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潮镇是个热闹地方,街面房屋密集,林立的店舖已点起灯火,傍晚归家的时间,路上仍是人烟稠密。

走在人群里,黑白郎君与忆无心两人挺惹眼,却又不怎麽惹眼。

这是个很矛盾的状况。

黑白郎君黑白分明的殊异肤色确实会让人多看两眼。可不打斗的黑白郎君连锐气都收敛,锦衣玉服,气质温文。旁人多看两眼後,又觉得就是个普通人,没什麽值得注意,反而在他身边的那位姑娘更值得一看。

忆无心今天都整天没戴上帷帽,露出张脸来,素颜朝天。

她不是武林道上有名的美女,约莫是包得太紧和一开始出现在世人面前之时,少年的印象太深植人心,但确确实实是大美人一个,漂亮得精致柔和,嘴角弯弯笑,是个看着就很舒服的女孩儿家。

瞧着都舒服,那还能不多看两眼?

於是大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忆无心身上、还有两人交握的双手。

当街牵手嘛,似乎有那麽点儿黏腻,偏偏两人牵着手并肩走又没什麽蜜里调油的感觉,稀松平常似的,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若说两人配或不配,男人外表怪是怪了点,但看着看着,好像也挺合衬,没有谁配谁不起。

於是多瞥他们几眼的人,没多久也转开脸各自去作各的事。

人多就有几个眼尖的认得出黑白郎君。

认出黑白郎君不是个问题,一般的小人物不去招惹他,他也懒得理会你;问题在於,黑白郎君牵着个姑娘逛大街啊!不是那种三四岁的小娃,是个怎麽看都适嫁龄的漂亮姑娘!

谈情说爱呐!摆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家茶余饭後偶尔聊聊也挺好,风花雪月谁不爱八卦一番。

来聊聊黑白郎君的风花雪月——而话题的主角离不到一条街?别开玩笑了那可是黑白郎君,杀人不眨眼啊!聊他八卦想死麽?

这些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当街撞破了什麽天大的秘密纷纷走避,就怕跑得慢了,立时被黑白郎君拍成肉渣。

忆无心没有发现人群里的小小骚动,她跟着黑白郎君一路走,走到某间颇具规模的客栈门前,店里闹烘烘的,一到门前店伙计立刻快手快脚迎了上来:「这位爷,另一间房已经帮您准备好,您要铺酒菜吗?」

「问她。」还没意识到黑白郎君抽了手,忆无心感觉肩上一个力道,人便被推出去。推她的那个人面无表情、也没低头交代点什麽,迳自穿过大堂往里头走去。

店伙计那反应多快啊,立刻凑到忆无心跟前,「女侠,吃酒吃饭麽?」

「呃,介绍一下?」

店伙计讲得极快,「大爷订的是两房上样,每房是五菜五果定式,酒一壶,都包房钱里了。上样有专席,房里用也行。」

「在房里好了。我不要酒,换茶。」忆无心瞬间想起上回喝了酒的惨剧。纵然那根本不算酒。

「好,女侠换茶。大爷也是?」

「他……」忆无心很想说她也不知道,「有什麽给什麽吧。」

「知道啦!立刻铺菜去。女侠穿过大堂後南边小楼,上了阶黄字号房,大爷在玄字号。东西两边楼是中样和下样的房,别走错啦!」

「好。」忆无心道了声谢,店伙计转头又忙着招呼别人去。她按照黑白郎君消失的方向与店伙计的说明,走过大堂,才发现这旅店委实不小,大堂後头东、西、南三个方位还有三栋楼,每楼都是上下两层。她在南楼晃晃,发现上样的房四间,每间字号合起来正好是千字文第一句『天地玄黄』。

进了房,发现自己的行李被直接搁在桌上,一眼可见。

知道黑白郎君就在隔壁,忆无心坐上椅子先歇下,没想要去烦他。

只要知道人在哪儿、是否平安,就行。可能会有点儿寂寞,但,无妨,她一个人习惯了,受得住。她一直一直都是这麽想。

所以当黑白郎君出现,即使他口气还是那麽差,忆无心依旧很开心。

非常开心。

她开心得都想扑上黑白郎君蹭了。

「女侠,上菜啦!」店伙计来得快,门口一喊,得了回应便俐落入房铺菜。

伙计快速将桌子摆满,荔枝、山栗、胶枣、胡桃、银杏;十香瓜茄、银丝豆腐、鲜笋搭酱油浸的鲜花椒;石花菜,青油煎炒;一碗酱肥油亮的猪肉卤。五菜五果一样没少,还附带热茶和两碟糖饼。

「谢谢。」忆无心坐在桌边对店伙计一笑,扯得人家年轻小伙子心一跳。唉唷美人儿对我笑!

