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大哥哥求求你!拜托!拜托……」五岁的张蓉在森严的衙门前声嘶力竭地哭着,语无伦次的声音早已喑哑,而满腹的不舍也已湿了眼眶……

但围观的群众依然沉默,冷然的气氛里充满了成人世界的无奈。毕竟,每户人家都有着相同的哀伤,谁也无暇理会她天真的妄想。如果哀求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哭泣就能稍稍减缓心中的悲凉,也许,这些人会哭得比她更加凄怆。

「爹……娘……」押送民工的车队早已远去,只剩张蓉失神地坐在泥地上发呆,双手下意识的拨弄着母亲临行前替她紮好的辫子,对未来的茫然充斥於童稚的心上。

原本答应要替父母照顾她的舅舅昨夜忽然悄无声息地搬家了,如今自己无依无靠,到底何去何从?她自问。而木然的心却和四周的人们有着相同的沉默。

夕阳逐渐西下,她无神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愈拉愈长、愈拉,愈长……

「不对!不对!第二个商调转羽调时就该转身了,不对!不对!是你要转圈不是她。天呀!连一首简单的大风狂草都学不会,你们还妄想要学会惊鸿之舞呀!行行好吧我的大小姐们,你就不能好好学学张蓉吗?你瞧她多有天分呀!我只要跳一次她就能记住八成了,你们怎麽就一点也学不会呢?」年近四旬的杨姐不耐烦地训斥着。

弹琴的乐师尴尬地僵在原处,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而刚才走神地吹箫人心虚地低下了头,生怕这团会移动的怒火会随时降临到自己身上。

「还有你,刚才到底怎麽吹的?从刚才到现在你已经在第四个段落吹错了三遍、在最後的两节走音了五遍,更别提那些吹错段的次数,根本数都数不清!天呀!你们能不能多用点心?哪怕只有张蓉的一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知道吗……」果不其然,数落完不专业的舞妓,就轮到偷懒的乐师倒大楣了。

张蓉张蓉张蓉张蓉……吹箫人心中暗自腹诽着,被骂的舞妓也在心中暗自愤恨着,也许上天本来就是个看脸做人的偏心鬼,有些人努力一辈子也做不好的事,就是会有另一群神奇的例子能轻松完成这不可能的传说。每次、每天,这些高高在上的主管就只会把这些传奇挂在嘴边,彷佛,这些人的成功都来自於他们的调教,而这些传奇的造就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至於身为平凡人的悲哀和委屈,也许,就只能用自欺欺人的乐观接受所有的不公平了……

「真是累死我了,到底甚麽时候才能满十八岁呀?」十四岁的芸天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哀怨进入偏房休息,才一进门便瘫倒在硬底的床上,说甚麽也不肯再爬起来吃晚饭了。

「你就这麽急着要嫁出去呀?」张蓉笑吟吟的捧着一盘饭菜走进榻前,放下饭盘,轻柔地替芸天按摩肩膀。

「整栋明雁坊,就属蓉姊姊对我最好了,不但会请我吃东西,还会教我跳舞,如果没有你呀,我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杨姐的口水淹死了……」芸天伸了伸懒腰,把头靠在张蓉的腿上,童真的脸上写满了诚挚的笑容。

「吃饭就吃饭,哪来那麽多肉麻的废话呀……」张蓉局促地笑了笑,别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阖上门,她轻轻走出不属於自己的天真,隔着上锁的木门,张蓉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熟睡的身影。

其实,不告而别的自私,最是残忍。

其实,你给我的,比起我能给的,多太多了……

她喃喃自语着,不知是说给芸天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深夜。

对着轻柔的月光,对着阒无人声的夜,光着脚,她在草地上翩翩跳起了惊鸿之舞,没有乐器、没有伴舞、更没有吵杂的观众。翻飞的衣袖在漫天落叶的陪衬下扬起了孤芳自赏的惊叹、飘逸的裙摆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撩拨着深藏於心的哀伤,秋日的薄雾洒在身上、撒在被尘世浸染的烟花风尘中。蓦地,她停下身子,抬起头,闭上眼,默默领受,属於自己的圣洁。

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舞坊里,每天都有人要出价将她买回家里做妾、每天都有达官贵人威胁杨姐要把自己给他。对於那群充满铜臭味的市井嘴脸、对於那些笑谈风月的纨裤公子,张蓉心里只有深深的厌烦和恶心。为什麽这些男人的嘴里除了交易和交配,几乎没有其他的话题?为什麽身边的女人对她除了忌妒和不满,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为什麽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要搞得那麽复杂呢?每个人都像芸天一样不好吗?

木然的心和十五年前有着相同的沉默,而她,早已习惯。

「披件衣服吧……明天还要表演呢!别冻着了。」杨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後,徐娘半老的风韵依稀能见往日风采,但未老先衰的疲惫早已在鬓边生出一缕罕见的白。对於张蓉,她只有满心的怜惜和疼爱,她的身上有太多自己的影子,但往事的不堪实在难以回首,她虽不愿这个年轻的生命重蹈着她的覆辙,却也不愿她将半生青春就这样浪费在这座破舞坊里。

「明天凯哥要替杨大人选十二名舞女进京,你可要好生准备,虽然要维持着明雁坊的水准,却也不要跳得太好了。这是离开这里的难得机会,但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终身幸福作为交换,知道吗?」杨姐担忧地看着她。

「那明天就别跳惊鸿之舞了,行吗?」张蓉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当然,这几天逼她们练的大风狂草,是为你准备的。」杨姐一脸淡定,彷佛刚刚只是说了件无关紧要的事。

「杨姐……」张蓉忽然红了眼眶,一些话鲠在嘴里,想说又说不出来。

「都别说了,你的心思,我懂。」杨姐连忙堵住她的嘴,她最怕看女人哭鼻子了。

「好吧。」半晌,张蓉终於恢复以往的淡然,勉强挤出了点微笑,快步转身走回内室。

等待,总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