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冲刺着紫藤的耳膜,虽然说这样的婚礼已经相单简化。

即便她的父亲,新王朝南方家喻户晓的首富之一,以及,她要嫁往的人家—清州的清州侯,他们当年都是扶植武定帝上位的功臣,这场经过武定帝首肯的联姻,却也不得不小心一些。

是的。

新王朝没救了。

如今,不论问谁,都会是这个答案。

否则,自己应当也能开开心心地出嫁吧!紫藤心想。

民乱肆起、州侯拥兵自重,三餐不继的百姓四处见得到,贪官腐吏亦是如此。

唯有离首都较远,且一直与南方诸国保持良好的清、明、善三州好一些,清州侯据闻为人如清之一字,清明正直,对待百姓亲切如子,其下三子也各个出众;而明州早在十多年前明州侯叛乱後,州侯的角色变得可有可无,明州真正的实权,掌握於几大商贾手中,其中之一便是紫藤之父—冀敬筳。

南方最有权有势的州侯,以及数一数二的富豪要结成亲家,代表着什麽意思呢?

冀敬筳从来没有明白地告诉过紫藤。

紫藤就是不愁吃穿长大的千金小姐,她就是坐在轿子里看着乞丐讨饭吃的角色,很多时候连要不要施舍给他们,也不是紫藤能够决定的。她从没有独自一人踏出家门,就算整日待在家中,什麽都不做也什麽都不缺,甚至,官商豪门之间的礼尚往来她也很少能够参加,她受过良好教育,却还不到饱读诗书,不至於养成天真无知,乃是因为几次父亲经商跟着随行,多少见过明州以外的世界,她也曾想向学父亲经商,冀敬筳却认为女子不必抛头露面,如她这般有足够知识与品位能和未来丈夫闲谈、知道如何理家就可以了。

所以,人们都说冀紫藤是冀敬筳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紫藤也曾深信不疑,尽管父亲再严厉,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直到弟弟倾藤出生,紫藤才真正体会父亲所说的「女子不必…」,父亲想要的一直是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儿子,她是女儿,所以不必学习太多、更不用知道太多,只要懂得安分地接受保护,当一位称职的千金小姐。

她与父亲的关系从那时明显地出现裂痕。

以前,不论父亲说什麽,要求她做什麽,遵守什麽样的标准,她即便心里不同意,仍会照单全收。弟弟出生以後,随着父亲、仆人以及周遭所有人的转变,紫藤也跟着变了,她会反抗、会质疑、会争吵,如同这场仓促的婚礼。

清州侯的第三子,听说是个俊秀清雅的人,不过,紫藤对他除了外传的评价,只有小时候见过几次的模糊印象,连他长得如何也想不大起来。而紫藤本人知晓自己要结婚了,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父亲已经悄悄开始筹备婚礼的时候。

父亲在自己面前总是避谈,但是,紫藤知道清州侯有意角逐天下之位,而父亲向来是个有野心的人。

即使很不愿意这麽想,还是忍不住这麽想,很像一个工具呀!连正式知会一声也不必,可以擅自决定终身。

倘若如今是盛世,或者更平凡的时代,或许紫藤可能可以欣然接受,况且,父亲并不知道…

「紫藤,你还好吗?」

声音来源轻敲花轿,紫藤听着来自左边的马蹄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麽回答。

「紫藤?」

「兰大哥,难不成你想听我说不好吗?」

兰非痕,紫藤从七岁开始至今的十一年间,最为互相了解和熟识的人。兰非痕父亲早逝,兰非痕母子一直寄人篱下,後来,兰非痕母亲改嫁给冀敬筳最信任的管家,冀敬筳曾经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当然,是在冀倾藤出生以前。

