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由人,我这一生与香港有某种奇特缘分,即使从未想过与它有所牵扯,也仍然藕断丝连。

谢峰出国,傅重光回香港後,逼近而立之年的我也开始频繁地想起过去。彷佛不久之前,我还是一个初中生,责任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约束,每天下课就和傅重光他们窝在漫画室的成人禁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我妈嘴上总说不准我干这个干那个,老爸却很少管我。

我和我爸的父子之情比较微妙,都说严父慈母,可在我们家情的况是反过来的,老爸从不打我,动手的几乎都是我妈。我和我爸的亲子互动虽然比较少,但也不时会进行一些属於男人间的谈话。

我爷爷是个军人,性情火爆,顽固古板,认为强棒底下出孝子,在那套铁的纪律之下,老爸小时候没少吃过苦。他说,这一生挨爷爷的打,数都数不清楚,他太知道那种滋味了,所以趁我还是他体内的一颗精子时,便暗自发誓,要是以後自己也有一个儿子,绝不那般对他,只给他爱的教育。老妈却气得数落老爸一顿,说这不过是他躲懒的藉口罢了──只顾生,不会教。

诸如此类的日常对话,多不胜数,在叛逆时期,大部分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到後来,却是给我种下一个警醒。

海燕不是我第一个女人,我却是她第一个男人,九年时光,我们有过无数次性爱。欢畅的。缠绵的。疲惫的。我一定记得将保险套塞在口袋里,从未例外。有几次,海燕想尝试不戴套子的作法,不知道她从哪听来不戴套子比戴套子爽快,极力说服我,诱惑我,我坚不屈服。原本戴上去的保险套,又被她扯下来,我再戴上去,她再扯下来,有时扯得我直叫痛──如此来来回回,谁也不跟谁红脸,却彻底陷入僵局。

......她赤条条的躺在桌上,曲线毕露,宛如一条待宰的肥鱼,白花花的,近在咫尺,却叫人无处下刀。

我自然就是那把刀。这把刀又热又硬,已经完全准备好,可现在那条鱼却不配合了。

海燕的与众不同,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倔强。她向来有清楚的意志,并勇於表达。

之前就说过,她跟周晓丹完全不同,对性事不算热衷。她虽有理科生背景,思想却有一部份相当浪漫。做爱对於她来说,是心理需要大於生理需求(这点与我相反),她喜欢与爱人亲密无间的滋味。她说,那一层薄薄的橡胶套,始终都像是一层隔阂,让她心里不舒服。或者说不能让她彻底地舒服。

胯间的刀开始发烫,脑子却渐渐冷下来。我想,若当时我是一个急於射精的男人,可能也就真应了海燕的要求,直接干上去。可我没有。

……那次做爱的地点在我家。我父母不在。我们把灯都关了起来,在客厅荒唐,马路上一抹虚光自窗外晃过,我盯着海燕的五官,忽然觉得她很聪明。暗想,这个不戴套子的念头,肯定在她脑子里盘桓已久,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男人箭在弦上的时候,才从容提起。

好好的性爱被搅和成一场交换,意思很明显:你想舒服,就得让我舒服。进退两难之间,我有一种被设计的感觉。她的腿还缠在我腰上呢!

那会儿我们已经大学毕业。我试图与燕子讲道理,却不成功。那晚我们还是做了。没戴保险套。我弄得心不在焉,最後关头,选择在体外射精,射出来的精液皆是冷冰冰的。海燕叫得爽快,她面色通红,开心了,但老实说,我几乎没什麽快感──甚至不太高兴。只不过我没表现出来。

事後,海燕餍足似地靠过来,我双手垫在後脑勺下,按照往例,性爱後我通常会主动抱住她,那次却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道她发现没有。可能有。可能是装作没有。

她自己靠上来抱住我的腰,我点了根菸,黑暗中,橘红的菸头忽而明,忽而灭,这似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每当我心情不好,就不想说话,菸抽到半根,海燕突然说:「陈烨,你有过什麽梦想吗?」

她的呼吸不时撩过我的性敏感带之一(脖子),我却无动於衷。

我答:「没有吧。」

她笑:「你也太敷衍了,想都不想一下啊?」

半响,她又说:「我以前总在想未来会是什麽样子的。我想,无非就是考间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把这些做完,半辈子也差不多过去了。前面两样,只要愿意努力,多少就会有收获,至少我一路走来都是这样子的,说难吧,其实也不太难……」

海燕喃喃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很难抓到她想表达的重点,後来又听见她问:陈烨,你想过娶我吗?

