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浑沌的灵宫大殿上,凤苡望向那好一会儿才出现在眼前的凶神,面无露一丝不耐。

「是檮杌差你来讨酒的吧。」脑里出现浑沌特有的低哑声调,她点了点头。在那张面具下,她看不出浑沌的情绪,只能从声音辨别。

「呵,这麽多年也真喝不死他们……」

浑沌拢袖而立,白色的面具转向下方的女娃,沉默了半晌才缓道:「ㄚ头,你长高了。」

经他这麽一说,凤苡才惊觉自己的视野的确有些微上升的迹象,登时让她感到惊愕。三百年来,她的身体没有半点成长,一直都是维持女童的模样!

凤苡虽无记忆,却是明白自己绝不是像外表这样的年纪,她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童稚与天真,可檮杌只和她说是当年受伤太重,连带神力被剥去,才使得她身体退化成幼年。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仍然小巧的手掌,可为什麽……她会突然长高了?

「避天命,终归循。」

脑底传来浑沌的轻叹,她心一檩,记忆深处好像有什麽东西在蠢蠢欲动,勾出她心底某一块抗拒的情绪。

「你若有事相瞒,那我定会忧得无法安心入睡。」

「今生对我如此好的,仅你一人。」

某股力量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流窜,凤苡痛苦地摀住双耳,有道她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不断在她脑里回荡--

「阿苡,你莫要怨我……」

在她头疼得几乎想去撞殿内的大柱时,忽地一袭金袍在她眼前划过,浑沌抬起手覆在她额间的神印上,倏尔有道暖流自眉心淌进脑中,渐渐地减缓她的不适。

凤苡喘着气,连想开口道谢都觉得全身无力。她的胸口旧伤处泛着疼,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击,闷痛得让人难以忍受。

待那不适感终於褪去,她抬眼望向眼前的凶神。却发现他白面具上的图纹居然是漂浮的!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浑沌,平常看到以为是画上去的,没想到连面具上都有法力!

感受到她的目光,浑沌收回手,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她眼前。凤苡一怔,仰头看向殿上,果然在那又重新看见浑沌。

「谢谢浑沌君。」

「ㄚ头,你想忆起过往吗?」

听见浑沌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凤苡的金眸闪过片刻的呆愣。

方才的疼意还深刻地印在她脑里,就连她的身体都这麽抗拒,又怎麽会自虐地想找回那些失去的过往呢?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凤苡喜欢现在的生活。」

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地告诉她,待想起那些忘掉的事,她就不会是现在的她了。

浑沌也没逼她的意思,刚刚只不过动了些小手段,试图让她自己去回想,不料这ㄚ头的反应会这麽大,若他没及时出手,刚才凤苡很有可能会因此走火入魔。

现在的凤苡没有神力护体,如果入魔身体也不能负荷,怕是会直接去冥府报到。到时檮杌问起他就难解释了,浑沌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似乎有些操之过急。

「那便这麽过下去吧。」只见浑沌一挥袖袍,凤苡面前倏地出现两大坛的酒。「替我转告檮杌,照他这麽喝下去,我的酒还没酿好就先被他和穷奇喝光了。」

闻言她莞尔一笑,「凤苡先代他们谢过浑沌君。」

只听脑里传来一声冷哼,浑沌转身就消失无踪,仅余一句话飘进她脑中--

「没有什麽事,是放不下的。」

凤苡抱起酒坛,思忖着浑沌的话。看来他也知道墨瑒离开西极荒地,她……终归是偏执了。

☆☆☆

在返回小苑的路上,两大坛酒驼得鹿兽步伐有些缓慢,凤苡索性在途经清泉时让牠停下歇歇。

她见泉边的灵草长得又比上回来看时茂盛,思起前些日子为了替墨瑒疗治烧伤,碰到的那头苍狼。

也不知为何他说这草是他族的圣品,凤苡见四下无人,便弯下身来采了一株放在掌心把玩。

此泉灵气缭绕,长出的青草发着水润的光泽,捏在手里还带着微微凉意,她望着眼前蒸腾热雾的温泉发怔。

心想歇得差不多了,瞧鹿兽也喝饱水在一旁跺步,凤苡起身便要再度上路。

可当她抬头那刹,对上了一双被蒸气模糊的狼眸--

凤苡从片刻的怔愣回神,随即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灵草,有种做坏事被逮到的窘境让她瞬地刷白了脸。

急忙想上前解释,可当凤苡来到凌虚君面前时,发现他身上竟满是伤痕,背上更是插着一根断羽的箭,赤色的血从那处不断往外冒,沿着皮毛滴落在地,淌进碧色的清泉,一丝丝的红全落入凤苡的眼。

「你……」

可她才开口,凌虚君似乎受到惊吓,眸中立刻迸出杀意,凤苡感觉到危险,转身拔腿就朝鹿兽跑去。凌虚君虽身负重伤,可面对毫无神力的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追上,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朝凤苡的脖子咬去。

凤苡吓得闭上双眼,不过预料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听见一道闷哼。她睁眼望去,只见凌虚君屈着身子,彷似非常难受。

「你还好吗?」

凌虚君这才把眼前女娃的面容看清楚,他直盯着凤苡额上的神印,咬牙道:「你……不可再待在这!」

转瞬间他身形变幻,变成一名靛衣的男子,脸上毫无血色,背上仍插着那把断箭。他一把擒住凤苡瘦弱的手腕,试图强行将她带离清泉。

「你要带我去哪!?」凤苡奋力地抵抗,虽然对方是伤患,但这样二话不说就要拉她走,凤苡声线有些颤抖。

「回『烔疆』!」

凤苡一懵,半晌才会意过来他所说的是檮杌多年前与她提过的彩羽族居地,骇得她更加努力挣扎。

「不!你放开我,我不要去!」她只想待在西极荒地,半点记忆都不想寻回来!

可不论她反抗多激烈,手腕上的大手仍没移动半分,凤苡只好心一狠,低头就往凌虚君的手背咬去。

凌虚君终於停下脚步,低头看自己被咬出血的虎口,和那紧紧咬着自己的女童。

「你不属於这里。」

凤苡仍然咬着他,尽管嘴里满是血味,对方没松手她也不打算松口。

「彩羽族的族老们一夜间全被魔族杀了,都是凤荏那个妖女下的毒手!」凌虚君挨着背後的剧疼,寒声道:「彩羽族现下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劫难!」

听见「凤荏」两字,她的心忽地一揪。虽不知道凌虚君这样一头走兽为何要插管彩羽族的事,可他眼中的悲恸让凤苡一下子忘了要挣扎。见她没再反抗,凌虚君继续拽着她往清泉的反方向走。

「放、放开我!」

凤苡回过神来试图用手指掰开手腕上的大手,她的嘴角还挂着他的血,看起来有些怵目惊心。

这时她腕上的手链蓦地发出一道璀璨的白光,凌虚君只感觉有股寒冽袭来,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不知名的力量给震开手。

他愕然地扭头望着凤苡,见她手腕上的褐色晶链,目光微沉。

同样惊讶的还有凤苡,可她无暇感叹墨瑒赠她这不凡之物,趁凌虚君还没再向她伸手,转身就往鹿兽的方向狂奔。

不过她才跑了两步,凌虚君竟又挡到她面前,凤苡下意识抬起手把链子护在自己身前,戒备地盯着他。

「凤苡殿下,彩羽族现在真的非常需要你!」

闻言凤苡双目微瞠,盯着眼前朝她缓缓下跪的男子。

「你说……我是谁?」

凌虚君垂下头,语气恭敬肃穆:「彩羽族的凤凰太女,凤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