「我还没上簿挂号呢,晚点再去行吗?」住店都要登记姓名、人数,忆无心还记得自己方才没去写。

「不用不用,大爷都写好啦。店例银也给了两人份。」

「这样啊。」忆无心不得不说,有时黑白郎君做事,实在出人意表。

明摆着是个除了战强以外什麽都不上心的人,说他没常识,还真的是没常识得很彻底;可有时他又表现得像是什麽都娴熟於心——曾经忆无心以为黑白郎君身上根本不会有钱这种东西,他看起来就一副不需要的样子嘛。

事实证明,黑白郎君身上有钱,而且规矩什麽的什麽他都知道。

更何况……他今天,没有甩头就走。就凭这个理由,忆无心心情特好,笑容灿得估计店伙计都快被迷晕。

「是呀是呀,您就安心用饭,需要什麽再叫我!」晕归晕,店伙计还知道眼前这女侠惹不得。美人的功夫高不高他不知道,重点是和美人一块儿的大爷,谁惹谁糟糕!

美人可看,但小命更要紧啊。两间上房一铺好菜,店伙计溜得就比谁都快。

一回到大堂,掌柜捧着登记住客姓名的店历对他招手。

店伙计凑过去,问。「掌柜的,啥事呀?」

「嗯嗯,『那位大爷』有没有说什麽?」掌柜左看右看,压低声音问。

还好大堂在吃饭时间闹烘烘的,谁也没注意其他人说些什麽。

这间旅店南来北往的住过多少江湖侠客,掌柜年轻时也混迹江湖一阵,下午一见黑白郎君入店,他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他还记得初出江湖的斯文客诗号:凶近三步,无法可图;进退不得,下跪哭诉!

说来丢人,他就是当年下跪哭诉的杂鱼们其中之一。尔後斯文客换名黑白郎君,强者如斯,愈战愈强、愈战愈狂。

至於他这种路人,娶了媳妇早早退出江湖,从小客栈混到如今颇具规模的旅店,人生也算有成。偶尔回想当年的快意恩仇、听听来店的侠客讲讲现下江湖景况,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再度见到黑白郎君!

这人太好认了,虽然一派平静,好似敛了锋芒。

店伙计听多了店里江湖侠客的闲谈,知道当今武林人物,要论出手狠厉凶残,黑白郎君绝对排得上位,所以见人进门,掌柜出了满身冷汗、他在一旁抖如落筛。

……结果黑白郎君只问房等、要了两间房,留名时也没半点犹豫地写下南宫恨三个大字,坦荡磊落,弄得一旁在害怕的人好像笨蛋一样。

「没呐!他就讲了一声『嗯』,连眼神都没给我,还有赏钱呢!」感觉就是个冷淡点的客人。「那位大爷话是不多,但不像是个凶残的主啊,我们会不会认错人?」

「谁敢冒充他啊、又不是不想活了!」

「可是你看他的字……没一点霸气啊!」店伙计指着店历上『南宫恨』三字,运笔沈稳,写得极好,绝对是练写多年的成果。

掌柜恨不得掐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这麽行,从字能看出他人霸不霸气啊!他要霸气我们这间店就给拆了!」

「我只觉得怪,黑白郎君行走江湖还带着个美人儿?这不对呀!武林狂人,有这麽风花雪月?」

「要你管!人家吃喝拉撒要跟你交代麽?」掌柜这回真的把人掐了下去,「带个妹子算什麽!你只要皮绷紧,给我好好伺候!」

隔日一早见不到黑白郎君人影,忆无心又跑到葛大夫那儿,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那葛大夫留人使唤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以後觉得小姑娘第一次到合潮镇,不到处走走看看也枉来这一遭,直接把人推出门去闲晃。

合潮镇是个『七十二行、行行具备;三教九流,样样俱全。』的城镇,不管是金银首饰、糖果糕点还是铁器木具、烟花鞭炮,你想得到的这儿都有。光是随便走走看看,没个两三天也逛不完这些舖子。