我就像突然被一条橡皮筋弹中了脑神经。心想:这难道才是她的终极目的?做爱不戴套只是个开端?

我愣住了。忽然有点庆幸没有开灯,我下意识不愿让她看见我的表情,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她的眼睛。

那时我以为是自己还年轻,不定性,二十五都不到,才对婚姻大事本能地逃避。海燕问我是否想过娶她。其实是有的。只不过以前都只在脑子里想想,想完就放过去,并不十分认真。

我不敢轻易回答她。答有,答没有,都让我感到危险。

......窗外不时有车灯闪过,这问题到最後无疾而终,我们抵足而眠,隔天醒来,如同什麽都没发生过。

往後做爱,我仍坚持戴套,而她嚐了那次甜头(或许吧),开始依心情而定地与我讨价还价。每次上床之前,必得先经过一番思论战争,她有她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我难以拒绝海燕,又莫名抗拒很多现实的东西,为了继续和谐,我们轮流妥协。我觉得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但那时我觉得自己爱她,只是尚未做好结婚的准备,也就破罐子破摔,心想:乾脆交给天来决定。要是哪一日,燕子真不小心有了,那我也就不用再做无谓的心理挣扎,直接娶了她。

我清楚明白这是我的问题,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但我仍忍不住采取消极作法。下一次上床,我依旧会与她据理力争,坚持戴套,坚持体外射精,谁输谁赢,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我不可能逃避一辈子,但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要让我妈知道原来她儿子浑蛋至此,一掌劈了我都是有可能的。

我与海燕统共在一起九年,二十七岁分手。分手的原因,在亲友圈中,至今仍是世纪之谜。

老妈无数次逼问未果,便仍一口咬定,绝对是她儿子干了什麽对不起人家的事。她时时刻刻地侦查我,几次指派老爸做间谍,欲套我的话。老爸不愧还是个男人,幸亏在那段非常时期,他选择把我当作一个男人而非他的儿子,男人总是体谅男人的,老爸表面上应付老妈,私底下什麽也没问过我,只是确定没出什麽人命关天的大事之後,让我好自为之......

与周晓丹的最後一次约会比起来,我与海燕分手的过程,可谓惨烈───

那天她抱着我哭。哭得用力。

哭之前,她红着眼眶,紧揪着我的衣领,说她其实还是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活了二十多年,海燕自有她自己一套独特的方式,她有信仰,坚信付出就有回报,并且奉为圭臬。她的人生轨迹向来就是这麽运行过来的,过程可谓顺风顺水,不曾偏离过。她追求的目标,少有失败,她也将我当作目标,所以总愿意等我。她把自己视作一位绝佳的农夫,深信,现在在我这个人的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加倍回收的果实,海燕有那个耐性,她从不介意等。怎麽等、等多久。甚至不当此为煎熬。那是她最好的年代,她有用不尽的活力,有很多奢望,陈烨就是其中之一。她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我,我让她食得甜蜜,无可自拔。

但她不敢相信我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它──不只是那些奢望,还有她的努力,以及那些她赖以维生的信条。其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海燕像是头一次才真正看清这个世界长得什麽样子,是圆是扁,是方是尖,她迅速迷失方向,像迷途的孩子,又恐惧又慌乱,甚至不知以後该如何面对生活,只能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可悲的是,她觉得自己依然爱我。她真正明白,原来爱,是不由人控制的。

……那晚,海燕扑在我身上,先是搧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没躲──後来我带着她瘫倒在地,任她哭,任她咬,整个右脸乃至颈子全是麻的,甚至错觉有一丝液体正缓缓从耳朵深处流出,又辣又痒,我听不清海燕到底在说什麽,彷佛要聋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耳膜是不是被海燕搧破了,耳中全是海燕嗡嗡成一片的哭声,离奇的是,脑海浮现的确是另一张脸。

我咬紧牙关,将海燕抱得更紧。本以为做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并不会太困难,那一刻我却感觉到一种五脏纠结的痛苦──以前跟燕子做爱时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这件事後来成为我不可解的心结。与它相关的两个女人,一个在两年後心平气和给我放了喜帖;一个去了香港後便销声匿迹,她抛弃了台北,谁都找不到她。