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常山上,深山东面有一间寺院,名为段常寺。尹无念是那里的住持。

但段常山上再也没有了山虎寨,没有了朱铭武。

四季流转,燕归来去。

多年之後,白霜染上他眉间,尹无念已然老去,好不容易熬到弟子能独当一面,他这才下定决心去圆自己的愿。

「师父,您真要下山?」弟子看来有些忧心,「您都这麽一大把年纪了,要是路上出了什麽事……」

「若出了什麽事,那也是我的际遇。」他笑了笑,「说来惭愧,我自小生长在这段常山,对山下的认识怕都比你们少呢!」

「师父从来没离开这座山吗?」

「我曾到山下一次,」他的目光有些渺远,「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想下山,看看她曾见过的世界。

「师父,要不找个弟子陪您吧?」

「别担心!我不是只身一人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背上的竹笼。

竹笼里装着简单的行囊,以及一套旧僧衣。

他手持禅杖与砵,头戴斗笠,在弟子疑惑且忧虑的目光下启程,朝山下走去。草鞋在泥地上留下足迹,一路从段常山上漫延至山下的热闹市镇。

独自旅行的老和尚,早忘了自己走了多远,历经旅途的风霜和困厄,他脸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眉目,轻轻地踅过众生百态。

某一天,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他碰上一列出嫁的队伍。

由於出嫁的是当地城主的女儿,小城里的百姓全涌上了大街观看,在人潮推搡下,年迈的尹无念不小心摔在路上,挡住了轿子前行的路。

「老先生,您没事吧?」

关怀的语句落下,尹无念抬眸看向来人,目光一接触到那人的面容,他心神一窒。

那是张极似她的面孔。

尹无念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再看了下女人的脸孔,这才发现女人只是带了点朱铭武的神韵,细看其实与她并不相似。和记忆中的那人相比,眼前的女人长得比她温婉美丽,举止也比她端庄优雅。

她不是朱铭武。

「没事。」他垂下眼睑,「多谢施主。」

他欠了欠身,转身要走,而她唤住他,放了些钱币在他的砵里。

「相逢即是有缘,」她将落下的发丝塞回耳後,浅浅地对他笑着,「正好我今日大婚,分些喜气给您。还请您莫要嫌弃。」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件喜事。」尹无念顿了顿,然後才再次开口,「姑娘,恕贫僧冒昧,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什麽事?」女人好奇的问道。

「你这一生,过得好吗?有没有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她愣了下,似是讶异於初相见的僧人所问的问题,讶异之余,她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那情绪彷佛来自遥远的过往,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我很好,一直都活得直指本心。」

闻语,老和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没有看漏,女人整理头发时所露出的朱砂痣。那人的脸上同样也有颗朱砂痣,血泪似的悬在眼角下。

他转身离去,不忘压低头上的斗笠,遮掩自己此刻的神情。

万事足矣,他是这麽想的。

队伍再次启程,新娘轿里陪嫁的丫鬟正嚷嚷。

「茗舞小姐!您刚刚怎麽就突然跑出去了呢?您平常不会这样的!」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只是看见那和尚,我总觉得特别熟悉,不能放着他不管……」

「交给其他人处理就好啦!小姐您就是太善良了!」丫鬟皱起了眉,「上回那算命仙说您前世有副侠义心肠,我看还真没说错,连今生都是这模样。」

「前世嘛……」茗舞陷入沉思,「陶儿,你说,会不会我的前世曾与那和尚见过面,所以今生我才会对他有股熟悉感?」

「我怎麽知道啊?」陶儿耸了耸肩,「前世的事情,这辈子的人怎麽会知道?」

「说得也是……」

茗舞这般说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受,她今日大婚,本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她怎麽感觉好像有个遗憾忘了被填补,遗留在某个恒久失去的岁月。

她掀起新娘轿的帘子,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老和尚。所有百姓的脸都向着她这个方向,唯有他背对着她,不受他人干扰的背影给了她一种感觉,她觉得老和尚似乎执意要离开她的生命里。

後来她驳斥了自己的想法,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从未走进彼此的生命里,又何来离开一说?

她轻轻放下帘子。

帘外,一席方衣无声消隐在罗衫华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