忆无心就这麽随意逛逛、偶尔停下来买点路边小点,也就这麽逛到日将落。

她避开人来人往的码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沿着水走,走过一座桥、桥上搭了座凉亭,人已逐渐稀落;再往前,水路又分,忆无心便往草茂盛的那条小水脉走去。

脚步一顿。

忆无心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再往前走。脚下道路不知何时已变泥地、宽度不到十寸,百步前眼可见处,水脉已汇聚成一个一里见方的水潭,四周野草茂盛,光线昏暗,野草有些都与她同高。

回望一眼,从水脉分流的那处开始,她就已走入较隐蔽之所。

水潭边有人。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看身形像是个男人。只见那人沈了什麽东西入潭。沈入潭里的东西,颇巨,形状像是……一个人?

赫然意识到被沈入水潭里的是什麽东西,忆无心抽口气,脚步骤快,土石风随即往往水潭边的黑影招呼去。

那黑影往旁边闪过一招,不似寻常人作坏事被抓到那般逃跑,反而直往忆无心方向窜,嘴里还笑道:「女娃儿,有点功夫。」

忆无心见人往自己冲来,立时停了脚步,聚石成盾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目的就是要缓他一缓。对方不来强逼,几枚暗器朝石盾间的缝隙射出。

她收手要避,指尖仍被暗器划上一道。对方见着也不急,退了几退、弓着身,让杂草半掩身形,颇有守株待兔的模样。

天色昏朦。

对方等得,忆无心等不得、水下那人更等不得。她疾步前行要近水潭,几发暗器再来,她侧身避开;对方出掌袭击,她一恼怒,焚石灼立刻甩出,结果对方再避,像在戏耍她一般。

往来几招间,天色已暗。

这样下去没完。

对方不像是她一时三刻可以解决掉的程度,忆无心思及自己可能救不了人,内心一沈,出招瞬间钝了。

「这……」难以施力!她欲抬手,这简单动作,困难重重;并且双腿发软,要简直是要花费她全部的力气才能站立。

忆无心大惊,怎会几个瞬间,身体便沈重至此?

「看你动作那麽利索,还以为暗器都没中。」对方嘿嘿笑了几声,「女娃,我暗器上涂了软筋散,你现在没法再打啦。」

是手上的伤!

「……可恶……」霎时明了,忆无心咬唇,没有怒喊对方卑鄙。终究这便是江湖,她只怪自己警觉不够、救不了其他的人。药物让她浑身发软、内力不聚,幸好七彩云珞是靠灵能驱动而非内力。她想,对方若想趁隙给她最後一击,她应该还挤得出最後的力气反击——或者遁逃。

「谁叫你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呢?只好请你死在这里。」

四维无光,难以辨认敌人在何处。听声音,对方还在远处,没有靠近的打算。

看来对方是要以暗器解决她。

只能逃了,她想。

就在那人射出暗器想着解决眼前这娃完全不费力时,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

那人一愣。

就感觉风往身上『撞』,等回过神,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撞出几丈远。

「她的命,由得你取?」被那股大力撞得呕血,他头昏眼花才从地上爬起,冷冷的声音就这样飘来,才知道把自己撞飞的是股沈得惊人的气劲。太暗了看不清,只能从声音听出给小姑娘帮手的是个男人,周身气息锋利如刀。

不妙,太不妙了!先撤为上!

这麽打定主意,趁着帮手还没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立即抽退。

忆无心愣愣地看着身前的黑白郎君。

他何时来的呢?等她发现,他已在眼前了。

「黑……」

黑白郎君没有多说,只将指尖压在她唇上,轻轻地,阻了她要唤出的名字。

忆无心摇摇头,急忙道:「……水下、有人!」

她觉得自己用了大力扯住黑白郎君衣袖,结果他衣由指尖滑开,竟是连勾也勾不住。

「这周遭,活人只三。」黑白郎君瞥眼对方离去的方向:「现只剩你我。」

黑白郎君来了,却还是……没救到吗?