依某种程度而言,紫藤与非痕同病相怜。

只不过,兰非痕对於冀敬筳的遵从并不如紫藤有显着的改变,而冀敬筳对於兰非痕也始终非常信任,比方:紫藤婚礼的大小事都由兰非痕操持,若非如此,紫藤大约连自己何时会被嫁掉还浑然不知,足见冀敬筳对兰非痕的信任甚至超越自己亲生女儿。至少可以确认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未来冀家的管家或副手的位子兰非痕莫属。

「你会这般反讥我,想来多少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麽!?我依然认为爹的这种行为相当不可取!」

面对兰非痕,紫藤的大小姐脾气立刻显露出来。

「我明白。但如今得到完全不同的环境生活,若一直存着这样的心结,终会吃亏的,我与夫人都很担心。」

「你和姨娘担心什麽?不是都说对方多好多好,很适合我来着?」

「在清侯家可不能如对我这般任性。」

紫藤轻叹了口气。「就算我任性,你和爹也管不着了呀!」

轿子外突然安静不语,紫藤忍不住撩开轿子窗帘,见兰非痕眉目哀伤,沉吟不语,不见还好,一见紫藤就气不打一处来,啪一声又把帘子甩上。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也请替我这麽转告姨娘。」本来很不客气的语气,提到倾藤母亲,紫藤稍微缓和了情绪。「虽然她不是我亲娘,可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扮演好我母亲的角色,若没有林姨娘和兰大哥,我与父亲的关系肯定更糟糕,我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也就不必费心开解我了。」

「我会替你转告夫人的。再过两条街,便到清侯府。」

「知道了。」

紫藤掀开另一边的帘子,观察街道上的情景:几个小贩沿街叫卖;年轻的妇人上街卖菜,後头跟着可爱的孩子东张西望;茶馆里有些闲聊的人们;屋子里的人们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花轿,脸上挂着好奇或祝福的微笑……。

凭藉几次随父亲四处经商,对几州几大城的基本认识,紫藤知道只有清州勉强维持着一个正常国家的面貌;明州表面以商业支撑着,实际官商间明争暗斗;而善州虽好些,却是最早与中央渐行渐远的一州,可以说自成一国。这是状况最好的三州,至少大多数百姓还能填饱肚子。北方的和州早就叛乱;东北乐州听说州侯妾侍弄权;西方安州近年来再度受战事所扰;平州长期受到新州剥削;本来与善州同有天下粮仓美喻的良州,前年因收成欠佳,民乱肆起。

在这样的时代,努力地活下去,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不管是在不那麽混乱或极度混乱的地方。

虽与父亲和不来,但紫藤很清楚自己能安然无恙养成小姐脾气的活到今天,全是仰赖父亲的羽翼,如果失去了这对羽翼,紫藤无法预知自己是否能如街道外的人们,在世道倾危时,为自己仅有的知足常乐?

紫藤闭上双眼,轻轻的放下帘子,渡过今日,自己的生活不再是往日所熟悉的一切。

远雅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发呆一会儿,再看看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反反覆覆,他很困惑,不明白如今的感受,可以算是哪一种情绪?

兴许是有些失落,却又有一丝丝的喜悦,不禁令他想起十三岁那一年,在那场满月酒宴,遇上的有些娇气,但直率认真的姑娘。

【对不起。

对於没有机会见到的你,致上我最深的歉意。

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被安排的婚姻,也还有说不出口的原因。

所以,不论你是再好的人,我都无法嫁给你。

真得很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解释。

冀紫藤留】

由原来一些些的喜欢,更多了一点的喜欢。

只不过,对象是逃婚的新娘。

远雅蹙了蹙眉苦笑,再次凝望着纸上字型秀气,却很有笔力劲的文字,第无数次的想着这姑娘在自己心目中的模样,以及她真实的模样。

越想越觉得自己仍是太过天真。

「远雅。」

抬头一望,远雅随即反射性地露出自己没事的浅笑。「大哥,别担心。」

清远亦随手拉了张椅子,坐於弟弟面前。「对不起,若是大哥谈亲事时能多与冀姑娘聊聊,兴许不会发生今日的事。」

「大哥,这并不是你的错。」

远雅将手中的留书递给大哥,远亦看过後,远雅接着道。「我并不认为紫藤姑娘有选错什麽,而我则一直认为来日方长,我一定能待她很好很好地过,即使错过了几次和她见面的机会,我也没有积极地争取,怎能因为她积极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责备她?」

