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学前,我特别在镜子前滞留了一下,镜子里还是那个一脸哈欠的死高中生,从不用发胶的无趣黑发紧贴头皮,身上是洗了两年多的难看卡其制服,到底张家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对劲呢?呆站两分钟,实在无从下手改造,我於是又这个样子到学校去。

整天我不是想着姊姊的事,就是偷偷用手机萤幕反光看自己是不是还像家筠所说的「失魂落魄」。放学的时候,兽兄同学又黏上来,吵着要探望他的後宫佳妹,我急着要去姊姊的宿舍,才能赶在她下课回家前离开,很粗鲁地打断兽兄同学,没想到他恋妹的坚强意志非我常人所能想像,还继续追问星期天能不能去我家,平时我星期天都是窝在家里,但这个星期正好约了张家筠,上次爽约後好不容易她愿意跟我说话,这回天塌了都没有失约的理由,所以当然是坚定地拒绝了兽兄同学的兽慾。

这个周末姊姊也有回家,看起来没一点事,也许拒绝告白的人感觉没什麽,姊姊也不是容易表现什麽出来的人。

下午妈妈难得不用加班,把爸爸带出去采买家用,睡到刚刚才醒来的姊姊只说累就没有跟,我当然是留在家里念书。

浴室传来稳定的水声,冬天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在白天洗澡,而这次水声非比寻常地久,听起来是要泡澡,毕竟宿舍那边没有浴缸,姊姊要泡澡也只能趁回家,这却让我动了念,阖上写到一半的作业,走进姊姊无人的房间。

搜寻并非漫无目的,我针对她摆在椅子上的斜肩包,自大学回家的时候,她总是用这个包包背些作业、相机、充电器什麽的,虽然不能确定她有把那个带回来,我还是想赌一赌这段洗澡时间。

姊姊的背包中只有一本笔记簿,她瘦削的字迹写的尽是摄影名词,什麽缩时摄影、照片串流之类的事,不知道又是什麽来不及强迫我玩的新花样?

如果已经被姊姊拿出来的话,书桌上就是最可能的去向。我在一叠系会的会议记录下面找到白色象牙纸封皮的手工线装薄本,封面上是一支手绘的向日葵,翻开来就是侯家鬼屋的红墙绿树,翻了几页都没有姊姊的照片,不过每页都有个一看就知道出自谁手笔的二次元少女,褐色的小脸、墨黑的双眼和亚麻绿短卷发,最难得还是她彷若望出纸页的神韵,我知道崧磊学长是个很优秀的业余插画家,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这麽」优秀的插画家。

快速翻到最後一页,那是一间可爱风装潢的餐厅,自双人座的一头望向另一头空位的照片,唯独这页上没有学长画的女主角,画面中央的空白处写了「走过一点一滴,我唯一确信的只有一件事:你是我不可或缺的美景!」

这就是所谓「恋爱的聚光灯」吗?唯一能让人误以为自己没有那麽凡庸的魔法,姊姊有没有过哪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被这盏白炽灯照热了?

这时门把转动,我才想起泡澡时没有水声停歇的线索供我推算姊姊归营时间,已经来不及逃走,我赶紧把崧磊学长的相集塞回包包,人就往姊姊的床上躺,她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往天花板抛接发圈的我。

「你怎麽在这里?」姊姊一面说,一面关上毫无作用的门,然後把浴巾挂上椅背,瑟缩着只穿好内衣裤的身子翻找衣柜。

「作业写到有点烦,来躺一下。」我把姊姊的发圈丢回她的床头柜。

因为我不知道她打算在白天先洗澡,今天的内衣是她自己随便抓的灰棉运动胸罩与草莓蕾丝低腰三角裤,即使搭配姊姊光滑的浅褐腰身和微肉的大腿,也是个品味十分悲剧的组合,我马上怜悯地别过头。姊姊的裸体从小看大,没有什麽不能看,但也没有什麽好看的,每次看了也只是怨叹我们家的基因不够力而已。

当我的意识不由自主飘向我的参考书架後方时,听到耳边姊姊靠近的声音:「欸,起来一下。」

我抬头,看到姊姊已经套上不知道哪里送的白T-shirt,到底这件衣服一开始是不是她的也有点值得商榷,过大的尺寸让她明显的锁骨露出圆襟,下摆完全盖住内裤的形迹,两支渐层愈深的腿晃在外头,八成是什麽多出来的活动纪念衣,被贪小便宜的爸爸带回家、随便塞进姊姊的衣柜吧?