心中一沈,药性使然,整个身体无力下滑。

红瞳凝视着她,倾身扶住她腰间,另手指背滑过颈子,捏着下颚把她的脸给抬了起来:「你倒是会惹麻烦。」

忆无心扁扁嘴,「我只是路过……」

「黑白郎君不听藉口。」一把将人抱起往大路走去,黑白郎君心中有所体悟。难怪到了新地方要先找名医,敢情是为了可能会惹下的麻烦预先准备啊!

於是忆无心中午才直的出去,晚上又横着回到葛老大夫的怀善堂。

她觉得有点丢人。不是因为看大夫,而是被黑白郎君打横抱着走过好几条街。这人对旁人眼光视若无物,忆无心着实体会到什麽叫货真价实的过眼不入心,我行我素,高人!

「这是普通的软筋散,会让人内力不聚,四肢发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功效。」葛老大夫诊视了会儿,缓缓说道:「先给你一颗解毒丸,吃下後半个时辰就能动了。」葛老大夫回头从药柜找出解毒丸,让忆无心服下。

「再开两帖药给你,早晚服,连吃两天。我没下猛药,猛药伤身。」写了药单交给一旁等着的小药童让他到隔壁抓药去,医嘱还没完:「这两天手脚还是会有麻痹感,药是让你慢慢把毒性尽祛,没事不要多吃,药也不是多吃就好。」

「……知道,谢谢……葛大夫。」忆无心轻声道谢,说话还不怎麽利索。

从头到尾杵在一旁听风望月一副没他事模样的黑白郎君此时终於靠近诊床,把人抱起前没半声知会,直接将还无法动弹的忆无心扔上不知何时出现、停在怀善堂门口的幽灵马车,车帷一盖人又转身走进医肆。

忆无心心里约略有底黑白郎君去做什麽,然而她却很难想像,黑白郎君生平最厌恶这种琐碎小事不是?

她还在胡思乱想时黑白郎君已然回转,药包随手扔在她身上,幽灵马车随主人到来,马蹄哒哒前行,一转眼随即回到投宿的旅店。

只能任黑白郎君摆布的忆无心於是历经被扔上床不管、被扔在房里不管、看着黑白郎君出房又进来,连喝了三杯茶以後移身坐上床沿狠狠捏了把她脸:「麻烦呐!」

「呜。」动弹不得只能任人欺侮,忆无心觉得一开始被抱着游街摆明着是黑白郎君的报复,欺她脸皮薄怕人看。明明回客栈时他就记得有幽灵马车存在,带她去看大夫那段路还比较长呐!

「哼。」欺负弱小不是黑白郎君的兴趣,纯粹捏个两把缓解一下做了那麽多杂事的闷气。「说说你看到了什麽才把自己搞成这模样。」

这句话说得她好像专惹麻烦似,忆无心要有力气吱声的话,肯定认真反驳几句。

原来这就叫形势比人强,呜。

「我看到……那人沈东西入水。」

「什麽东西?」黑白郎君稍稍移了位置,倚坐在她身边的床头,正低头看她,声音温沈如水。

「像是个人。」对上那双此时红得平静的眼眸,她说。

凶案现场麽?当时景况黑白郎君并未看清。或说,他抵达时忆无心已与对方纠缠上了,前因为何他确实不知。

唯一确定的是,若被沈水的是个人,肯定在沈水前就死了。

「你没救成。」淡淡的口吻陈述事实

「能力不足……要再精进。」忆无心完全没有找藉口,爽快地承认。

「嗯。」黑白郎君点点头,只应一声。像是把要问的都问完了,没再开口。

过好一会儿直到忆无心觉得虽然动得勉强,但自己总算能动了,店伙计时间也抓得正巧,就在这个空档敲上门:「大爷,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请进。」她说,挣扎着想起身,黑白郎君指尖一推一挑,忆无心继续看着床顶,床帘落下,而他人已经去应了门。

店伙计端着一个碗进来。

这杀神似的一个人站在房中央,店伙计把药碗摆上桌的姿态说有多恭敬就有多恭敬。他还不至於不知道放下的床帘意味着不想让人看,要退也是轻手轻脚、眼睛绝不乱瞄。

端碗药汤上来罢了,没什麽事,店伙计要退出门口之际,想到什麽似的小心翼翼开口:「对了,大爷……」

黑白郎君面上没什麽表情,声音略扬,「嗯?」

光这个应声就够店伙计心跳快个几拍。没办法,掌柜的这两天不断对他耳提面命黑白郎君有多凶残,要他务必把人伺候得舒心,搞得他现在看到黑白郎君人就一惊一乍的。

「刚刚有人来打听咱们这里有没有一个男人带着个女孩儿家住店。掌柜的说,不知道跟您有没有关系,向您通报一声。」这间客栈的掌柜是个明眼人,知道武林道上绝不能得罪的人,黑白郎君妥妥的就是一个。你说得罪正道支柱什麽的,人家也会自持身份,不会因为一点小龃龉对付你;得罪黑道恶人,至少还可以向正道人士求庇护。

