐,准备跟着离开,脑海深处此时却响起了声音。

那些声音忽隐忽现,时而嘹亮,时而沉吟,彷佛在我耳边歌唱一般。

「那是秘密。」

「你知道他⋯⋯」

「不能说!」

「我早就知道——」

「啊哈哈,谢永恩啊。」

「你猜猜看。」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嘘!」

「你别讲,别讲。」

我站立在原处,盯着脚下的影子。

当那些声音最後被身边刮起的风吹得支离破碎,我的耳边才恢复一片宁静,脑海里也没有人再说话了。

和陈易楷猜拳的时候,我能确定听到的是羽菁学姊的声音,可是这一次同时说话的人实在太多,我分不清楚谁是谁,有些声音我甚至觉得非常陌生,完全不晓得是什麽人在说那些话?

我的脑中第一次跑出别人的声音,是之前我为了曼书学姊,要求跟陈易楷结束在旧教学大楼碰面的关系,离开时突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话,当下我还以为是陈易楷。

从那一天开始,无论我在哪里,就算明明只有我独处,还是会莫名其妙听见别人的声音。那声音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三个人,有时是一群人;而那些声音往往出现不久,会突然地来,也会突然地走。

起初我没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有什麽问题。只是,在悲伤了这麽久以後,我才好奇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麽?是出自於谁的口?从哪里来的?甚至会开始期待听见它们,因为我不只一次在那些声音里找到羽菁学姊。

现在的我,已经渐渐习惯与那些声音共处,不影响生活,也不觉得有什麽大不了。尽管除了羽菁学姊,我还是不知道其他声音究竟是谁。

羽菁学姊、曼书学姊,还有陈易楷。

他们都离开了,我只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