我乖乖离开姊姊的床,心想她已经躺到刚刚了还要睡回笼觉,冷不防一双微热的手环上我的脖子,宽大的上衣棉料已经贴在我心窝的高度,然而空荡荡的T-shirt没有传达给我拥抱的实感,只感觉心跳自顾自清晰。

「欸,你觉得怎麽样?」模糊的声音埋在我耳下低喃。

「什麽……怎麽样?」我艰难地反问,这个太过陌生的情景已经超出我的思考范畴,後颈温热的触感让肌皮疙瘩一路爬下背脊,躁动彷佛也跟着被带到下半身,肚子因为失据的进退翻搅着。

「现在我不是你的姊姊,是一个女孩子,这样子……你觉得怎麽样?」我叫作姊姊的这个女孩子仰面,一双晶莹的黑眼直直瞅着我,像是把我愣住的灵魂吸入瞳中,我呆呆回望在姊姊眼睛里的我,那个全然僵直的家伙越来越清晰,我意识到是姊姊在垫起脚尖,我们的距离渐渐消失,胸前抚上柔软的暖意,规律的呼吸似乎在我的鼻尖爬游。

那个梦里,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ㄒ……

忽然盈上的泪水把我冲出那双眼睛,我的脖子後一松,抢在姊姊软下前,我把她拦腰撑住,於是她的脸埋进我的衣摆,阵阵抽气也一并收起。

犹豫了一阵子,我才终於把手轻放在她的背後,彷佛她会碎裂般小心翼翼,然後我慢慢在姊姊的床缘坐下,而她跪坐着,脸趴在我的大腿。啜泣渐渐止歇,她依旧没有露出脸地轻诉:「有人跟我告白。」

经过很慢的一个呼吸,我问:「你答应了吗?」

「你的话,会答应吗?」姊姊抬头,下巴还抵在交叠的手背边,形若向纸箱外探出头的幼猫。

我猜不出她想听到的答案,於是回答:「那要看是谁吧?」

「你会答应谁?」

心跳蓦地拐了一拍,四肢自与姊姊的接触点麻上来,像是传递了某种无以名之的不安,面前的姊姊离我太近,我已经完全被她的异常占据,分不出一点心思考别的人,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到底我的回答会让这张仰望的脸做出什麽样的表情?

「如果说……」我努力寻找措辞,「她一直都跟我有来有往,聊天的时候很开心,不聊天的时候也很自在,假使真的被告白的话,应该会答应吧?当然,有胸部、脸又可爱,是再好不过。」

「嘿!」只是一个瞬间,我确信姊姊笑了,是那种完完全全充盈眼中的笑,然後她撇嘴说:「是在问我的事啦!如果你是我的话,会答应什麽人的告白?」

有什麽梗在胸口的东西忽然沉下去,压得我胃袋发痛,也是啦!姊姊干嘛管我会接受谁的告白?现在困扰她的是崧磊学长的事吧?只是她为什麽会这麽烦恼呢?不就是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难道她自己会不知道吗?

也许我的一句话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定下崧磊学长的生死,但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刻意帮他什麽,所以避开这个问题,直接问:「姊姊,你喜欢那个人吗?」

姊姊垂下视线,也许她只考虑了几秒,但我的每个瞬间都感觉很漫长,心跳已经快要无法负荷沉默的凝滞,我几乎觉得环着她的手在发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哪一个答案。

「如果说喜欢是像刚才那样的方式想要亲近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姊姊摇头时,发丝摩娑在我的大腿,视线像迷路般紧抓着我的眼睛,「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从此有另一个人就会这麽接近你,为什麽人们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有一个人,当她的任何一寸与你贴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身都不是自己的,所有的心跳都不能为自己而跳,所有的呼吸都只能为了她而呼……这应该是另一个人要说给姊姊听的话,所以我虽然看着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姊姊同样不动也不闪,我感觉着大腿上越来越沉重。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