万一开罪了黑白郎君这喜怒无常、只凭心情办事的主,怕是白道和黑道都不会想管这恩怨、更怕他反手把拍人成渣,想找谁庇护都来不及。在掌柜的心里,黑白郎君这人就是这麽霸气。

阴阳扇摇了摇,点头,「嗯。」

有回应,不过看起来要赶人了。店伙计看着缓缓摇动的阴阳扇如是判断,赶忙一欠身将门带上,能走多快是多快。

「呃……是药吗?」缓慢翻身,忆无心从没觉得自己这麽笨重过。耗去许多力气,她才伸一只手出床边,然後又被黑白郎君拍回去。

忆无心现在简直不管做什麽都是徒劳无功,她想了想,决定就在床上当一摊烂泥好了,当烂泥感觉比较轻松。

黑白郎君撩开床帘,忆无心侧身躺倒,任君摆布的模样有些自暴自弃。他嘴角微微勾起,拎着人後颈坐起,手上药碗凑到她唇边,「药喝了就睡。」

忆无心本想捧起药碗,要由黑白郎君手中接过。

——好沈!

才那麽下她立刻知道自己不自量力。药碗晃了晃,下一瞬,黑白郎君覆上她手,承住那碗。

她抬头看,他什麽也没说;她才知道,他原本就没放开手。

手在他掌下,指尖轻移。每一动,都牵引他调碗,让她方便饮下汤药。

好不容易喝完,感觉头顶被揉了下,忆无心无奈地发现自己又继续对着床顶看,眼角只来得及瞥见黑白郎君背影。

才喝完药,让她坐一会儿也好啊……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想起当日黑白郎君身中网中人邪毒,在北竞王府中疗养时,她一匙匙地喂药;那时那刻,忆无心怎麽也没想到会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手背上,体温熨着体温的感觉仍在。

……感觉不坏。

月色寂白。

夜半醒来,身侧有人。

她稍侧首。

黑白郎君人在她身旁外侧床头,倚坐床头。一缕白发顺胸膛而下,几乎就要垂落她眼前。

双眸未开,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着、可又像是假寐。

她又转向另一侧。

阴阳扇斜摆在枕边,平常持扇的指掌,就那样轻轻放在她肩上,一种环护的姿态。

於是她又转回原本那可以仰望他面容的方向。

他的手较之於她,很大。只是这样搁在她肩头,指尖便已触到暧昧的位置。

在细想之前,她已抬手抓住他指尖。

动作很轻。她不敢惊扰他。

轻轻底,想将男人的指尖从胸口隔开。至少,不要让他发现,她一瞬间如擂鼓加速的心跳。

可是她左思右想,不晓得该把男人的手往哪儿移好。

於是她翻了身,勾住他的指尖、盯着那只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勾着他指尖,又迷迷糊糊睡去。

「……」黑白郎君醒着。

当然是醒着的。就算本来睡着,也醒了。

默默由少女柔软的指间抽手,滑过她披散的发丝、停顿於半空之中。

他低首,凝视再度沈睡的忆无心半晌;还有她手上包紮起来,微小的伤口。

最後他的手,落在枕边。

是可以感觉到她体温的,些许的距离。

寅正二刻,七月的下半夜。

此时晨光已在天边微微,即将破云而出。

忆无心身体依旧无办法很麻利地动作,婴儿学步似跟在黑白郎君身後,不过软筋散效力确确实实在逐渐退却。

黑白郎君正往昨日那水潭而去。

至於为何如此之早?单纯地睡得早也醒得早罢了。

到昨日忆无心遇袭处,他缓下脚步,围着水潭四周缓缓踱。忆无心在水潭边往下望,像是想看进水里。

风吹,草动。长草摇曳的簌簌声,掩去某些动静。

黑白郎君一顿。

他窜身揽过忆无心、顷刻间人已飘出三丈,一掌往忆无心原本站的地方轰去。

忆无心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黑白郎君夺人似的掳离原地,就看见有一道影向自己本来站的地方扑去、还有三道影扑向了原本该是黑白郎君的所在。