「你真的很喜欢这位冀姑娘?」

「是。现在更喜欢了。」

远亦苦笑,他们三兄弟,性格不大相同,一般人都说自己和父亲不论外表或性格都是最相像的,如今看来,兄弟三人至少有共同一点与父亲如出一辙:对於感情都挺死心眼。

「那你得好好藏着呀!」远亦轻声提醒。

听出弦外之音,远雅突然回想起方才听闻冀紫藤不见了,自己是什麽反应?

似乎鬼使神差的就走回房间了。

父亲倒还好,想到目睹自己那副模样,二哥远风可能的反应,远雅不禁慌张起来。

「那个…二哥…」

「只差没把冀老板的胡子给揪下来。」远亦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若不是爹和弟妹拦着,非痕挡着,恐怕…」

本来倒还好,确定冀紫藤逃婚时,远雅彷佛没听见冀敬筳与兰非痕的道歉,失神失神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远风立刻像烧到起火的爆竹,攻击力全面展开。劈头第一句话便是:「搞什麽鬼!?自己闺女不愿意,干嘛答应把她嫁过来!」

远亦既忧心又好笑,二弟远风即使火冒三丈或紧张时分也能保有绝佳分析能力与直觉,但是,脑子具有这种判断力与是否保持冷静,对他而言似乎是两回事。

远雅起身收回紫藤留下得字条,深吸口气道:「我来处理,毕竟我是新郎。这件事不应该轻易怪罪任何人。」

拍拍弟弟的肩表示认同,比起清冀两家的关系,远亦更为担心独自一人,不,好像还带上了一名婢女的紫藤,两名女子如何在不安的世道中存活,清州以外可是盗匪与人贩子猖獗。

三日後,婚礼当日的混乱总算稍有平息,这场「简化的高调联姻」,因此被有心人士广为讨论,留下令人匪夷所思的紫藤逃婚事件,并激起清明两州部分未出嫁姑娘的挞伐,毕竟清州侯三子不论性格外貌才情皆是众多女子所求的如意郎君,奈何长子清远亦娶青梅竹马的世家小姐;次子清远风走跳江湖时结识豪爽伶俐的妻子,众千金们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清远雅身上,突如其来传出清冀两家结亲消息,浇息多少女子的殷殷期盼,结果新娘白目不识相地溜掉了,众千金在重新燃起希望火苗的同时,也将冀紫藤视为骄傲无知的大小姐。

对清冀两家和关乎天下大事的人们而言,八卦般的流言蜚语不是重点,後者以看好戏的心思猜测清州侯会不会因受辱而翻脸,并期望藉由清州侯的反应确认他是否真有角逐天下之位的意愿。

清州侯掌握南方三州最多的资源,也一直培育自己的兵力,维护清州内与周围安定,武定帝登位前至今,持续支援安州战事,早已是台面下公开的秘密。

不过,迟迟没有起兵、将叛乱之举搬至台面上的清州侯,促使原先有所忌惮的野心份子蠢蠢欲动。

清遗玉背靠在圈椅上,仰头揉着蹙起的眉间思考:三子被宛如抛弃的逃婚,他是挺生气的,不过,他却顾虑着许多事,而选择隐忍,做为一名父亲真的挺失格的,再加上,他惊讶的程度远远高於愤怒,紫藤小时候和几年前,清遗玉统共见过几次,知道她是直率善良的姑娘,颇有主见,却仍算不上真了解,他反倒好奇起来,这个ㄚ头究竟用什麽方法溜出清侯府?以及,她甘愿舍弃一切,反抗媒妁之言的心境又是如何?

