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正把茉白看得清楚的,不是与她相处已久的荀慧。

而是棠绯。

就在荀慧与棠绯打过照面之後,又隔了两日。棠绯才邀了茉白入宫,两人一道品茗,棠绯依言,真把之前那块湖绿丝绸的剩余布料弄成了手绢、丝巾,送给了茉白,茉白又惊又喜的收了下;两人闲话家常,气氛甚是热络。

「哎,茉白你这手字……写得可真好,我不管看几回,总要觉得感佩再三,自叹弗如。」棠绯看着刚写成的这首「周南.麟之趾」,那潇洒自在的笔锋与那雅致墨迹,越看越觉喜欢。

「妹妹过誉了;每次你这般夸我,都让我觉得颇不好意思的。」茉白腼腆的笑着,看见棠绯的指尖滑过那片「银杏叶」,眼底倏地闪过一抹哀伤。

「茉白的字莫不是浑然天成?我看过不少人的笔迹,但就是鲜少人能有你这手飘逸潇洒的韵致。」棠绯望着茉白,忽地笑了。「真可说是字如其人,你说是吧?」

飘逸潇洒……不,她这个人,怎麽称得上是潇洒呢?

若是真潇洒,她就不该抱着过去的美好不放;若是真潇洒,那满腔忧愁失落,又是从何而来?

她为何一直忘不了只是匆匆一瞥,却牢牢的映在她眼底,那块麒麟玉佩;鲜红如血的色泽、奔腾嘶鸣的样貌……更要为了此物背後所代表的情意而暗自垂泪呢……

「茉白,你怎麽了?」

茉白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她望着自己写得那首诗,忽地说道:「妹妹,你说,麒麟这瑞兽,除了彰显世道太平,带着吉祥的意思外,是否还有别的意含呢……」她说的很轻、很低,彷佛自语,饶是在她身旁的棠绯亦是没能听分明。

「茉白,你在说什麽?」棠绯拧起眉来,握住了她的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茉白的身子为之一震,眼角带了一抹淡淡水光。「啊……唔,有、有点。」她低下头来,悄悄抹去。

「来,先来这儿坐下。」两人回到桌案前,棠绯端了茶水给她。

茶水微温,茉白饮下,这才微微漾开了笑。「多谢妹妹了。」

「好点了吗?」见她点头,棠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她这才又提了个话题。

「对了,茉白,听令君说,你们家的恽儿,要娶妻了?」

茉白点了点头,「是啊。恽儿那孩子眼光高,一直没个中意的对象,爹娘他们着急;最後还是慧亲自出面,才说定了一门亲事。」

荀恽与荀慧两人同龄,眼看荀慧不仅出嫁,还早早得生了个胖男娃,而他这个「侄儿」却连个心仪的对象也没;她与荀彧这对做爹娘的不急,反而是荀慧这个姑姑可急了,急着找自家娘亲合计,要给荀恽讨个老婆。

於是原本简单一件孙儿娶妻的事儿,弄得荀家简直像是皇帝选后妃似的;荀恽好不容易才从众多对象中挑了个合适的。小两口见过面後对彼此是一见倾心,两边的高堂也都越看越中意,只差挑个好日子,风风光光的把女方给迎进家门。

「眼光高啊?也是。」脑子里忆起了荀恽与她下棋时的专注模样,确实是个颇有见地、聪明机敏的俊俏少年。「你家的恽儿生得俊俏,一般女子自是配不上的。」

明明是一句简单的称赞话语,听在茉白耳中,感触是又有些不同。

是啊,那样俊俏潇洒的男子,一般女子怎配得上?

「妹妹别夸他。还是个孩子呢,什麽都不懂;别家姑娘能看得上他,也算是福气了。」茉白摆了摆手,接下棠绯倾注的热茶,低低的道了声谢。

「你家的恽儿二十二了都还是孩子,那我不过年方二十,更是需要你们的教导啦?」棠绯自嘲的说了一句,放下了茶壶,望着对头的茉白,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对了,茉白,我……最近遇到了一件事。」

「瞧妹妹的样子,倒令我好奇起来了;什麽样的事儿才能难住你啊?」棠绯的聪明睿智自不待言;想必不是平常事。

「你这句话还真是对的没边儿了。」棠绯微微一笑,手势一扬,支开宫女们,这才续道:「我确实是遇上了一件难事,早想同你说个明白了。一开始以为自己心底总能找到个答案,不料却是徒劳……所以才想,看看你可否给我拿个主意?」

「妹妹说吧,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伤脑筋来得好。」

「茉白说得是。」朱唇沾上茶碗,饮了一口,而後逸出一阵轻叹。「是……关於我的终身大事。」

「欸?」茉白瞪大了眼,着实被这个话题给吓了一跳。

「嗯,陛下说我都这年纪了,不嫁还像个什麽样?於是让我亲自挑了个人选。」

「能……能让妹妹相中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了。」茉白笑着,声调却是不自觉的发颤。「妹妹说的难,敢情是还不想嫁?」

「倒也不是……」棠绯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打算怎麽样,只是拖着;她起身走到堂上,将那份名帖取来,「茉白你看看吧,这是我自个儿挑的,目前唯一的人选。」

茉白翻开一看,见着了那人名字时,他的奇特样貌也立刻从脑海里跃了出来。

「原来是他……」

「听茉白这麽说,想必是见过他了?」

「有过一面之缘。」她轻轻掩上名帖,交还给棠绯。「妹妹见过他了麽?」

「见过了,还恳谈了一番。」

「那……你喜不喜欢这人?」茉白敛下眼色,声调又轻又淡,叫人察觉不出情绪来。

「目前也就长谈过这麽一回,还说不上喜欢。」棠绯平静的答着,「只是印象不坏;茉白,你说呢?这个人如何?」

茉白不由得想起那发白似雪的男人;虽只见过一回,但他的温声笑语,仍然清晰;她还记得他说过,他喜欢红烧鲤鱼这道菜。

那日他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她温了一壶酒走出来後,已不见他踪影,徒留彧一个人。彧一语不发,接过酒来便喝,十分烦躁似的。她想,那个人一定跟彧说了什麽;想问,却是问不出口,而彧他,大概也不打算对她明说的吧?