可黑白郎君动作太快,只一闪神的时间,那些黑影已被他一掌碎成肉泥,连惨叫都未及发出。

她双足尚未履地。

足尖点地之时,她还被黑白郎君扣在身侧。这约莫是黑白郎君看在她依旧行动不怎麽便利的一种处置方法。忆无心十分意外,她早做好被直接扔到远方的心理准备,前车之监多着呢。

但是现在,她很努力地尽量做一个不干扰到黑白郎君的……包袱就是拖累,嗯,她决定当自己是个挂饰。

又有几个黑影由草丛爬出。

天色未明,黑白郎君依旧看得清楚。那几个黑影是人,但他不会称其为人。

黑白郎君放开忆无心,说:「用你的绝招。」。

猛然得了指令,没多想,催动焚石灼,黑白郎君右手按上她後心,澎湃内力涌入。

至此尚未结束。

焚石灼火焰汹涌而出,忆无心只听黑白郎君冷哼一声,「暗器之流,黑白郎君还不看在眼里!」

身後黑白郎君击出另一道掌风,灌入她体内的内力未曾减弱,火焰将数道黑影烧得一乾二净,只余飞灰!

她立刻转过头,只发现黑白郎君望着不远处,神情还是那样淡然,方才几个瞬间的战斗尚且不够激起他的战意。或许,连打发时间也说不上。

忆无心没有看到的事,在黑白郎君眼中再简单不过。

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隐在草丛中朝他与忆无心扑来,第一批让他一掌给碎了、第二批他让忆无心用焚石灼烧灭,内力灌入她体中之际,有暗器朝他袭来。

他认得,那气息,与昨日伤忆无心的是同一人。

可,南宫恨若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几枚暗器击倒,岂又有今日狂名赫赫的黑白郎君?

於是他一掌挥去,甚至还留了力。原本习惯出三分力道、现只出了半分,没把那人当场碎成一滩肉泥。

他手段狠厉,却非无心人。

为了了解忆无心到底惹上什麽事,黑白郎君只得暂且收敛。这事不符他脾性,而且麻烦。幸好黑白郎君向来能屈能伸,一点点麻烦,忍得。

他端着正正经经的表情,低头狠狠捏了正好仰头看他的忆无心的脸。

「???」忆无心闪不开黑白郎君的手,无端被迁怒,她用力瞪黑白郎君,满脸委屈无辜。双手捉住男人强壮的手腕,左甩、右甩,不管往哪边避,都落得一个徒劳无功,只能被捏到黑白郎君解气。

然後他一言不发迈开脚步,她继续跟在後头。

天色渐渐透白。

黑白郎君素来不喜多余问话,尤其是对他而言半点称不上对手的对象;阴谋诡计,更是无法快意恩仇。谋定而後动、诱人落入陷阱,更是麻烦至极。

昨日若自己没到,也许她就此香消玉殒,而且还是被那种阴招放倒,简直不可饶恕。

事情发生时天色昏黑,看不清楚他的面目,是一个偶然。也因此,要让人再寻来,他便没让忆无心把自己的名号唤出口。

黑白郎君这四字,足以吓跑多数人。

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使这麽一点点小手段,还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

黑白郎君走到偷袭者面前。对方摊在地上,无法动弹。

——正确说来,黑白郎君站在他头部一侧,微微低头,由上而下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只要再一抬脚,就可将他的脑袋采成一滩血浆碎骨。

天边微光已足够看清来人相貌,男人身後站的是昨天那个女孩。一看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的那张脸,那人简直要崩溃。

「黑、黑、黑白郎君!」怎麽会是他!

猛然一翻身、连滚带爬,身上肋骨让人拍断好几根的痛楚都给忘了,只想逃离这个武林中作风凶残闻名的杀神。

「嗯?」淡悠悠的一声,没再多了。

那人再不敢动一下。

「是你,支使那些东西攻击?」

「是……」

「一时兴起、或有意为之?」

「我、我……我也是听命行事,阁主说……发现秘密的都得死!」那人抖如落筛,「如果知道是黑白郎君,再给我十条命我也不敢动手!」

黑白郎君淡淡看忆无心一眼;忆无心看回去,会意摇头。

黑白郎君心想,忆无心充其量只发现埋屍现场,算什麽秘密,毫无刺激可言。

罢了,他也没有兴趣,於是续问:「昨晚,是你在四处打听吾等?」

「不、不是我,我……不敢!」连声否认,他才不做这种打草惊蛇的事!