清遗玉不认为紫藤天真到不清楚或感受不到背离亲人的煎熬和犹豫,好歹她是那个冀敬筳的女儿,他深信她必定知道自己将为这痛苦耿耿於怀,为什麽仍然有勇气这麽做?

清州侯很想很想知道冀紫藤孤注一掷的勇气从何而来?

背叛,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最震惊绝望的痛,甚至可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父亲。」

听到三名亲爱儿子的声音,清遗玉端坐起,看到长子与次子摇摇头,明白冀紫藤依旧没有找到。

「你们先坐吧!寻找冀姑娘的事日後得低调些,免得害她落入有心人手中。远风,你再多请你的江湖朋友们帮忙,有任何消息勿必先通知冀老板。」

「知道了。非痕说他们预计明日回明州,也强调原先同我们谈好的事不会变动,全看我们。」

说完,遗玉、远亦、远风三人将目光移向远雅。

想到当日远雅第一时间的失常反应,就算一家人早有共识,仍会多一分留意远雅的意愿,这家伙老是为了不让亲人担心,而把消极的情绪隐藏着。

远雅笑一笑,这一次真得是大家操心过头了。「在议亲时,便提过不论是否成功,两家的合作关系不变,清州确实需要冀老板的财势。换个角度想,如此一来,在这个截骨眼,我暂时没有其他负累,能像往常一样多帮父亲和大哥的忙,所以,真的不必替我担心。」

远风翘起二郎腿,斜眼看了远雅一眼,似乎不大同意却也没再说什麽。

「既然如此,远亦,你再去和冀老板好好谈。」

远亦应诺。

「父亲、大哥,远雅的婚事已经将我们和冀家的关系摊在台面上,我不认为『新州的那家伙』至今什麽都不知道,起役的事你们究竟打算拖到什麽时候?」

清遗玉沉吟了一阵,远风已多次询问,清遗玉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也无法给儿子更好的理由,总是一句「再等等」,等得又是什麽呢?

「远风,远雅的婚事刚过,这件事过阵子再同父亲讨论。」

「还要过多久,等到北方几州的祸乱、战事延烧到南方来?武定帝那家伙已经没救了!」远风行事果断,喜欢快刀斩乱麻,他明白父兄有所顾忌,不过,这只会让百姓多过苦日子,既有起役准备,又何必优柔寡断?

「这样吧!远风你再让爹好好想想,清州最近涌进越来越多的难民,远亦和远风先寻思办法处理,攸关战事爆发,我们总得针对清州已不堪负荷的难民有所措施、保留人力,另外,逃难百姓中不乏官家权贵,似乎也在清州惹了些麻烦,就由远雅处理吧!正好也让远雅你…四处走走调整心情。」清遗玉最终做了决定,依旧不是远风想要的答案。

远风叹了口气,这一拖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何日。「父亲、大哥,我希望这是我最後一次询问,你们或许需要刺激你们起役的理由,但我认为若等到那理由,你们肯定会後悔的。」

凝望失望离去的远风,远雅轻声补上:「我同意二哥的看法。」

自年幼时期,远雅便明白他们和一般的权贵不同,父亲和兄长以天下苍生为使命,武定帝登位十有八年,父兄不断养兵蓄锐,即便远在王都的武定帝不可能真一无所知,更何况清州北方的安州是武定帝当年争战发迹之处,仍留有其势力,远雅担忧若武定帝先下手为强,清州和百姓们承受得起吗?

遗玉和远亦父子沉重地凝视对方,悲伤的眼眸中看出了彼此同样的惭愧、歉疚与痛苦,感受到自己的优柔寡断与软弱,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必须狠心,否则天下何时安宁,不过,始终过不了心中不可置信、自责、失望的那道坎儿,这是当年还年幼的远风和尚未出生的远雅无法体会的背叛者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