似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夫妻俩越行越远。

「这个人……」茉白抬起眼来,心底挣扎不已;最後仍是决定逼迫自己,狠下心肠。「这个人,是个明眼人,一定识得妹妹的好……妹妹又为何要犹豫不决呢?」

「嫁了吧。」

棠绯有种错觉,说出「嫁了吧」这句话时,眼前的茉白已不是她所熟悉的茉白。

「茉白,你……」

她望着棠绯,忽地落下泪来,只是唇畔上,却是弯着笑的。

她这是私心作祟。

但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麽。

她已不能够再装聋作哑;她与彧两个人的事情,她全都知道啊!

她更是清楚,荀彧心里的矛盾,以及棠绯内心的拉扯,只因,这些她也没少过。

她们就有如连环般扣在一块儿,难分亦难解啊……

「妹妹……不,我该唤你一声『棠绯』。」茉白全身颤抖着,像是压抑着什麽。「现下的咱们,不是姊妹,我……我们只是女人。」

「同样深爱着彧的女人。」

棠绯笑了,凄怆不已。「果真……不能瞧轻了茉白你啊。」

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们两人互相吸引,越走越近;旁人,尤其是家人不停的替她抱不平,荀慧甚至冲动的要直接向荀彧把事情挑明的讲了,只是全给她挡了下来。

问她为何要如此做?有家人替她撑腰呢,她们全站在她这头。茉白知道,也很感谢,可她不能看着爹娘因为她们夫妻俩的事情,而与亲生儿子反目;不能放任荀慧将事情闹开,甚至要危及彧以及棠绯的名声;不能让孩子们对他这个父亲印象坏透。

没了彧,这个家哪能维持下去呢?同样的,没了她,她亦是不知谁来关心孩子们,谁来替爹娘尽孝……

她的担子太沉、太沉;相较於彧、棠绯两人。他们知道麽……

她不是没想过暗示彧,却是数度打消了念头,尤其是在看见棠绯登门拜访那回之後,她便知道,就算彧能懂,他也不会回头的。

或者该说,他是回不了头了呢?

她知道,她不是彧真正喜爱的女子。

她并不美,也不年轻;什麽都不懂,不能够了解他的想法。她跟不上他。

棠绯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与他交心。

她们都是聪明绝顶之人,那些与她无关的策论、兵法谋略、军国大事,是她们信手拈来的平常话题;她们两人可以吟诗、品茗,或是一齐出游,合奏着古琴作乐,或是於盘上斗智,谈笑用兵。

棠绯能给彧的,她不能给。

即便再怎般努力,付出了一切。孝顺爹娘也好、照顾孩子也好,她甚至为了他的志向,甘愿替他承担家中的一切;彧感谢她,为了她的劳苦而心疼,因着她的无私付出而感到歉疚、不舍,但终究没法子因为这样而将心完全放在她身上。

她不是彧真正爱的女子。

她配不上他。

於是她只得由着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受那样耀眼、光彩夺目的棠绯吸引着,并且越走越近。

她深爱着荀彧,因此,她知道彧心底渴求着什麽样的另一半。

若让他有机会能够选择一回,她想,她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只是她知道,彧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与棠绯情同姊妹的她,也很明白棠绯的用心。於是,她便放任彧去爱,让他去追寻着他所梦寐以求的对象。就算他飞得再远,她这元配夫人的位置,绝不会因为彧与棠绯相知相爱,而被取代了。

是以,她愿意让出彧心中的位置,让棠绯堂而皇之的进驻他的内心。

她是自私的;她没有能力能与棠绯争夺他心底的位置,於是将计就计,退而守住了元配夫人的位置,还扮着无欲无求的假象。

只是茉白心底,那份只希望彧快乐、满足的心意,却又是这麽的无私。

谁说爱人的方法只有一种?

她就选择了这样一个方法。

无怨无悔,却是哀怨泣血、痛彻心扉的方法。

只因她爱他……

「棠绯,你们的难处,我也有。」茉白泪如雨下,「可……我的苦处,你们却看不见……」

荀彧在茉白与棠绯之间挣扎不已;棠绯既是爱着荀彧,却又挂念着与她的姊妹之情。

茉白亦然。

「我放任着彧,看着你们两人相知,成了知己,甚至心意相通……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彧他……也不可能用他看你的那种眼神看我。」

就算她们三个人从没一起碰过面,可她了解,荀彧看着棠绯的眼神,一定带着满腔依恋。

「你们两人,是我默许的……可,棠绯,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了结这样的苦,摆脱这样的痛呢?」

「茉白……」棠绯心疼的,握住了她的手。她想道歉,却是说不出口。

「棠绯,到此为止吧……」

茉白抹去泪痕,抬起头来直视着她。「请把彧,完整的还给我……」

茉白难道不知,这样的想望,亦是奢求麽……

棠绯望着茉白,良久良久;最後只是漾开了一抹复杂难解的笑。凄楚的开了口。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