「哦?」

黑白郎君之所以为黑白郎君,只要一个字就能让对方屁滚尿流。

「真的、真的!」疯狂摇头,「我真的只有……在这里等着人来而已!」

「嗯。」点头,黑白郎君问完了,一指忆无心,直接说出结论。「你从头到尾,没见过这女子。」

「……呃?」那人一时反应不过。现在这状况……是要饶了他吗?

略显不耐,「本郎君没兴致再讲一次。」

「是!小的……小的什麽都没看到!没看到!感谢您不杀之恩!」

一挥阴阳扇,「走。」

肋骨断裂的伤剧烈疼着,但只要能留下一命,这点疼算什麽。

那人拖着身体跑了,黑白郎君没有尾随去确认对方从何而来的兴致,就着大亮的天色瞥瞥潭水边。

焦炭、黑灰,乾枯的草。

忆无心注意到黑白郎君极为难得地眯了眯眼。

「有什麽不对?」

「……」解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黑白郎君如是想。

他指向生长在水潭边一处的植物,约有膝高,乍看之下就像是普通野草,细细的茎上挂有小小的花苞。忆无心还有印象,那是昨日她看到屍体沈水的附近。她本想自己走过去,还没有什麽大动作,人已让黑白郎君扣住腰际,半拉半拖提了去。

蹲下近看,草茎上有紫斑、花苞紧闭,除花萼部分一片赭红,那草普通至极。而忆无心也直接把感想说出口:「看来很普通呀?」

黑白郎君道:「此物为月影,要用屍养、却也不能用屍养。二十年一开,花色紫黑就成功了一半。花枯结果,名为血影果。食其果,可成神功。」

「这麽神奇?」搭上黑白郎君朝她伸过来的手,一拉起身。

「哼。」黑白郎君轻哼。他天赋绝佳、同时也是苦练而成的人,对一步登天之事颇看不起。

「要用屍养、却也不能用屍养……什麽意思?」

「这句话,故弄玄虚罢了。」他在潭边走了几步,「看来,养的人用浸了屍体的潭水浇灌……一股屍臭。这潭里,沈了肯定超过十数人。」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今天的黑白郎君特别温和,忆无心拉着他的手想。「偷袭我们的……是人吗?」

「已非人。」他淡道,「那是吃了血影果的人。血影果乃剧毒,食之气力与速度大增,面起紫斑,半日内神智全失。一个月後,全身乾枯脆化而死。」

忆无心一听,狠狠皱眉。为了追求所谓的强,真值得用这种邪门歪道把命都赔上?黑白郎君未注意她心思,续说:「当然,也许种植的那些人,有某些方法操纵他们。」

「……逃走的那个人如果昨晚用吃了血影果的人偷袭我,也许我就……为什麽他没有这麽做?」忆无心对自己的斤两很明白,实力差距不大,她对上一人两人还可应付,但若有暗处的算计,她多是吃亏。昨日的软筋散,就是血淋淋的例证。

黑白郎君不以为然地道:「他单独对付你足够了,何苦节外生枝。」

扁扁嘴,忆无心决定无视这句话。黑白郎君肯定真心这麽认为,聪明人是不会自取其辱的……。

「都看到这些人的下场了,为什麽还要继续种。」她半是感慨、半是自言自语。

「黑白郎君岂能明白愚昧者的想法。」他也懒得去懂。「这些东西全没用了,烧了罢。」

她转动七彩云珞,火焰朝那些毒草烧去,没有黑白郎君的内力加成,火焰威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要烧些花花草草已经太足够。

眼见那些毒草在火焰肆虐下由绿转褐、由褐转黑,忆无心突然想到个问题:「你怎麽会知道这麽狠毒的东西?」

一问之下,黑白郎君的停顿,不必太过机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一会儿他才说:「写在武林运命录里的东西,本郎君自然知道。」

「武林……运命录?」

「一本我以为早烂了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